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陸必行那句玩笑話說得對,人類就是毀于信仰。 話說回來,人類社會中所有的一切規則、道德與制度,不也都是人們自行捏造的嗎?【注】 那么信仰也是一樣,來自虛無縹緲,終于會隨著時過境遷,化為灰燼。 遙遠的星系之外,陸必行剛剛拿到總長的體檢報告書。 他透過醫療艙上透明的小玻璃看了總長一眼,總長正睡著,更瘦了,脫了相,正在被自己的身體殺死。 陸必行問:“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回答:“經驗上看,大概會在三到五個月之間,但后期病人會很痛苦,所以一般來說不會真的熬到自然死亡的那天,大部分人會選擇安樂死?!?/br> 陸必行又問:“靜養呢?” 醫生苦笑著搖搖頭:“您知道,波普反應嚴格來說與生活習慣沒有關系?!?/br> 他看見年輕的代理總長聽完,默默地發了會呆,隨即沖他點了個頭,把病例存在個人終端里,走了。 除了病例,總長一起交給他的,還有一份正式的任命書。 愛德華總長宣布退休,把這個星海里的孤島托付到了他手上。 陸必行獨自順著人行道,往中央廣場走去。 銀河城很多人都認識他,陸必行向來人緣好,路上碰到不少人都和他打招呼,好幾輛車停下來,訊問他是否需要送,他一一謝絕,一路走到了中央廣場上。 暮色四合,晚間活動的人們已經散場了,只有個賣涼茶的小機器人還在來回兜售,店主則在一邊睡著了。廣場上原本有兩個時鐘,一個是沃托時間,一個是啟明星時間——由于行星自轉差異,啟明星一天與沃托一天的長度并不相同,生活在自然行星上的人們往往習慣于兩套計時系統——好在,現在不用了,沃托時間已經被取了下來,他們再也不用和遙遠的聯盟中央保持同步了。 陸必行停下來,仰頭看著陸信那高大的石像,這里的人們愛他,石像刻得十分精致,連發絲紋理都分毫畢現,此時,石像額前一撮迎風而起狀的頭發正好掛住了一個氣球,十分有童趣。 丟了氣球的熊孩子眼巴巴地看著,撇起嘴,眼淚開始打晃,陸信作為第八星系的精神偶像,石像前有衛兵守著,是十分神圣的,沒人敢對它不敬,大人只好強行把孩子領走,丟了氣球的小孩忍不住一嗓子嚎了出來。 “哎,等等,別哭?!标懕匦刑峙牧伺男l兵的肩膀,在衛兵的目瞪口呆中,挽起袖子爬上了石像,和那石頭對視了一眼,他把石像頭上的氣球摘下來還給了小孩。 衛兵嚇壞了:“陸……陸……” 陸必行一攤手:“你覺得陸信將軍會介意嗎?” 衛兵無言以對,下午,愛德華總長政府公開發了任命,陸必行從明天開始,就是新一任的總長,既然總長說了不介意,那……那就算不介意吧。 陸必行就順著石像的石階走下去,走到最后一層,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在晚風中點著了一根煙,賣飲料的小店主一覺睡醒,驚訝地看見他,連忙遠遠地沖他鞠躬,陸必行朝對方點頭致意,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陸必行以前并不是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覺得人人都有悲喜、又不丟人,沒什么不能向別人展示的,可是一夜之間,他心里好像起了萬丈的城府,把一切都藏起來了。 沒有人知道,他在接到總長突如其來的任命時,剛剛破譯了湛盧數據庫里“禁果”系統的加密,禁果當然早就停止運行了,只剩下一點數據記錄,陸必行對照著聯盟中央高層官員名單瀏覽了禁果,覺得如果他是白塔負責人,搞不好也得叛變。 禁果最早的名單里幾乎包含了管委會全體,還有那些明顯與管委會關系良好,屬于管委會一派的議員們。立法的人,都想千方百計地凌駕于法律,布下監控的人,都想自己逃脫監控。 后半部分名單的成分則更為復雜,從白塔第一任負責人哈登博士開始,禁果名單里開始摻入了反對力量——聯盟元帥伍爾夫的名字最為顯赫,看這份名單,在背后勾結域外海盜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可是他找了又找,一直翻到禁果上的最后一個名字林靜恒,卻沒找到陸信——沒有這個傳聞中保存了禁果十幾年的男人。 