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他在巨大的絕望里,遇上了傳說中為了七八星系平民而險些粉身碎骨的林上將,以為林靜恒會和其他人不一樣,可這竟然又是一個處心積慮的謊言。 事實證明,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只是在追求自己的權力與力量而已。 “你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么做?這是當年我觸碰了‘禁區’的懲罰嗎,我是不是應該一輩子稀里糊涂地給管委會打工,維護好伊甸園,醉生夢死地在沃托活下去?你……” 哈登博士的話音陡然斷了,睜大了眼睛,他看見林靜恒從兜里摸出一塊帶血的生物芯片,扔在旁邊的小托盤上。 “你……你已經……” “睡一會吧,您也累了?!绷朱o恒收起臉上冰冷而貪婪的神色,松開了禁錮著哈登博士的手,給了醫療艙一個簡單的指令,一針鎮定劑打入了哈登博士的血管。 哈登博士愣愣地:“你……” 他隱約在林靜恒臉上看見了一點悲憫神色,然而不等他看真切,立竿見影的鎮定劑就將他的眼皮合上,拖入了沉沉的睡眠。 林靜恒等他呼吸平穩了,調出了醫療艙方才對哈登博士血壓、心率和激素情況的全部記錄,交給機甲上的電腦,分析他每句話的真實度,然后把芯片隨手扔進了廢品處理管道。 哈登博士通過了他的初步試探——林靜恒將醫療艙送回機甲上的醫療室,又召喚機器人,把機甲里的尸體清理干凈,找出了一點藏酒——他確實需要把哈登博士帶回第八星系,因為陸必行那具彩虹病毒改造的身體總是他一塊心病,他總擔心獨眼鷹他們那群半吊子給他留下什么后遺癥。 機甲穿梭在漫長的旅途中,四下突然安靜,林靜恒獨自一人,終于從槍炮與勾心斗角中歇下來,被壓抑的思念就野草一樣地瘋長起來,仿佛頃刻間就要頂破他的胸口。 他答應過那個人,不管離開多久,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當年聯軍遭伏,他機緣巧合之下與那邊的人失聯十幾年,圖蘭在他的默許下給了那人一捧麻醉劑…… 陸必行一覺醒來,會怎么想? 會不會以為他死了? 會不會恨他? 會不會……忘記他? 最后的念頭一冒出來,林靜恒心里輕輕地“咯噔”了一下,舌尖下壓的苦酒一不留神滑進了嗓子,胃部灼燒的感覺讓他回過神來,大概是因為失血,他忽然有一點輕微的暈眩。 林靜恒強迫自己集中精神,這時,他發出的遠程通訊突然有了第一個回音——“你是誰?!” 林靜恒一把抓起泛濫的心緒,將它們一股腦地塞回胸口封好,轉臉又是無堅不摧的利刃,他把空酒杯倒扣在一邊,回道:“你以為我是誰,蠢貨?!?/br> 正在秘密追捕一支自由軍團海盜的托馬斯楊眼圈突然紅了,朝著自己的通訊頻道大吼:“蠢貨!他居然又說我是蠢貨!我到底哪蠢了?讓我們為自由宣言而戰,他自己十六年沒有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哪怕一條留言也好??!我他媽差點把隊伍解散了!什么狗屁將軍,什么狗屁老大?!” 白銀三的通訊頻道里沉默一片,鴉雀無聲地聽他發泄。 泊松楊嘆了口氣。 托馬斯楊啞著嗓子吼道:“白銀三收到!前往玫瑰之心,隨時待命!” “白銀一收到?!?/br> “白銀十正在前往玫瑰之心?!?/br> “白銀六集合完畢,隨時為您待命,將軍,二十二年不見,久違了?!?/br> “白銀四折損過高,整個第四衛,目前只剩三人兩架機甲,十六年來,我們從未放棄戰斗,很高興再次聽見您的聲音,我的將軍?!?/br> …… “干擾和雜音消失了,已確定其他同伴坐標,咱們的護衛隊正在往這邊趕,預計半小時內能與我們匯合?!北『商痤^,“檢測到躍遷點能量反應,請求重新定位――我們是不是已經離開玫瑰之心深處了?!?