第123節
獨眼鷹鷹鉤鼻,薄嘴唇,下巴有點尖,眉眼距離很近,再加上一對非主流的鴛鴦眼,雖然側臉非常英俊,但正臉一些角度看,就總有點“老子看你不爽”的挑釁意味。老波斯貓很挑釁地從石碑上往外看,仿佛依然是躍躍欲試地想撓他一爪子。 墓碑上寫著他的尊姓大名:獨眼鷹,姓陸(隨便姓的,我不叫陸獨眼鷹)。 據說在他個人終端的公民登記信息上,寫的就是這么一長串。 墓志銘下面,有人在他的石碑底部刻了倆字——遠看是歪的,線條也毛毛躁躁的,是個手藝不太好的人一刀一鑿刻的——對他的墓志銘做出了回答。 “你是我從垃圾箱里撿的?!?/br> “扯淡?!?/br> 第138章 陸必行回到第八星系后, 讓舒緩劑六號背了一口黑鍋, 借此請了一天病假。 可是大家勉強讓他休息了一晚上,很快就按捺不住, 各種信息開始對總長展開狂轟濫炸。 等著陸必行的事實在是太多了——當務之急的, 他得要安排白銀十衛, 這屬于軍事防御系統的重大調整,絕對不是總長隨便簽個任命狀就能完事的。 同時, 他還得立刻評估外界局勢, 并且緊接著對星系內各種戰略、未來發展規劃做出調整,玫瑰之心處和聯盟軍意外接觸, 把預想中第八星系同外界重新聯系提前了至少五十年, 大量的工作要推翻重新來。 跟這些相比, 像什么“星際遠征隊在天然蟲洞技術上取得重大進展”、“陸總長居然是陸信將軍遺腹子”這種,平時也值得整個星系一起大驚小怪一下的消息,都被擠到八卦娛樂板塊了。 至于林靜恒,他被關在太空監獄十六年, 就連身邊的白銀十衛也是倉促集結, 滄海桑田, 很多事要補課,很多人需要重新熟悉。 但是不管他去哪,傍晚也都會按時回來。 第一天,林靜恒出門見圖蘭,天色才剛剛有些發暗,陸必行就開始看不下去任何文字了, 很快,這種不適很快反應到了生理上,他胃里好像吞了一塊鉛,硬而堅硬地堵在那,不斷擠壓著周圍的五臟六腑,陸必行實在忍不住,避開敏感的家用醫療艙,偷偷跑到衛生間去吐了一場,并嚴令喜歡告狀的湛盧不許再多嘴多舌,一直到林靜恒回來才稍有緩解。 晚上他一直在輾轉反側,像個守財奴,把林靜恒和他說過的話來回想了成百上千遍,同時將想要問的話斟酌了成百上千遍,不料還是低估了某個人的狡猾程度,林靜恒給他的答案類似這種—— “你為什么會在第六星系的一個無名行星上?” “有人在爆炸現場撈走了我的生態艙?!?/br> “誰?” “海盜自由軍團的人?!?/br> “海盜自由軍團的人當時為什么會在那?為什么要把你帶走?為什么……” 林靜恒豎起一根手指在他嘴邊:“噓,這是明天的故事?!?/br>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把十六年里所有的事情都深埋在地下,每天只吝嗇地讓他鏟走一點土,窺見一丁點真相。很快,那些陸必行刻意回避、刻意不想去看的東西,變成了他每天得斗智斗勇、旁敲側擊才能多弄到只言片語的東西。 陸必行還發現,林靜恒每天回家的時間是固定的,不管他去哪、去干什么,哪怕離開啟明星去外星,也會準時回來。 太空戰場瞬息萬變,指揮官對時間的把握會影響戰局走向,林靜恒更是個把精確發揮到極致的人,因此林將軍的“守時”是精確到秒的,無論陸必行在不在家,每一天,他刷開門鎖的瞬間,客廳里裝飾用的古董鐘三根指針都在同一個位置,如果不在,那一般是鐘的問題——林靜恒和個人終端上的第八星系時間是同步的。 簡直像座鐘里整點報時的彈琴小人。 不到一個禮拜,陸必行就覺得自己成了巴甫洛夫的狗,快被他訓練出來了,每天臨近那個神秘時間的時候,提前半分鐘,那秒針的“咔噠”聲就會變得格外明顯,他的心跳會不由自主地加速,有時還會有點呼吸困難,這個時候跟他說別的,他是聽不見的,然后倒數秒數結束,門口就會傳來湛盧定時鬧鈴一樣的聲音:“歡迎回來,先生?!?/br> 一開始,陸必行夜里常常睡不安穩,睡眠時間本來就短,一宿還往往要被無端驚醒兩三回。