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說完,竟就這樣轉身就走。 圖蘭連忙沖旁邊的通訊兵們打眼色:“還愣著,醫療艙呢!” 通訊兵連滾帶爬地跑去調醫療艙,其他人正不知道該不該把代理總長直接打暈,就看見大步往外走的陸必行才到門口,整個人忽地晃了一下,無意識地抓住門框,仍然未能保持平衡,就這么跪了下去,膝蓋重重地撞在地板上,一聲悶響。 “陸老師!” “沒什么,突然腳軟……”陸必行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真奇怪?!?/br> 他抓著門框,試著爬起來,但緊接著又摔了回去,他成了個奇怪的肌無力患者,手腳僵硬如木偶,怎么都擺布不好那些關節。 “不好意思,”陸必行幾不可聞地對跑來扶他的人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圖蘭忍無可忍地切斷了通訊。 從這天開始,第八星系漫長的寒冬開始了。 依靠外界物資支援的希望就此斷絕,難民需要安置,民眾越發恐慌。 隨著星系內經濟進一步艱難起來,所有社會矛盾也井噴式的爆發,原住民對難民的抗拒情緒到達到了頂峰,甚至彼此起了小范圍內的武裝沖突。 自衛軍疲于奔命地四處滅火,而在這個過程中,營養針的庫存逼近了警戒線。 第八星系敏銳的走私犯后代們立刻察覺到不對,民間方才流通起來的貨幣再次遭到抵制,市場退化回了以物換物的階段。 而隨后,又有大批假冒偽劣的營養針被一些“聰明人”造出來流入市場,市場秩序再一次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而后糧儲告急。 第八星系經歷過凱萊親王時代,是近萬年來唯一一個體會過饑餓之痛的地方,營養針和營養膏就是政府信用,在這封閉的孤島上,動蕩和不安此起彼伏。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陸必行每天疲于奔命,他必須按時到指揮中心報道,必須保持思維敏捷、情緒穩定、條理分明,他得把愛德華總長留下的擔子一肩扛了,在亂局之中,一反先前總是和稀泥式的處世風格,開始軟硬兼施,甚至有幾次,他放任了武裝鎮壓。 下班以后,他就一個人回家,關上門,除了緊急公務傳喚,切斷一切通訊,誰也不理。 “林將軍和工程師001的家”門口,兩個跳舞機器人生銹沒人打理,已經成了兩坨廢銅爛鐵,草坪機器人有一天被雨水打濕,程序出錯,每天只會在一個地方兜圈子,弄得小院里一邊寸草不生,另一片荒草高聳、好像鬼宅。陸必行既不管也不修,每天熟視無睹一樣地進出,雜草長到石子路上,他就自己踩平。 圖蘭總怕他會一聲不吭地一個人死在那屋里,戰戰兢兢地每天派衛兵在周圍巡邏,隨時用紅外線窺視,看他是不是還活著。 一個月后,臥床的愛德華總長終于出院了,那天陸必行正好在外星出差,圖蘭來接老總長出院。 一進門,她心里就一涼――因為迎面碰見幾個醫生從老總長的病房走出來。 醫療自動化的年代,需要人類醫生只有一種情況,就是機器和固定程序處理不了了。 “衛隊長,”愛德華總長已經換上了便裝,把自己收拾整齊,是一副要出院的模樣,“這段日子不好過吧,看你都瘦了?!?/br> “沒瘦,體脂率下降了一點?!眻D蘭說,“最近給自己加了點訓練量?!?/br> 老總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圖蘭:“我這人其實挺懶的,以前都把例行訓練當工作,很不理解將軍,我想,如果我是老大,沒人管我,沒人規定我的訓練量,我肯定每天就在指揮中心翹著二郎腿發號施令,看別人揮汗如雨,那有多爽?!?/br> “現在呢?” “現在每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到訓練場里去,因為訓練體能的時候,腦子里才能理所當然地一片空白?!眻D蘭苦笑,隨后問,“總長,我方才看見幾個醫生從這出去,你還好嗎?” “坐?!