/br> 他們跟遙遠八星系的聯系仍是時斷時續,一句話差不多得重復好幾十遍那邊才能收到,好在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探索,整個工程部都很有耐心。 “收到通訊請求——” “護衛隊嗎?”薄荷嘀咕了一聲,“我不是剛把定位給他們了……等等,隊長,這好像是?” 她話音沒落,遠征隊里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一架十分袖珍的小星艦正在朝他們靠近——袖珍是因為能掉的地方基本都被炸飛了,星艦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上面有很厲害的技術員,竟然保存下了一個完整的機艙,那機艙像個大號的漂流瓶,也沒有動力,橫沖直撞地飛過來,是個隨時要炸的樣子。 “外星系的人?”遠征隊長有些激動,這代表時隔十幾年,他們再次進入了其他人類活動區域,“接,跟他們打個招呼?!?/br> 薄荷通過了通訊請求,七嘴八舌的求救和哭喊立刻扎進了她的耳朵,男女老少什么動靜都有,有幾個孩子的聲音格外尖利刺耳,讓習慣了宇宙寂靜環境的薄荷懵了一下:“什么情況?” 這時,有個虛弱但冷靜的男聲穿過那些鬼哭狼嚎,口齒清晰地說:“不知名的艦隊你們好,我們來自第一星系邊緣行星‘塞爾維亞’,這艘星艦上全部是非武裝人員,包括六位兩百五十歲以上老人與四名兒童,我們沒有武器,星艦動力系統已經損壞脫落,無法抗拒來自玫瑰之心的引力,對面的朋友,無論您屬于哪方武裝,能否本著人道主義為我們提供援助,再重復一遍,我們沒有武器……” 第八星系,啟明星,銀河城基地指揮中心。 “總長,剛剛收集到來自蟲洞區那邊的信息,遠征隊偶遇一支從第一星系塞爾維亞星逃出來的難民?!?/br> 陸必行一抬頭。 “據說海盜光榮團投降,第一星系本來已經停戰,將于十六小時后正式放下武裝,撤出第一星系,向聯盟遞交降書,宣布停戰?!?/br> 陸必行臉上看不出喜怒,意味深長地說:“和平了啊,那挺好的,我們才剛找到出路,聯盟就停戰了,這是什么運氣?” “恐怕不是,”湛盧說,“根據薄荷小姐他們收集到的信息,就在剛剛,不明海盜武裝突襲塞爾維亞星,綁架了整個星球的人,現在正高調向全宇宙直播?!?/br> “那可真熱鬧了,”陸必行說,“一個星球的人這么容易被綁架,沒有駐軍嗎?” 第一星系—— 十幾年間,聯盟和各地中央軍戮力同心,攜手對抗海盜,星際網絡已經修復,此時,所有人的個人終端上都能看見新聞推送。 “塞爾維亞星一部分駐軍叛亂,疑似已經被生物芯片控制,近年來,芯片毒品已經成為社會第一毒瘤,難以檢測、難以戒斷、難以防范,毒販們組織紀律嚴密,無孔不入。塞爾維亞星常住人口較少,為旅游行星,現居居民僅七千萬,目前不幸正公轉到玫瑰之心附近的危險區,除通往玫瑰之心方向,其他航道入口已被星際海盜封堵,星球上居民正不顧危險逃往禁區玫瑰之心,海盜要求直接與聯盟元帥伍爾夫對話,并指責伍爾夫元帥‘背信棄義’,聯盟方面方才發表公開講話,駁斥居心不良的星際海盜……” 王艾倫快步走到伍爾夫身邊,朝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沒關系,”伍爾夫面不改色,“只要霍普不站出來說什么,他們就是污蔑,受降儀式照常,航道戒嚴,包圍塞爾維亞星,自由軍團那幫毒販子喪心病狂了,他們要是真敢對平民動手,就讓他們打,也只是增加我們的正義性而已?!?/br> 第八星系,斷斷續續的又一段信號發回來,來自陸必行給遠征隊配的護衛隊。 “總長,驚慌的民眾開始往玫瑰之心撤離,護衛隊請示您……” “觀望,非武裝星艦不用管,”陸必行說,“海盜和聯盟在外面隨便掐,但我希望他們最好不要靠近玫瑰之心,否則還要招待他們?!?/br> “明白,”湛盧善解人意地說,“讓圖蘭將軍增兵……” 他話沒說完,圖蘭突然闖了進來。 她整個人發著抖,手指隨著呼吸劇烈地喘息著。 