禁果運行在湛盧上,林靜恒都不知道這個“屏蔽器”真正的作用,只能是陸信親自加密的,他不可能沒有看到過這份名單。 陸必行轉頭看向陸信的石像,隔著很多年,石像和一無所有的男人靜默地對視,石像底座上刻著自由宣言,十分刺眼。 “你走的時候,還相信這玩意嗎?”陸必行漠然地想,石像并不能回答,石像也沒有想法,它只是每個人心里的自我投射,“我不信了,我將來會鏟平了它,沒有對死者不敬的意思,別見怪啊陸將軍?!?/br> 但是現在還不行,他還需要這段垃圾維持社會秩序,脆弱多難的第八星系還需要這么一段精神鴉片。 陸必行捻滅煙頭,扔進垃圾箱里,轉頭對衛兵點頭微笑:“辛苦了?!?/br> 衛兵肅然立正敬禮:“自由宣言萬歲?!?/br> 陸必行在銀河城的機甲車站臺上了一輛機甲車,回了家。他家里重新修整了一次,在湛盧的管理下井井有條,連院里的花圃也重新排列過,顯得品味高雅多了,地下室改造成了完整的實驗室,他再也沒有上過那個上鎖的閣樓。 “陸校長,晚上好?!狈孔诱f,“我看見了您個人終端上的病例單,真是個噩耗,希望您心情還好?!?/br> “陸校長”這三個字,以后大概除了湛盧,不會再有人叫了,也不會再有人記得那個異想天開的星海學院了。 “唔,還好?!标懕匦新唤浶牡卣f,“生老病死么?!?/br> 湛盧說:“工作文件已經替您規整完畢,是否查閱呢?” “明天再說,”陸必行換好鞋,走向地下室,“昨天的實驗結果出來了嗎?” 湛盧:“分析報告已經完成,恕我直言,陸校長,科學家應該在適當管束自己危險的好奇心?!?/br> 陸必行笑了一下,不和他爭辯,徑自走進實驗室。 湛盧啰啰嗦嗦地說:“如果威脅到主人的生命健康,我將……” “拒絕主人的命令?”陸必行語氣很溫柔地說,“你試過嗎?” 湛盧沉默了一會:“我無法拒絕您的命令,您在我恢復系統過程中,把我的自主保護功能禁用了,我強烈推薦您打開?!?/br> “謝謝,不了,”陸必行說,“我現在需要一段安靜的時間閱讀分析報告?!?/br> 湛盧識別出這是一道命令,乖乖地閉了嘴。 陸必行帶上耳機,隔絕掉一切環境噪音,打開了分析報告——手邊的培養基里有一枚生物芯片。 禁果的數據庫里,除了名單,還有一部分生物芯片實驗報告,不全,但對于有湛盧在手的陸必行來說,已經足夠了。 那是一枚當年從自由軍團手里繳獲的“鴉片”芯片,陸必行拆解后,對它進行了數次修改,現在,分析報告給出的結論是,芯片已經基本安全,具備了臨床實驗條件。 陸必行在實驗報告后面做了個標記,將那枚芯片裝進注射器,注入了自己的上臂。 同一時間,兩個星系之外一個秘密小行星上,一臺安靜了將近兩年的生態艙突然有了微弱的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 注:人類躍居食物鏈頂端的原因是因為合作,可以合作的原因是因為人類的語言,有“虛構”功能。人類的貿易網絡就是建立在國家、貨幣這些虛擬概念上的——這個觀點來自于《人類簡史》 第123章 小行星的地面面積可能還沒有一個氣派點的人造空間站大, 看起來非常袖珍, 上面最顯眼的建筑是一座研究所,外觀十分樸素, 看起來就像哪個窮鄉僻壤的天文學家孤獨的觀測站, 不過實驗樓、住宅、配套等一干設備倒是一應俱全。 當晚值班的研究員本來正在集體打瞌睡, 其中一位手肘一倒,把自己晃醒, 他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 茫然地掃過生態艙前的屏幕,猛地一頓, 又用力揉了揉眼, 隨后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連滾帶爬地往外跑去:“我的天……博士!博士!” 片刻后,整個實驗室沸騰了,所有昏昏欲睡的研究員全好似打了雞血,一群人從外面涌了進來, 有扒著儀器記錄數據的, 還有一幫醫生, 在旁邊飛快地交換意見,開了場短且激烈的討論會。 門口的衛兵隊被驚動,小跑到實驗室外站成一排,里面的醫生看見,立刻對他們喊:“閑雜人等不要靠近,尤其‘二代’以上, 你們沒帶屏蔽器,會對生態艙的精神網造成干擾的!” 領頭的軍官會意,一擺手,衛兵隊在門口站成兩排,背對實驗室站起崗來。 這些人的軍裝款式與聯盟軍很像,卻是一種奇特的天藍色,看著不怎么像正經軍裝,肩章上的圖案也是聯盟軍的“自由之劍”,可是仔細看,那劍和聯盟軍肩章上的方向是反過來的,透著一股詭異感—— 這是流竄在八大星系間、最喪心病狂、最不可捉摸的一支武裝力量,自由軍團。 