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至于勞拉格登的生物芯片,縱然技術失傳,但既然已經有了鴉片這樣的仿品,以海盜們的科研水平,五十年都沒能做完這道填空題嗎? 所以很有可能,芯片和女媧計劃其實是一體的——也就是說,當年的女媧計劃可能就是為了培養能安全接種芯片的人,勞拉格登被迫自爆后,反烏會和自由軍團都缺失了關鍵信息,各自走岔了路。 然而陸必行的目光掃過在座每一張惴惴不安的臉,又把這個猜測緊緊地捂住了。 他不知道,如果與一種足以改變此時戰局的力量擺在眼前,在座這些夾縫中的受害者們會不會忘記彩虹病毒對第八星系的傷害,對著這無上的誘惑伸出手。想一想,只要一劑芯片針下去,剛學會開機甲的菜鳥都能變成比白銀十衛還要厲害的超級太空兵。 不說別人,就連陸必行自己也是心動的。 他們已經身在地獄之中,那點脆弱的人性之火實在不堪考驗了。 陸必行于是不動聲色地倒了一碗雞湯,把這個危險的話題泡了,替臨陣被氣跑的總長說完了會議總結陳詞:“我不相信憑借外物、武力,真的能征服什么,當年為了反抗凱萊親王,連手無寸鐵的民眾也敢站出來組建自由聯盟軍,我們今天有新政府、有自衛軍,害怕什么呢?只要被彩虹病毒蹂躪的憤怒還在,自由聯盟軍的精神還在,我就無所畏懼,諸位呢?” 諸位新政府的骨干們沒有人吭聲。 因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像星海學院的半大孩子那么好忽悠,面對內憂外患,讓陸校長臨時編的夾生雞湯噎得夠嗆,一個個愁眉苦臉地走了,試圖在心里把“無畏”倆字多叨叨幾遍,好湊合著隨便自我洗腦一下。 陸必行輕輕地吐出口氣,無比想念起林靜恒……哪怕他們幾個小時前才剛剛見過。 他伸手按在自己的個人終端上,很想聯系他,可是遠程通訊是雙向的,如果不知道對方的確切坐標,就得指望對方途徑某個躍遷點的時候自己掃描信號。 陸必行想了想,通過遠程網絡發了一條信息:“還好嗎?回我一下吧?!?/br> 文字的信息錄入電磁波信號,加密后從啟明星發出,被躍遷網絡來回折疊,傳送到遙遠的星空里,林靜恒罕見地沒有立即回復。 陸必行嘆了口氣,回頭看向黑洞洞的遠程通訊屏幕,不知為什么,從那一片漆黑里,他感覺到了那個人的脆弱。 一直以來,他覺得林靜恒長得帥,毋庸置疑的強大,不易察覺的溫柔像長在石縫里的野花,又動人又撩人,陸必行從不覺得“脆弱”這個詞會和林靜恒扯上關系,即使是他病得要死、迷迷糊糊間從醫療艙里摔出去,那雙高燒下模糊的眼睛也在看著某處,帶著孤注一擲的力量感。 他此時不太能想象林現在是什么心情,畢竟,林靜恒不管有什么心情,也不會宣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他只是覺得心里很堵,沒著沒落地懸在空中,恐怕非得要親手摸一摸那個人才能落下。 “什么?”這時,旁邊的圖蘭突然提高了聲音,“你們是干什么吃的?” 陸必行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她。 “霍普失蹤了?!眻D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滲著冰渣,“一個衛兵隊看著他,居然能讓他失蹤,這基地在我眼皮底下被反烏會滲透成漁網了嗎?通知所有人,集合!” 后面那句是沖著個人終端喊的。 圖蘭性格活潑,對上對下都有點沒大沒小的意思,有的時候,人們總忘了白銀第九位隊長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陸必行本想說什么,張了張嘴,終于還是緘口不言,看著圖蘭腥風血雨地走了——衛隊長統帥白銀九,有她自己的作風和方式,他不是軍方的人,不該多做置喙。他突然升起一點無力的感覺,想那時林發著高燒靠在他懷里,霍普配合他在反烏會老巢附近用先知語糊弄那些人,拿回抗體樣本救下了整個啟明星;想霍普不辭勞苦地搭建了第八星系的農場基地,這一趟出行回來路上,霍普還告訴他,機器人的程序都已經寫好了,只要物料充足、有人照看,基地的模式可以無限復制。 