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通訊頻道里,別人機甲上傳出來的歌曲錄音仍在繼續。 “啊,朋友,跟我們走吧,脫下鐐銬,揚起風帆?!?/br> 獨眼鷹賭贏了,六號機自爆的能量差一點,堪堪沒有達到引爆躍遷點的量級,在最后一刻,他沖了過去,殘骸的碎片刮擦著他僅剩的防護罩,細碎的火花因可燃氣體的泄露而狂歡著跳躍,一縱即逝,仍像一首跑調的歌。 突圍的獨眼鷹正好遇上于威廉的十號機,兩人短暫地在通訊頻道里相遇。 獨眼鷹聲音沙啞,行將破音似的問他:“所有人都有地下航道圖了嗎?” 于威廉:“我們傳了!” “那就走,不集合!”獨眼鷹說,“我們各自想辦法去終點!” 林靜恒他們最后接到的警報坐標就在這附近,只要他們派來的指揮官有腦子,一定會從敵人不知道的地下航道潛入,萬一有一線希望,他們能拖到援軍到來呢? 于威廉忽然說:“知道我們行程的人,只有一路上走訪的這幾個老朋友,對不對?” “廢話,”獨眼鷹破口大罵,同時嘗到了流進嘴角的咸澀味道,他覺得是汗,“cao他媽的,讓我知道是哪個狗娘養的,我做鬼也回去殺他全家!他們追上來了,分開走!” 兩架機甲在各自的全速下擦肩而過,他們之間的聯系像一根長長的蛛絲,拉長到了極限,還是很快斷開,在茫茫宇宙中,誰也看不見誰了。 于威廉穿過另一個躍遷點,大部分追兵的壓力被獨眼鷹分攤了,他捉迷藏似的連續從幾個躍遷點里穿過,周圍就安靜下來,按照約定,暫時甩脫了追兵,他應該立刻趕往地下航道,等待同伴們脫險回歸。 于威廉把地下航道的地圖放到很大,整一面機甲艙壁上都是,小亮點標出了加密的隱藏躍遷點,像一條一條逃生通道。 那時把第八星系從彩虹病毒的陰影下解脫出來的聯盟軍也是從地下航道進來的,于威廉想。 他端詳片刻,動手修改起地下航道圖。 于警督當年在自由聯盟軍,是偵查兵種,他探過無數條路,親手參與過數百份軍用航道圖的修訂。雖然一百多年沒用過,手藝已經快還給陸信將軍了,但在原有航道圖的基礎上,修改一份以假亂真的假地圖還是勉強能做得到的。 做完這件事,他通過身邊的躍遷點的遠程通訊網絡,輸入了一串坐標——都是他們一路上走過的行星和太空基地,遠程通訊很快在自由聯盟軍的軍歌里聯通,于威廉的坐標幾乎同時出現在了幾個地點的聯絡站里。 在聯絡站里值班的人立刻匯報上傳,于威廉面前出現了二十幾個通訊屏幕,上面是神色各異的各路人。這其中有自掃門前雪的冷漠朋友,也有暗地里磨刀的背叛者。 于威廉不說話,直接播放了機甲軍用記錄儀上記錄的太空視頻,從他們被圍堵、到獨眼鷹只身犯險掩護所有人分散逃走,再到逃走的人重新回來,灰狼被流彈擊中,眾人突圍…… 如果這是“野狼群”,那大概是有史以來最笨拙的一幫野狼了。 于威廉的手顫抖著,向所有人發出了求救信號,以及他方才假造的星際航道圖,空蕩蕩的機甲里,自由聯盟軍之歌臨近尾聲。 于威廉啟程調整坐標,循著假的星際航道圖飛掠而去。 那些沒頭蒼蠅一樣的追兵們很快會收到叛徒的信息追上來,那么……收到他坐標和求救的其他人呢? 會繼續冷眼旁觀嗎? 會聽見自由聯盟軍之歌嗎? 于威廉不知道,他想,他大概不會是那個親手把第八星系托起來的人。 他只是個平凡的偵察兵。 僅此而已。 第92章 獨眼鷹在躍遷點之間亂竄, 他不像林靜恒, 沒有把舒緩劑當咖啡喝的毛病,已經好多年沒有被這么高劑量的舒緩劑折磨過了, 肌rou抽搐過去, 緊繃的神經又開始發難, 左胸的肋間神經像一條勒在他肺上的橡皮繩,一呼一吸間疼得鉆心。這讓他不由自主地彎下腰, 把呼吸放得更輕, 時間長了有點缺氧。 他在這樣暈頭轉向里,發覺事情開始有些不對——追兵被甩掉了。 和于威廉分開的時候, 大部分的追蹤者都在獨眼鷹這邊, 途中有幾個隊友突然出現, 想幫他分擔一些,但是對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管其他人,卯足了勁只盯他一個人。 這附近的躍遷點沒有加密的, 獨眼鷹往任意一個方向逃, 他們都能通過重甲掃描到他, 隨即追上來,獨眼鷹備用能源已經在狂轟濫炸中犧牲了,剩下的那點能量能撐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追兵被甩下似乎只有可能是他們主動放棄。 