湛盧:“圖蘭將軍,檢測到您的心率……” “密、密鑰!”圖蘭上氣不接下氣地打斷他,幾乎撲到陸必行的辦公桌上,雙手撐住桌面,“我派去的護衛隊在玫瑰之心附近躍遷點搜索到了……” 陸必行把一杯水往她面前一推:“慢慢說,什么密鑰?” “通、通訊密鑰,十一年……十六年前……”圖蘭語無倫次,兩套歷法年份也說不清了,情急之下,她居然以下犯上,一把抓住了總長的領子,“將軍……” 第131章 圖蘭好像在門板上撞壞了腦子里的語言區, 正常人都沒聽懂她在叫喚些什么, 工程部的幾個技術宅見她揪總長領子的動作,還以為這二位不陰不陽地冷戰了十多年, 終于要大打出手了, 鑒于“只罵街, 不打架”向來是工程部的最高宗旨,技術宅們集體退后了三尺, 預備出門叫保安。 可是陸必行懂了。 因為對于一些人來說, 有些傷口經年日久,摞起的傷疤成了不可觸碰的逆鱗, 哪怕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一縷微風, 都能刺痛那里。他瞳孔輕輕地收縮了一下, 下頜明顯繃緊了,然而只是一瞬間。 隨即,陸必行輕輕地捏住圖蘭的手腕,將她不尊不重的手扯開, 面不改色地問:“你是說, 隨行遠征隊的護衛在玫瑰之心附近, 捕捉到了白銀十衛的通訊密鑰?” 圖蘭張了張嘴,正要說什么,陸必行卻一擺手打斷她。 他一擰手腕,個人終端上就打出了一張第一星系的星際航道圖,從指揮部房頂垂下來,一直鋪滿地面。 陸必行站起來, 好整以暇地走到航道圖下:“我們現在根據有限的信息,先進行一個大致的判斷,我記得當年,各地中央軍與聯盟離心,海盜光榮團、反烏會各自為政,多邊戰事十分膠著,看來現在事情有點變化。聯盟很可能再次統戰了各大星系的中央軍,反烏會沒動靜,先當它蟄伏好了,光榮團準備投降?!?/br> “光榮團把持第一星系,而第一星系是新星歷文明的瑰寶,雙方不可能像在第八星系一樣拿導彈隨意狂轟濫炸,大概是互相磨了十幾年,終于要磨出個太平盛世,又有人出來搗亂——從芯片控制的手段看,似乎是早年那個不成氣候的‘自由軍團’,圖蘭將軍說,玫瑰之心附近捕捉到了白銀十衛的通訊密鑰,很可能是奔著這波海盜去的。照這樣看來,外面成氣候的武裝,現在恐怕是都聚集在一起,恰好讓我們趕上了?!?/br> 圖蘭忍不住說:“不是,總長,白銀十衛之間彼此聯系,與統一命令召喚的通訊密鑰,用的是不同的加密體系,這是規……” “在聯盟歷史上,白銀十衛大部分時間和聯盟是契約關系,并不服從指揮,據說一般這種時候,你們自己有另外一套決策機制。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召喚集合還在沿用舊的加密方式,很念舊嘛,只是不太安全?!标懕匦械哪抗庵敝钡乜催M圖蘭的眼睛,“怎么,圖蘭將軍,你還想說什么?” 圖蘭看著他的眼睛,忽然什么都說不出來,她懷疑除了湛盧這種沒心沒肺的人工智能,沒有人敢在這雙目光的注視下,再提“林靜恒或許還活著”的話茬。 陸必行就端起保溫杯,喝了一口早上磨的咖啡,咖啡依然溫熱,從杯口冒出了氤氳的白汽,湮沒了他眼睛里的一切情緒,他若無其事地接上自己的話:“據說人類活動區域擴張的時候,稍微一不注意,周圍環境里大型動物就很容易滅絕,反而是不起眼的蟑螂老鼠,能輕易融入任何人類社會——果然,不管是‘帝國’還是‘主義’,兩大海盜組織先后沒落,倒是這些販毒起家的低等貨色成了聯盟的心頭大患,當年及時封閉第八星系是咱們走運。湛盧——從工程部、信息部與戰備規劃部中抽調些人手,我要一個綜合情報分析組?!?/br> “是!” “遠征隊使用的蟲洞穩定裝置能承受什么強度的能量擾動?與沒有穩定裝置相比,蟲洞的穩定性提高多少?盡快給我一個估算值?!?/br> “總長,相關數據已經在分析中?!?/br> “湛盧,幫我調閱聯盟以前針對自然蟲洞區的研究水平,知己知彼?!?/br> “好的,陸校長?!?