睈鄣氯A總長沖她一點頭,沒回答,反問,“必行怎么樣?” “不怎么樣,”圖蘭嘆了口氣,“我讓那個小懷特偷偷打探他有空的時候都干什么,懷特說,他在試著修復備份在他家里的湛盧系統,有空就去弄,每天準時到醫療艙里去睡,用藥物精確控制自己幾點睡幾點起,保持身體最佳狀態。他到現在沒有追問過林將軍的下落,沒有打聽過他父親是不是有遺言,秘密航道坐標泄露緣由的調查報告傳給他十幾天了,系統顯示他已經看過,但提都不提一句,不追責,也不提周六的事怎么處理,他好像連我那天強行放倒他的事都給忘了,我現在沒有非讓他拿主意不可的事,都不敢找他說話?!?/br> 愛德華總長說:“等他回來,你讓他有時間來找我坐一坐吧,我時間可能不多了?!?/br> 圖蘭:“不是……腦瘤而已,手術不是已經……” 愛德華總長平靜地說:“我的基因鏈出現了‘波普’反應,腦瘤只是個先兆?!?/br> 這個時代,好像沒有什么是醫療艙無法解決的,就算摔斷了脊梁骨,塞進去躺一陣子,也能活蹦亂跳地出來,只要不是當場腦死亡,好像無論怎樣都能搶救一下??墒侨祟愡€是會衰老,還是會死亡。 死亡就好像光、愛情和宇宙洪荒一樣,是永恒而不朽的,每一次人們以為自己即將戰勝死亡的時候,很快又會發現,前方依然是望山跑死馬一般的漫漫長路。 而一座山之后,往往是另一座山。 就像“波普反應”。 沒有人知道這種反應什么時候出現,剛開始往往是一些小毛病,但很快,基因鏈就會開始全面且不可修復的崩潰,更換器官也好、移植干細胞也好,基因剪刀療法也好……全都無濟于事,患者的身體好像遭到了某種詛咒。 圖蘭:“可是您還不到基因鏈崩潰的年紀啊?!?/br> 假如不看臉,總長其實也沒那么老,只不過就是卡在中老年之間的年紀,如果是太平盛世,他應該還沒退休,有大把的時光可供消磨。 可他這一生,是有方向沒希望的一生,是被信仰與理想反復磋磨的一生,顛沛流離,又險些喪命于彩虹病毒,實在太苦了,衰老也好像不可避免地提前而至。 總長沉吟不語。 圖蘭低聲說:“你們一個個的,都是商量好一起撂挑子嗎?不能這樣啊總長,他擔不住的,你們逼人太甚了?!?/br> 總長深陷的眼眶突然濕了:“那咱們都盡力吧,衛隊長——圖蘭將軍,我盡力多活一陣,多送你們一程,可是你們也要做好準備啊?!?/br> 三天后,愛德華總長宣布病愈,重新投入工作,而陸必行出差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和他請長假。 “我把工作都安排交接好了,萬一有緊急公務,您也可以隨時傳喚,我反正就在家里,哪都不去,幾分鐘就能趕過來?!标懕匦杏袟l有理地說,“請假主要是我想要一段完整的時間,來修復湛盧系統。您知道,湛盧的數據庫里有大量寶貴資料,都是戰前聯盟最前沿的技術,我們太急需這些東西了,而且有湛盧在,將來我們重新打通躍遷點之后,可以通過他和本體的聯系,第一時間聯系到林將軍和白銀十衛,也是安全保障?!?/br> 總長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接這話。 陸必行從個人終端上把請假單調出來,推進總長的個人終端里,給他簽字,略帶自嘲地說:“我以前老跟林吹牛不打草稿,我說我能再造湛盧機甲,給我一個實驗室,我連伊甸園都能復制……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這回接觸到核心的東西,才發現咱們這里畢竟是窮鄉僻壤,跟聯盟最前沿的技術差太多了……好了,您回來了,我忙去了?!?/br> “必行,”總長叫住他,艱難地說,“有些……有些事,是人力不可逆轉的,我們沒有辦法,只能接受?!?/br> 陸必行的耳朵自動過濾了不想聽的話,聾了一樣,充耳不聞地往外走去,腳步都沒有停一下。 第121章 湛盧的系統非常復雜, 哪怕備份在家里的這部分沒有他作為機甲核的大部分功能, 也遠遠超出了陸必行對“人工智能”的認知和常識——這不奇怪,湛盧在北京星上跟著林靜恒的時候, 除了陸必行, 其他人都看不出來他根本不是人。 