對了,霍普還答應要送給他兩瓶酒。 原來陸必行以為,人與人之間的誤解,都來自于距離與隔離,如果能有幸同行一段,總能或多或少地模糊掉彼此間生硬的邊界。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注定要分道揚鑣的。 校場上的圖蘭不講究“法不責眾”,因為沒有人說得清霍普到底是怎么跑的,所以所有人一起受罰,新加入的自衛隊員第一次體會到白銀九殘酷的軍法。 周六低著頭,走在受罰的人群里,臉上沒露出端倪,心里是不服的。 霍普能干什么呢?他只是個在反烏會里就被排擠的倒霉蛋,被俘以后,低調配合,甚至還立了功,連林靜恒都不好意思再關著他,他努力地為基地、為八星系做了那么多事,還動輒就被拉出來審問囚禁,周六冷眼旁觀,替霍普委屈。 畢竟,他是那么向往霍普描述的那個充滿陽光與雀鳴的世界,以至于向往出了人情味和同情心。 周六想:“就算陸老師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的?!?/br> 此時,霍普的小機甲已經繞開監控死角,混進了民用航道,偽裝過后,他們飛離了啟明星基地。 八星系的民用航道已經開始開辟出來了,建成了緊急救援系統,但因為時間尚短,軍方力量不足,安檢還沒特別完善,有很多空子可以鉆。 霍普帶著他的幾個信徒混跡在商船中,信徒們大多是被扣留在啟明星基地的反烏會成員,但其中還混雜著幾個生面孔――如果陸必行在這里的話,就會認出來,幾個平時沉默寡言的研究院技術人員也跟著他跑了。 與一架貨運商船錯身而過的時候,對方突然傳來通訊請求,反烏會的幾個人頓時有些緊張,霍普卻沒什么顧忌,通過請求。 對面先傳來一段輕快的口哨聲,隨后,有個粗礪的男人大喇喇地說:“朋友,救急,借點能源行嗎?” 霍普和顏悅色地問:“怎么?” “我是給第四基送貨的,剛回來,路上遇見點意外,能儲見底了,恐怕飛不回去啊,朋友,救個命吧?!?/br> 霍普在手下人們欲言又止中,痛快地從自己的機甲備用能源里分離了一個小儲能器給對方:“夠你開到啟明星了?!?/br> 過路的貨商沒想到他這么痛快,千恩萬謝,吹著活潑小口哨走了。 “先知,”等人跑了,一個啟明星以前的技術人員小聲說,“這些人都是騙子,以前是干走私的,留下幾艘破商船,現在趁別人都不敢上太空,承包些民用運輸的活,賺的很多,都快趕上星際工程隊了,就這樣,他們還要為了節約成本,在路上逮著誰騙誰的能源?!?/br> 霍普有些意外:“騙人的?” “是啊,商船損壞或者拋錨,可以呼叫緊急救援,找軍方的航道守衛來解決,您看他敢不敢拿這套說辭騙大兵?” 霍普哭笑不得,覺得第八星系真的是有活力了,連騙子們都出來活動了。 這時,他們經過了一個躍遷點,機甲“嘀”一聲:“遠程通訊密鑰匹配,是否建立聯系?” 霍普一愣,眼角卷起來的笑紋消失了,沉默片刻后,他一點頭:“好,發送我方坐標區間?!?/br> 遠程通訊的雙向鏈接隨即建成,漫長的信號穿過數個星系,幾十個小時后,對方出現了,但是屏幕上黑乎乎的一片,對方不露臉,只有一個處理過的聲音。 “遠程通訊端口的留言已經放在那幾個月了,”對方說,“怎么現在才回?真打算把組織讓給那些瘋子?” 域外海盜勢力錯綜復雜,光是反烏會內部,就有很多不同的聲音,有人支持使用暴力,戰爭時不擇手段,使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生化病毒,屬于“狂躁派”,也有人認為反烏會不該拋棄初心,在聯盟這個四面漏風的時代,才應該潤物無聲地爭取信徒,徹底改變人們的觀念,算是“環保派”——霍普當然是后者。 不過在這種人人都在躁動的時代,想也知道,狂躁的聲音更大,在海盜入侵聯盟之前,反烏會已經內部清洗過,霍普靠著出色的洗腦能力,人緣向來沒的說,被人保護著混進了凱萊親王衛隊,暫避風頭。 “光榮軍團過河拆橋,公開背棄伙伴,現在組織陷在七大星系里,被聯盟的地方部隊糾纏得很頭疼吧?!