/br> “還有……” 圖蘭無聲無息地呼出口氣,有些茫然地站在那,聽他有條不紊地把一幫人支使得團團轉,覺出了陸必行這個總長和愛德華老總長的不同。 愛德華老總長看聯盟,不管是用向往的目光還是怨恨的目光,始終是仰視的,他心里總是覺得第八星系是聯盟的一部分,將聯盟中央視作高不可攀的“正統”,他同意“獨立”,卻大概至死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聯盟分庭抗禮。 而十一個“獨立年”后的陸必行,經歷了無止境的戰亂與離索,用血與火重新澆筑起了第八星系的政權,此時他看聯盟,是漠然的平視,在他眼里,無論是聯盟,陸信舊部的中央軍,還是三大海盜勢力,都沒什么可怕的,也沒什么不可戰勝。他會謹慎地評估對方的實力,然后盤算好是上前踩一腳,還是戒備森嚴地按兵不動。 “圖蘭將軍,”陸必行布置完一圈任務,叫了她一聲,“跟我來?!?/br> 圖蘭回過神來,連忙跟上。 陸必行帶著她走到了樓道里,銀河城基地的指揮所窗明幾凈,透過高樓的窗,能將整個銀河城基地都盡收眼底,龐大的機甲收發站盤踞在不遠處,??恐凰闹丶住a自八星系自己的軍工廠——形容肅殺,靜靜地指向天空的某個方向,儼然如同當年聯盟中央的軍事要塞。 幾年內戰險些毀了第八星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造就磨礪了他們,此時的八星系自衛軍里,再也沒有剛學會開機甲的菜鳥了,每個人都身經百戰,像是在密封罐里最后活下來的蠱王。 陸必行問圖蘭:“你說白銀十衛歸我所用的可能性有多大?” 圖蘭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哦,沒什么,”陸必行一笑,“叫你出來,是想托你幫我做件事,我需要你們自衛軍現在根據我們掌握的蟲洞特性,擬定一套特殊的戰略方案,重點放在如何將足夠的人手運出蟲洞,以及萬一遇到緊急情況,需要從蟲洞那邊撤退,怎么cao作?!?/br> 圖蘭一愣:“你是想……” “我要過去一趟,第八星系與其他星系隔絕了十一個獨立年,我要去看看大家都走到哪一步了?!标懕匦蓄D了頓,“當然,我對海盜自由軍團也很感興趣,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弄到一點他們的東西回來研究,不借鑒,起碼預防?!?/br> “十幾年了,大家也該互相亮一亮刀刃了,”陸必行說到這,不由分說地沖圖蘭一擺手,“去準備吧?!?/br> 沒有人再圍成一圈,開會批判他這個非武裝人員不應該上前線了,現在他想去哪就去哪,跟誰都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去準備”。 圖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她從陸必行臉上看不出一點端倪,也不知道他是單純地想去做一條唯恐天下不亂的攪屎棍,還是惦記著去追尋那飄渺的信號。 有那么一瞬間,圖蘭突然后悔,如果當年她真的任憑陸必行離開第八星系,去躍遷點外跟那個人同生共死,事情會不會有另外一個結果? 可是后悔是這樣內耗的一種感情,每個反派都得學會控制這種情緒,圖蘭一低頭,迅速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那龐大的工作量上,應了一聲,快步離開了。 第一星系邊緣,自由軍團與聯盟的兵力在不斷聚集,雙方已經沉默無聲地對峙了數日。 以游客為主的行星上基礎設施功能不足,物資主要靠外界供給,平時生活是無法自給自足的,海盜們也沒有大屠殺,只是一登陸就“誤炸”了營養針儲備倉庫,內外不通的情況下,行星上立刻捉襟見肘,隨即出現了大規模的食物與飲用水短缺,哀鴻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