據說湛盧光是身上的可變形材料, 每克就價值六百萬第一星際幣,這種造價, 除了聯盟中央, 沒人造得起,又要有多么高精尖的技術, 才能配得上他那身“皮囊”呢? 陸必行以前想象過, 但現在, 他發現自己還是太樂觀了。 湛盧就像是一道解不開的題,陸必行查遍了所有他能接觸得到的材料,但越是鉆研,越是覺得無望, 他覺得自己好像一腳踩進了一個無邊的大沼澤里, 舉步維艱。整整三個月, 全無進展。 這不是陸必行第一次經歷失敗,他也曾經異想天開,打算設計出一種適合空腦癥的機甲。也是在無數次嘗試后,終于以失敗告終。然而那只是他年少輕狂時萬千夢想中的一個,像遠古地球時代的少年仰望漫漫天河,縱然也帶來過痛苦, 那痛苦卻終究是熾熱美麗的。 可是現在,如果他無法修復湛盧,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陸必行把自己關在家里的第一百天,早晨,刺眼的陽光把他從沙發上喚醒,他撐了自己一把,變形沙發這次卻沒能成功領會主人的意圖,又死纏爛打地把他包裹在了里面,陸必行嘆了口氣,推開糊在下巴上的軟布,坐起來,盯著沙發一角醒盹。 忽然,他散亂的目光漸漸聚焦,發現自己手指下面,有一根掉進了沙發縫里的頭發。 陸必行猛地坐直了,變形沙發也連忙跟著他繃緊了皮。接著,他近乎虔誠地俯下去,小心翼翼地捏住那根發絲,一只手往外拉,另一只手在下面接著。 那根頭發不長,圓柱形的發根,很直,是某種特殊的褐色,在暗處看時,接近于純黑。 是這個房子另一位主人留下的。 陸必行就捧著那根頭發,發了三個小時的呆,直到客廳里的家用醫療艙對他提出了警告,他才如夢方醒地回過神來,用鑷子把頭發夾起來,放在了實驗用的玻璃片里密封好,過了一會,又仿佛覺得不甘心,找了一臺打印機,用樹脂打印了一顆圓珠,把那根頭發包在了里面,乍一看,像一顆剔透的發晶,貼身放好。 然后他一邊起來去刷牙,一邊順手翻閱自己頭天晚上寫的筆記。 隔了一宿,他感覺昨天的自己完全是在胡言亂語,于是果斷將個人終端里的筆記刪干凈,掬了一捧涼水潑在臉上。 這是他第一百次刪自己的筆記。 陸必行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鏡子,忽然覺得鏡子里的人有點陌生——胡茬遍布,衣衫不整,胸口有一塊剛沾的水漬,皺巴巴的,不知道幾天沒換過,臉頰凹陷,許久來不及打理的頭發幾乎快要垂到肩上,自來卷顯得越發凌亂,還在沒精打采地滴著水。 陸必行是慣于講究形象的,見了自己這副熊樣,他本能地呆了片刻,可是實在提不起興致收拾,于是眼不見心不煩地在墻上拍了幾下,把鏡子翻轉了過去。 就在這時,有人敲了他的門。 電子管家死機了,智能家居就只剩下原始自帶的功能,大門用冷冷的機械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著說:“來訪人:薄荷,登記身份為:您的學生,是否接待?!?/br> 陸必行嘆了口氣:“不?!?/br> 他實在不想見她,倒不是對小女孩有什么意見,任何人與世隔絕的宅上一百天,都會變得不想見人。 大門安靜了,然而片刻后,他的個人終端不安靜了——個人終端上亮起了“監護人義務”提示。 薄荷還有十四個月才滿二十周歲,雖然在特殊時期,她早和大人沒有任何區別了,但法律上仍屬于未成年,聯盟未成年保護法規定,未成年人的法定監護人不能無緣無故斷絕與被監護人的聯系。 陸必行雙手撐在水池上,一低頭,啼笑皆非地“嗤”了一聲:“……聯盟未成年人保護法?!?/br> 他打開個人終端,直接進入系統,把聯盟相關法令全部刪除,那玩意終于安靜了。 可是陸必行閉上眼,在原地沉默了半分鐘,還是去給女孩開了門。 等在門口的不止是薄荷,四個學生全都到齊了,薄荷才開口叫了一聲“陸老師”,已經話不成音,站在門口哭了起來。 陸必行的目光從學生中間穿過,落在他的小花園里,看見園藝機器人和跳舞機器人都已經修好了,重新充電上了油,外殼也清理得干干凈凈,小花園瘋長到擋光的雜草都不見了——難怪一大清早他就被陽光晃醒——院里被人栽滿了花,郁郁蔥蔥的一大片,熱鬧得過了頭,顯得審美有點艷俗。 “別哭?!标懕匦信α巳?,可實在是逼著自己也笑不出來,他因此有點愧疚,只好將他們讓進來,“你們整理的花圃嗎?謝謝了?!?/br> “老師,”懷特說,“我們來幫你,行嗎?我們來幫你一起修復湛盧的系統?!?/br> 陸必行心想,就你們那點一知半解的水平,也就能幫忙修機器人和端茶倒水了,還能干什么? 但他還沒來得及婉拒,斗雞就眼圈通紅地自己先把話說了:“可是我什么都不會……陸老師,你讓我幫你倒咖啡吧?!?/br> 陸必行:“……” 這四個小少年,是北京星唯一的幸存者,跟著他一路流浪、一路拼命地長大,此時圍著他委屈成一團,像四只戰戰兢兢的小流浪動物,陸必行哭笑不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不像林靜恒一樣,每天凌晨雷打不動地起床例行訓練,但又有另一種克己,即使萬念俱灰,他也依然是老師、是監護人,寧可委屈自己,也總不想傷了孩子們的心,只好點頭答應:“行吧,以后端咖啡就交給你了?!?/br> 不料這心軟之下的一點頭,算是把千里河堤撕開了一條口子——頭幾天,四個學生每天定時定點地跑來找他,陸必行不方便在學生們面前邋邋遢遢,于是強打精神,好歹把自己收拾出了一個人樣。 這些小流氓們老實得都不像他們了,安安靜靜地進出,來了也不多話,先指揮著家用小機器人把家務打理好,偶爾還帶一點小裝飾,到處給他添些沒用的東西。學生們看不懂高深的技術論文,就真的勤勤懇懇地干起端茶倒水的事,不懂也不隨便亂問,有問題就自己去隔壁的小房間小聲討論,然后在傍晚離開前,再小心翼翼地把一天的討論成果說給陸必行參考。 當然,這四位臭皮匠,頂不了半個諸葛亮,學生們提出來的東西都很幼稚,非但沒有幫助,還要讓陸必行每天抽出半個小時的時間,給他們糾正常識性錯誤……倒是無形中讓他多說了好多話。 而后漸漸的,工程部的人也開始腆著臉跟著未成年們往他家里混。 剛開始是一兩個人,來就來了,到最后人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陸必行家里的咖啡都被喝完了,他才發現整個工程部的核心研發人員幾乎全來報道了。 陸必行站在樓梯間上的小吧臺后面,莫名其妙地舉著裝咖啡豆的空紙袋,拍開屁顛屁顛圍著他轉的咖啡機,又低頭看著在他家客廳里聚眾蹭飯的工程師們。 他家沒那么多桌椅,讓幾個年紀大的老工程師占了,其他人要么席地而坐,要么拎著電子筆在旁邊站著,圍著他那死機的電子管家開會。 “哎,”陸必行敲了敲金屬的樓梯扶手,樓下安靜片刻,工程師們集體抬頭看著他,“我說各位,沒記錯的話,我好像是請了長假,不是把工程部的辦公地址改到我家了吧?物資緊缺,大家都吃配給,少爺家也沒那么多余糧,半年的咖啡儲備都讓你們禍害完了,大家趕緊散了吧?!?/br> “沒關系陸老師,我們跟總長申請了,特批給你幾袋咖啡豆?!币粋€老工程師站出來說,“總長交代,湛盧的數據庫如果不能修復,我們在技術發展方面至少多走百年的彎路,您不能把我們排除在外啊?!?/br> 陸必行抓了抓頭發,這托詞純粹是他想請假,用來忽悠總長的——湛盧的數據庫里儲備的大多是聯盟的技術,陸必行以前其實大致看過,尖端歸尖端,但很多東西花哨大于實用,再說,戰前聯盟的財力和生產力是第八星系能比的嗎?聯盟能實現的東西,不代表現在的八星系也能實現,技術不能實現,不過就是一紙趣味小論文。論價值,其實還不如霍普留下的農場模型有用——不然林靜恒早就拿出來共享了。 陸必行搪塞說:“再前沿的技術,能否應用,也得看有沒有生產力做基礎,第八星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恢復生產和秩序,總長大概理解錯了,湛盧……湛盧應該屬于一個長期戰略,你們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別跟著我耽誤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