被羝照f,“怎么,那幾位一門心思要團結域外武裝勢力的壓不住組織里的不滿了?” “這種短視的野人跟光榮團混久了,腦子不好使,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霍普話音沒落,就聽見遠程通訊里的神秘人說——這不是回答他方才的問題,神秘人和他離得太遠,通過躍遷網,一問一答中間有數十小時的時差——神秘人自說自話道,“你別再陰溝里混日子了,回來主持爛攤子吧,我給你武裝支持?!?/br> 霍普閉上自己的眼睛,目光順著精神網展開,望向簡陋的民用航道。 又過了一會,遠程通訊里的神秘人第三條留言到了:“不過我最近有點小道消息,據說白銀十衛中的某一支似乎在第八星系,做掉了那個什么馮的神經病,領頭的人疑似……林靜恒?” 霍普睜開眼,不動聲色地說:“不是死了嗎?” 這一次,那邊沉默了很久,大約是接到了他的信息后,才說:“是啊,但畢竟她的兒子,這么多年,我們一直沒能找到‘禁果’,我在想,有沒有可能真的落到了他手里?你一直在第八星系,那鬼地方現在在搞什么?” 幾個反烏會的人同時看向霍普,霍普伸出一根手指,沖他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林靜恒一直在你眼皮底下,一個小孩子而已,你看著他長大,難道還不知道他的底細嗎?白銀十衛有沒有,我不大清楚,聯盟崩潰以后有一小撮人重新去當雇傭兵了吧,到了八星系也有可能——至于凱萊親王阿瑞斯馮是自己找死,炸了三個星球,激怒了當年跟著陸信的那些地方民兵,地頭蛇們利用地下航道刺殺了他。原來那個行政長官僥幸沒死,現在弄了一幫老弱病殘的班底,重新成立了政府,帶著這些人湊合混口飯吃,人們都很可憐,這邊營養針都是硬通貨,農業基地還是我幫他們建的?!?/br> 神秘人物那邊收到后,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可惜,我還以為……唉。不過種地倒像你能干出來的事,這個節骨眼上,別閑云野鶴了,回來吧,我派人去接你?!?/br> 霍普不置可否,也不再等新的信息,偽裝過的機甲穿過躍遷點,往更廣闊、更殘酷的世界而去。 林靜恒屏蔽了遠程通訊,屏退左右,放任空間站自由漂流,行至了北京β星附近。 他忽然說:“降落北京β星?!?/br> “先生,您確定嗎?”湛盧問,“北京β星的大氣層已經在轟炸中遭到了毀滅性破壞,地面環境不支持人體暴露其中,地面無收發站臺,只能采取迫降方式靠近?!?/br> 林靜恒“唔”了一聲。 湛盧不再煩他,人工只能cao控空間站,緩緩繞行死寂的星球。感應到引力,穿過有毒的濃云,靠近地面。 距離地面五千公里的時候,透過湛盧的精神網,已經能仿佛置身地面一樣看清這顆他住過五年的星球。 像個恐怖故事布景空間,街道與樓宇的殘骸依舊,核爆的灰燼與冰雪覆蓋在地面上,地面溫度降低到了零下一百六十攝氏度,凍住了一切,有毒的風喜怒無常地卷過死寂之處,刮開灰塵,露出倒伏的尸體遺骸,像獨自游蕩祭奠的幽靈。 林靜恒想起他那個棲身的“破酒館”,那些面壁喝酒,深夜里目光迷茫的年輕人。 都已經灰飛煙滅。 “算了,”林靜恒突然說,“不下去了,加速脫離引力,我們走?!?/br> 空間站重新加起動力,發出“嗡嗡”的噪音。 “清點空間站里的所有物資,”林靜恒沉聲吩咐,“在回到啟明星之前我要完整列表,把這個空間站的負責人看好了,派一隊人逼問他來路……回去了?!?/br> 林靜恒抵達啟明星時,已經是啟明星的凌晨了,他不想理任何人,連湛盧都留在了重三上,獨自穿過夜色,走向他“壁櫥”一樣的小休息室,一推門就撞到了什么東西——輕響驚動了聲控燈,林靜恒愕然地一低頭,看見陸必行正坐在他門口地板上,被門拍醒,正迷迷糊糊地揉眼。 第100章 凌晨時分是人最難清醒的時間, 陸必行心力交瘁一天, 又不知道等他等到幾點,比上次來送水晶球睡得還死, 整個人被突然打開的門往里拍了足有十公分才醒過來。 林靜恒注意到了門口這個大型物件, 連忙把門稍微往后帶了一點, 陸必行就順著門板東倒西歪地滑了下去,一邊滑一邊四腳并用地掙扎著爬, 眼皮好像上了一層膠水, 怎么也揉不開,他原地晃了半天, 襯衫上一條長長的褶子從肩頭一直拉到另一邊的腰側, 風度翩翩的陸校長仿佛跟林靜恒這個“衣柜”犯克, 每次一進來,儒雅學者的形象就蕩然無存。 