林靜恒有一次發現了,就扣住他的手指搭在自己身上。 生物芯片會加強人的五感,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夜里,陸必行也能看得清,指尖碰到的人拉他出噩夢,然后一睜眼就能看見那個人安靜的側臉,他有時會屏住呼吸,盯著林靜恒看很久,心里什么也不想。 半夜驚醒,也忽然成了一件不怎么痛苦的事。 不過林靜恒也不會一直在床上陪他,有時他伸出手摸了個空,但余溫猶在,這時他往往會聽見窗外傳來鳥叫,說明天快亮了,但也還早,能再閉目養神一會……如果被子也涼了,那一般就是他快遲到了。 林靜恒用異常強勢的節奏感,利用時間,在十幾年來一直昏天黑地的陸必行身上釘了個楔子。 對于人、候鳥、還有那些會在固定時間進行大遷徙的動物來說,生物鐘都有一種隱蔽又奇異的力量。好比四處蔓延的流水遇到河道,就會自然順流而下一樣。假如一個人的節奏感足夠堅定強勢,他在地上劃出的橫豎,就會不由自主地影響其他人。 有一天,清晨不到六點,銀河城指揮部突然因為一份緊急文件呼叫總長,陸必行頭天晚上開電話會開到后半夜,睡得就很晚,強打精神爬起來,迷迷糊糊地把自己收拾干凈,拉開衣柜,順手拿出了兩套襯衫長褲。他在沒有什么意識的狀態下,把其中一套疊好放在床頭。 領帶打了一半,陸必行才清醒過來,忽然扭過頭,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神看著整整齊齊放在空床頭的襯衫,愣了半天。 這時,晨練回來的林靜恒正好推門進來,見他呆呆地坐在床邊,就伸手在他腦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揉亂了他的頭發,然后拎起床頭的衣服進了浴室。 兩個人一個沒睡醒,一個一身汗,匆匆擦肩而過,并沒有交談,可是忽然那么真實。 陸必行聽見水聲,然后他緩緩在方才放衣服的床頭摸了摸,好像確認他方才放在那的東西被拿走了一樣,繼而俯下身,深深地嗅過枕頭上的氣息。陸必行如夢方醒似的想:“他真的回來了?!?/br> 林靜恒還沒來得及擦干頭發,浴室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緊接著,陸必行一把扣住他的腰,不由分說地把他按在了沾著水汽的墻上。生物芯片賦予的蠻力有點過火,然而林靜恒沒有反抗,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這么長時間以來,林靜恒第一次從那雙充滿壓抑和痛苦的眼睛里看見更激烈的情緒,就像黑夜里突然跳起來的火花。 陸必行問:“你那天去玫瑰之心,其實不是因為聯盟和海盜的沖突,對不對?你是想回來,對不對……你為了什么回來?” 他昨天才剛剛追溯到自由軍團到底是些什么人,通過蛛絲馬跡,他感覺出了這個自由軍團的主人很可能和林靜恒關系匪淺,今天本該就著這個話題繼續問,忽然自己打亂了順序。 “對,是個巧合,快到了才知道出事——第二個問題,”林靜恒頓了頓,然后他說,“你?!?/br> 尾音還沒完全落地,一個親吻就落了下來,一開始拘謹而充滿試探性,繼而很快忍不住放肆起來,放肆過了頭,輾轉間又帶了一點疼痛,刮在心尖上一樣,浴室里豐沛的水汽很快在墻壁上凝結,打濕了總長那干凈筆挺的袖口,溫度猝不及防地直線上升,林靜恒輕輕地拍著他僵硬而繃緊的后背,感覺到了那無聲的、說不出也哭不出來的十六年。 就在這時,湛盧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陸校長,銀河城基地再次來電,問您是否已經出發,還有多久能到?” 陸必行:“……” 他看起來很想罵句臟話,但是非常用詞庫,一時調用不出來。 湛盧“善解人意”地詢問:“需要我為您推兩個小時嗎?” 