自由軍團這支衛兵隊領頭人隔著實驗室透明的隔離門,注視著里面忙碌的白大褂們,這時,樓道盡頭,一個輪椅緩緩地滾過來,上面坐著一個老人——白塔的第一任負責人,哈登博士。 衛兵隊軍官連忙上前,扶住他的輪椅,畢恭畢敬地打招呼:“博士?!?/br> 白塔這位死而復生的神秘老人,看起來比兩年前又老了許多,歲月在他身上幾乎有些殘酷了,那弓起的后背將他的脖頸往前壓,讓他像個脖子伸得老長的烏龜。哈登博士催著自動輪椅上前,摸索著對墻面上的對講機說:“他突然有反應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們這次運氣不好,博士,公轉靠近恒星最近點時正好當頭撞上粒子風暴,受到了強烈干擾,由于當時預警損壞,設備正在維護,防護罩撐起比預期慢了0.01秒,我猜是因為這個,刺激了生態艙的自主防護功能,導致了精神網波動。目前我們還無法判斷他這是主動反應,還是被波動的精神網帶的,也難說是不是好事,請您稍安勿躁?!?/br> 衛兵隊的軍官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真的還活著?不可能吧?這也……太強悍了?!?/br> 生態艙里那人被撿回來的時候,只有一口氣,胸椎粉碎,脊柱骨折,內臟嚴重受損,但很幸運,這一身的傷幾乎全是物理性傷害,以當今的醫療條件,數天就能治愈。 致命的是他的大腦。 最早,醫療艙和醫生都給出了相同的判斷——由于精神網反噬,生態艙里面的人已經腦死亡。 后來這位膽敢直言不諱的醫生和醫療艙一起,被自由軍團那位喜怒無常的主人就地“銷毀”了,其他人再也不敢說實話,只好一身冷汗地頂著死亡壓力,裝模作樣地圍著他檢查,試圖檢查出一點人還活著的證據。 不料這一檢查,他們居然真的捕捉到了一種奇特的現象。 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情況——那破破爛爛的生態艙上有微弱的精神網殘留,雖然幾乎已經完全崩潰,但其中人機對接口仍是連著的。 失去意識或者死亡的人,是不可能連著精神網的,如果是人機對接口是連著的,那么這個人一定還活著,甚至可以說,他有可能是有意識的。 可是那精神網已經“死”了,他偏偏又沒有活人應有的反應,誰也說不準他是死是活。 他們治好了他的身體,用醫療手段維系他的各項身體機能,如果不出意外,他可以一直維系這個“睡美人”狀態,直到幾百年后身體自然衰老,波普崩潰。 但如何喚醒這顆不知死活的大腦呢? 自由軍團最精銳的醫生和研究員們通過討論,提出了一套治療方案,認為可以通過刺激他連著的精神網,試圖激發他大腦反應。但這是有風險的,因為在這種未知狀態下,那人就像薛定諤的貓,卡在生死之間。誰也不知道,一個微弱的刺激下去打破現在的平衡,他是會醒過來,還是直接斷開精神網死過去。 而他們那位仿佛有史前醫鬧血統的主人林靜姝,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拒絕了治療方案,只要求他們保留身體機能,她有時候會來探望,屏蔽所有人,跟他獨處五分鐘。 她留下了一整支最尖端的醫療研究團隊給他,干的卻都是最基礎的醫療艙和保姆的工作,似乎并不是很想讓他醒過來,好像對她來說,只要他看起來像是活著,而她相信他還活著,這就夠了。 “就像亞瑟王拔出了石中劍,這是命運啊?!惫菄@了口氣,緩緩地靠上椅背,抬頭看了看旁邊的衛兵隊軍官,“請問你是……” “您好博士,我是一名‘四代’,本來奉命在第七星系推廣芯片,當年——七星系那場大戰爆發前不久,我曾接到臨時命令,前往第八星系,給林靜恒將軍運送一批機甲物資,送抵后,我又接到主人命令,暫停原本事務,隱藏在七八星系之間,原地待命,隨時向主人匯報林靜恒將軍的動態?!?/br> 哈登“啊”了一聲——經過兩年的發展,現如今自由軍團治下層級分明,每個人的身份和社會地位,都取決于他脖子里那枚芯片的級別,“一代”最低,目前發展的最高等級是“五代”,高級別的芯片攜帶者能通過芯片,不容抗拒地指揮低級別攜帶者,甚至一個念頭就能讓低級別者就地自殺,逼迫每個人都忠心耿耿,同時挖空了心思往上爬。 “四代”是很顯赫的級別,顯然,對于這位軍官來說,“四代”的身份比他的名字和職務還榮耀。 而“四代”在自由軍團里,通常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怎么也不該是這么一個小小行星上的保安隊長,因此他能爬到這個位置,一定是立過大功。 哈登博士點點頭:“原來他是你救回來的?!?/br> “唔……不,博士,”軍官猶豫片刻,在鴉片芯片的作用下,到底說了實話,他一低頭,“我確實是因為他,這兩年才有幸隨著芯片升級,一路晉升到了‘四代’,但其實我不敢說他是我救的?!?/br> “那時我奉命徘徊在戰場附近觀察林將軍的動靜,但是他們打得太激烈,場面太失控了,我們根本不敢靠近,當時本以為他們要撤回隨時要封閉的第八星系,我還在猶豫,這樣回去復命能不能交代得過去,戰局就天翻地覆了……我嚇壞了,以為自己沒有完成任務,萬一林將軍在我眼皮底下出事,我回去一定會被處決……等那些反烏會的殘兵撤走,我才又不甘心,循著劇烈爆炸的能量反應找過去……” 哈登博士說:“我聽說了,反烏會在他們穿過躍遷點的時候,把聯軍和躍遷點一起引爆了?!?/br> “是,根據我們事后推斷,當時林將軍所在指揮艦應該是一馬當先的,也就是說,爆炸發生的那一刻,他已經穿過躍遷點了,相比后面那些直接被悶在躍遷點里的,他這身先士卒的習慣給了他一線生機,而他的機甲上有一枚超級機甲核——也就是‘湛盧’,超級變形材料在爆炸中化作緊急生態艙,替他擋了一下,他才沒有立刻化為塵埃?!?/br> 哈登博士說:“但再厲害的機甲核也是人造產物,人造產物不可能扛得住躍遷點爆炸的能量級?!?/br> “對,所以這枚珍貴的機甲核隨即徹底報廢,里面的人應該會立刻暴露在宇宙射線之下,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避姽僬f,“但是您敢相信嗎,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是有意識的,而且沒有等死——我方才和您解釋過,爆炸發生時,他所在位置距離反烏會是最近,在那枚機甲核精神網消失前的那片刻,他把超級機甲核廣闊的精神網鋪到了極致,掃了埋伏的反烏會一個邊,入侵了一臺小型機甲?!?/br> 哈登博士:“……這不可能?!?/br> 重甲里是設有機甲收發臺的,中小型機甲都能??窟M去,類似能??繎鸲窓C的地面航母,必要的時候,一臺重甲本身可以變成一支小戰隊。 但機甲設計師考慮實戰,為了安全起見,這些小機甲??吭谥丶字械臅r候,是受重甲精神網管轄的,也就是說,除非有人入侵了重甲的精神網,釋放了小機甲,這些無人駕駛的小機甲的精神網才會獨立,才有被入侵控制的可能性。 而一臺重甲上,至少有一個加強連的備用駕駛員,即使是林靜恒帶著完好的湛盧,有橫掃千軍之能,最多也只能是讓這些重甲的人機對接口不穩,震蕩一會,僅靠他一己之力,長時間入侵重甲精神網是不可能的。 何況他當時那種慘樣,能連著機甲核的精神網沒斷,已經是奇跡了。 “就算他求生意志強到逆天,反烏會的重甲精神網被入侵,他們自己感覺不到嗎?”哈登博士問,“生態艙是很小,在碎片滿天飛的混亂中不容易被注意到,但他入侵對方精神網,不是暴露自己的位置嗎?一個破破爛爛馬上要自己崩潰的生態艙,不用做什么,朝他噴一口尾氣就足以要他的命了?!?/br> “我們后來修復了一部分記錄儀,”軍官說,“發現他不是隨機選的入侵對象——躍遷點引爆,整個聯軍被卷進去,無數機甲里無數武器庫自爆,擴大了能量級,反烏會的計算其實很精準,但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敵軍的武器庫和火力真實情況估算得一分不差,所以他們的側翼被爆炸余波掃了個邊,導致幾架重甲的防護罩和精神網有不同程度的破損,他選擇的那一架重甲的機甲收發臺起火脫離機身。他在千鈞一發間入侵了機甲收發臺上一臺小機甲,利用小機甲,向他所在生態艙打了個臨時防護罩,但是反烏會很快察覺到這部分脫落的機甲收發站,將其引爆了,隨即他的機甲核精神網崩潰,在這種情況下,一次精神網強行崩斷,腦死亡都是大概率事件,何況他經歷了兩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