林靜恒問:“你怎么每次來都坐地上?” 陸必行——腦子里掌握語言的那一部分功能還沒醒,迷迷瞪瞪地站在那,有點起床氣地瞇著眼瞪他, 似乎是沒聽懂這句人話。 林靜恒落地啟明星時, 已經聽說了霍普意外逃走、圖蘭大發雷霆的事, 一路從收發站走到指揮所,著實是一步一點憂慮,此時見了陸某人這個德行,覺得滿腔憂慮的格調一下摔了兩萬尺。 “你不覺得涼???還有脖子不疼嗎?”林靜恒嘆了口氣,幾根手指拎起陸必行的胳膊,把他領到了床邊, “在這睡吧?!?/br> 陸必行一言不發,像個木樁,直挺挺地倒下了,雪白平整的床單被他砸出了一個人形的坑。 林靜恒看了他一會,被破曉前涼霧染過的眼神就回溫了一點,有點無奈。 他正要去衣柜旁,摘卸掉一身的槍和局部小型防護甲等雞零狗碎的東西,才剛一轉身,陸必行又像詐尸一樣爬了起來,眼睛也不睜,摸瞎摸到他身后。 林靜恒回到門口換鞋,他就邁著夢游步跟到門口,拉開衣柜找東西,他就跟到衣柜前,進衛生間,他也要跟……這回被關在了外面。 陸必行對著上鎖的衛生間門發了幾秒的呆,打了個哈欠,醒了,他“嘶”了一聲,用力扭了扭酸痛的脖筋,慢吞吞的反射弧這才跑完全程,帶著點鼻音回答林靜恒進門時的問題:“我不坐地上坐哪?你這破屋里就一張床,連把椅子都沒有?!?/br> 林靜恒的聲音混著水響,隔著一扇門傳來:“床也沒不讓你坐,怎么,還怕我占你便宜嗎?” 他這一整天,到底也沒回陸必行的遠程留言,他們回程途中會經過無數個躍遷點,每到一個躍遷點,機甲都會掃描到匹配的通訊密鑰,都會給他提示,可這個人就是不看、就是不理,他對別人、對這個世界、甚至對陸必行,好像必須是一副強硬如鐵的姿態,哪里有一點裂縫,就要自己關門躲起來修。 他可以脫光衣服,卻不肯給任何人看傷口,在這方面,陸必行也被一視同仁。 陸必行等了他二十多個小時,沒有只言片語,等得擔驚受怕、筋疲力盡,中間還做了一個關于他不告而別的噩夢。 雖然知道姓林的就是這種人,無法苛責,陸必行心里還是不免有點窩火,窩火的表達方式,就是他伸手一扯自己的衣領,一巴掌拍上衛生間的門,叫囂道:“占我便宜?來,開門,占!” 衛生間的門“刷”一下拉開了,陸必行猝不及防,拍門的手直接拍到了林靜恒身上,溫熱的水珠從他頭發上滴落,順著寬而平整的肩頭往下淌,流經胸口,又匯入分明的腹肌,陸必行活像摸了電門,“嗷”一嗓子縮回了爪,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了衣柜門上。 林靜恒本來就是故意逗他,嘴角飛快地顫了一下,屏住了沒笑,面無表情地說:“走開,別搗亂?!?/br> 陸必行先是秉承了正人君子的好習慣,眼神下意識地躲了一下,隨后回過神來,心想:“你敢露我還不敢看嗎?” 于是他有點半身不遂地聳開雙肩,故意放松了腿,往衣柜門上一靠,壯膽似的吹起了他的流氓哨,十分挑釁地看了回去,可是最近銀河城進入了干季,天干物燥,晝夜溫差變得很大,他在冰涼的地板上窩了半宿,不知是有些著涼上火還是怎樣,鼻子忽然有點癢。 五秒之后,只見陸必行這個打腫臉充的“胖子”,在不服輸的姿態里,從脖頸到臉皮,rou眼可見地一路緩緩紅了上去,隨后他把四仰八叉伸出去的兩條腿縮了回來,把衣服往前拉了拉,非常耐人尋味地低頭瞄了一眼什么,靠著大衣柜的姿勢從螃蟹收縮成了蝦米。 林靜恒眼角浮起了一點不大明顯的笑意,回手又把門虛掩上了。 陸必行好像對自己還有點不放心,手指在鼻子底下蹭來蹭去,確定沒流出什么不體面的液體:“身材不錯,將軍,就是多了一條浴巾?!?/br> 林靜恒沒理會他這個挑釁。 陸必行就在門口沉默了一會,片刻后,他自言自語似的說:“床單上有自動抗噪隔音器,萬一睡著了,我可能就聽不見門響了?!?/br> 他聲音不大,但門沒關嚴,林靜恒聽得一字不漏,他微微一抬眼,在氤氳的水汽中定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