一個家里,沒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弱病殘,兩個不老不小的大男人,為什么需要一個智能化水平這么高的電子管家? 一個多功能的家務機器人難道還不夠使喚嗎? 修復湛盧的精神網,恢復他的機甲核功能,恐怕要提到日程上來了。 整個銀河城忙得昏天黑地。 就托馬斯楊沒心沒肺地樂不思蜀。 由于正式安排任命還沒下來,涉密的軍工和技術當然不能隨意圍觀,但銀河城附近的公共博物館已經夠讓他流連忘返了。 博物館其實并不是科普基地,它是為紀念內戰的而建的。但對于一個資深機甲工程師來說,單是坐著八星系的機甲走一圈,就已經能大致估計出他們的深淺了,何況是真實的戰爭影像資料。 工程部派了個年輕人當他的導游,導游叫“懷特”,瘦瘦小小的那么一個人,思路非常跳脫活躍,跟托馬斯楊頗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 托馬斯楊夸他:“要是在第一星系,你的水平夠在烏蘭學院拿個優秀畢業生?!?/br> 懷特渾不在意地說:“不是說烏蘭學院的優秀畢業生得拼爹嗎?我爸不行,不過我念的學校,在第八星系也是最好的?!?/br> 托馬斯楊好奇地問:“第八星系最好的學校是什么學校?!?/br> “星海學院,”懷特一挺胸,“校長是陸總長,第一個實驗室系統是湛盧,第一個校董是林將軍?!?/br> 托馬斯楊先開始連連點頭,聽到最后一位,不由得大吃一驚:“這……貴校的財政情況……聽著是不太寬裕?!?/br> 懷特一擺手:“第八星系窮得又不止是我們,這幾年才剛剛好一點——三衛隊長,前面的東西你應該感興趣,是內戰里一些新技術展示,當然,只展覽了民用的?!?/br> 托馬斯楊一樣一樣地看過去,嘆為觀止:“別人打仗,文明都會倒退,你們這居然還有成果?” “形勢逼的,”懷特說,“陸總說了,第八星系最得天獨厚的資源,就是自然行星多,那么多年,那么困難的時候,大家都在辛辛苦苦地維護行星生態,要真毀在我們手里,哪死后十萬年都是罪人。當時工程部是陸總的嫡系,這些人被挑進來之前,本來就是各大人造基地和自然行星上負責維護的,都明白他的意思,‘遠行星防御機制’都是他們那時候沒日沒夜趕出來的?!?/br> 托馬斯楊說:“才十幾年啊?!?/br> 十幾年前,外面的人嘲諷誰比較沒水平、像文盲的時候,第八星系總要被拉出來溜一圈,十幾年后,白銀第三衛最好的機甲工程師,在第八星系腳下仰望成堆的光輝歷史。 “從古地球時代公元紀年,十九世紀開始,很多偉大的變革甚至用不了十年?!睉烟氐ǖ卣f,“我們也只是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掙扎著活而已?!?/br> 博物館不大,很快走到了頭,懷特說:“楊衛隊長,跟你聊天非常愉快,你是我認識的第二個白銀十衛衛隊長,比圖蘭將軍還投緣?!?/br> “跟圖蘭有什么好投緣的,小心貞cao不保,”托馬斯楊一本正經地摸黑同僚,“改天給你介紹其他人……唉,其實沒什么好認識的,白銀一是假正經,白銀四是將軍的腦殘粉,一天到晚就會拍馬屁,白銀六仿佛不存在,存在感約等于零,每次開會點人頭,第一輪都得把他們錯過去,白銀十,那就是一幫賤人。至于白銀九,跟他們老大一樣,都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圖蘭那個yin者見yin的貨,居然告訴我說,我們將軍和陸總長有一腿——我們將軍……哈哈哈,當年聯盟第一性冷淡,你說她怎么想的?” 懷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托馬斯楊問懷特:“對了,你想不想見一見聯盟白塔的第一任主人哈登博士?我們將軍不知道從哪撿回來的,是個挺愛個人聊天的老頭?!?/br> 懷特眼睛一亮:“行嗎?我們在學校的第一課,陸總講的就是伊甸園?!?/br> 托馬斯楊:“他今天出院,走!” 哈登博士因為年紀太大了,漫長的星際旅行后,他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才剛被林靜恒接到第八星系安排給他的住處,林靜恒態度一好,哈登博士就有種他“黃鼠狼給雞拜年”的錯覺,總覺得他不是又有事相求就是又心懷不軌。 及至聽完了林靜恒對陸必行情況的轉述,哈登博士沉默片刻:“女媧計劃在第八星系成功過,你確定嗎?” 第139章 哈登博士臉上皺紋多得能遮擋表情了, 身上任何一個部件都很遲緩, 因此大部分時間看著都挺淡定,不過林靜恒還是從他臉上捕捉到了恐懼。 哈登博士這一輩子, 簡直就是見證人性多變的一輩子, 所有的理想都腐爛變質, 所有的朋友都背道而馳,所有的溫情都別有用心, 哪怕戰后復蘇的第八星系看起來再生機勃勃, 他也再不敢信任這些機心萬千的職業騙子。 林靜恒假裝沒看見,用十分客觀的語氣說:“凱萊親王回到第八星系的時候, 帶來了一幫激進派反烏會, 在啟明星衛星愛瑪三上做人體實驗, 其中被綁架的實驗品包括第八星系前任總長和他的一干政府要員,這些人出逃到銀河城基地,正好被我們碰見,我們都不知道他們感染的彩虹病毒是一支致病性更強的變種, 在沒有防護的情況下, 曾經跟病人進行過肢體接觸, 也近距離對過話。之后我被變種彩虹病毒感染,但他沒有?!?/br> 哈登博士吃了一驚,猶豫了一下,他問:“這件事,你們當時有記錄嗎?病毒采樣、病例之類……” “有,除此以外, 變種彩虹病毒的抗體是我們一起到反烏會老巢拿出來的,機甲上的軍用記錄儀記錄的全部流程也可以給你看?!?/br> 哈登沉吟不語——空腦癥對彩虹病毒的抵抗力比普通人更強,這個說法應該是基于激進派反烏會的實驗數據,但數據還說了,只是強一點,就像青年實驗品也比中老年實驗品強一點一樣。 林靜恒他們這些白銀要塞的職業軍人,各種抗體不知道用過多少,免疫力和普通人相比,幾乎不像一個物種,同等條件下,他感染病毒而另一個人沒有,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過話說回來,沒準這也是林靜恒編出來騙他的,反正第八星系是他的地盤,他怎么編都有人接著圓謊。 哈登博士提心吊膽,用眼角掃了林靜恒一眼,十分保守地說:“年代太久遠了,關于女媧計劃和人類進化,我是取得過一定成果,但那么龐大的資料已經銷毀,我又不習慣使用輔助記憶的工具,不可能都裝在腦子里?!?/br> 林靜恒:“如果是真的,芯片對他的傷害會不會比一般人小很多?” “那取決于芯片是什么芯片,”哈登博士謹慎地回答,“理論上,完美狀態下,他如果能安全進化,就沒什么傷害?!?/br> 林靜恒繃緊的嘴角略微放松了一些,因為湛盧說過,陸必行早年拿自己實驗生物芯片的時候,取出來放回去、放回去又取出來,來回折騰過很多次,他對生物芯片應該是了解的。 可是這口氣還沒來得及松下來,哈登博士卻又說:“你說你見過一個合成的‘鳥人’,這是真的,還是也是騙我的?” 林靜恒:“唔?!?/br> 哈登博士問:“那這個鳥人過得好嗎,后來怎么樣了?” 林靜恒的眼睛里有陰云閃過。 這個鳥人過得不好,一生都在顛沛流離中掙扎,他有一副品相頗佳的人類靈魂,但是從未得到過為人應有的尊嚴……一天都沒有。后來他死了,而直到死,他也沒有一個“鳥人”之外的正經名字。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哈登博士說,“如果不想讓他的命運變成我和那鳥人的合集,這個秘密應該被埋進黑洞里?!?/br> 林靜恒的手指倏地一緊,兩人一坐一站,相互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