陰謀?陷阱? 天降天譴, 讓敵軍的老大猝死了? 還是第八星系突然整體折疊,把遠在啟明星的白銀九折過來了? 機甲的通訊頻道里一片空白,所有人都不在他身邊,獨眼鷹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 遠程聯系需要知道對方的坐標,或者自己在躍遷點留下信息等對方主動查閱,反向鏈接——在追兵虎視眈眈下,前者做不到,后者無異于找死。 獨眼鷹在千頭萬緒里,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了一會,只好試探著又穿過幾個躍遷點,兜了一會圈子,確定追兵們真的對他失去了興趣,才小心翼翼地往地下航道方向靠近。 穿過第一個地下航道上加密的隱藏躍遷點時,通訊頻道里就有了反應,原來有人已經先到了。 “獨眼鷹回來了!” 通訊頻道里每多一個亮點,都會引發一陣歡呼。 “四號、八號也到了,這里是三號機?!?/br> 獨眼鷹順著旁邊的主控臺滑下來,沒什么力氣地癱在地上,他彎下腰,抵住抽痛的左肋,幾不可聞地開口回應:“我是一號……六號被擊落了?!?/br> 通訊頻道里沉默了片刻,四架機甲占據四個點,剛好排成了一個平行四邊形,在通訊頻道里微弱地閃著光。 來時十架機甲,已經有三架機甲確定被擊落了,其他人不知散落在何方,他們只能等待。 獨眼鷹吐出口氣:“對不起諸位,你們過來幫我,已經仁至義盡,不應該再讓你們跑這一趟?!?/br> 四號機上——血壓一直不大穩定的那位開口說:“我們要是不愿意來,當初就不會答應你,放心吧,老陸,不是因為別的?!?/br> 八號機上的駕駛員插話說:“反正我們倆是光棍一條,怎么樣都不虧,就是貝老哥牽掛多一點?!?/br> 三號機里的駕駛員年紀很大了,大家都叫他“貝老哥”,至今也說不清楚“貝”是姓還是名。 貝老哥笑了一下:“我沒什么,我之前不是攢了點錢嗎?216年就帶著老婆孩子一起移民第七星系了?!?/br> 通訊頻道里七嘴八舌地對他發起了聲討,開玩笑說他是八星系的叛徒。 “第七星系真好啊,滿大街的服務機器人,你走在路上崴個腳,馬上有機器人過來問你需不需要幫助,在那,人人都有家、都體面,人家老遠看到你,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會跟你點頭,最好的你們知道是什么嗎?人家那邊車道和人行道居然是分層的,所有的車子都有自動駕駛……能想象嗎?他們那從來不發生車禍!” 獨眼鷹問:“不是挺好嗎,你怎么回來了?” “沒辦法,七八星系的官方匯率是106:1,但是兌換有限額,我們全家加起來,一天最多能換五千八星系幣,實在不夠用,而且他們系統動輒維護、交易關閉,我們只能去黑錢莊,黑錢莊就靠移民養著,漫天要價,匯率最高達到過兩千八,沒人管——當然,黑錢莊違法,你可以報警,只要你報警,聯盟政府立刻派機器警隊過來端了他們窩點,可是那又怎么樣,你還是得用錢,所有的黑錢莊都是一伙的,他們能查出是誰報的警,發現是你,你就完了,再也別想從他們手里弄到一分錢。人家本地人一出生就進入伊甸園,但外來人口不行,裝上伊甸園,相當于平白無故在你身上裝一個器官,要適應,需要專業人員給你做一個一年期的培訓,培訓費用要自己掏錢,貴得說出來能嚇死你們。我在八星系全部的身家,交了移民申請費和培訓費就不剩什么了。規定說移民一年內選擇回原籍,申請費可以退,我就把他們放在那,退了我自己那份移民申請費,又省了一個人的培訓費,自己回來弄錢養活他們?!?/br> “怎么不在七星系找工作?” “我能干什么?七星系不像咱們這鬼地方,賣力氣的、服務的工作,基本都是人工智能干的,需要人的工作本身就少,人家一查你的個人終端,聽說你是移民,百分之百不會用你?!?/br> 獨眼鷹問:“現在這么亂,家人還好嗎?” 三號機上的貝老哥沉默了好一會:“海盜攻占聯盟的時候,他們想偷渡回八星系找我,路上碰見聯盟軍和海盜打仗,被流彈擊中了,當時通訊全斷,我是一個多月以后才知道這件事的,想死都追不上他們了……我也沒什么好牽掛的,能有點事干挺好的,生死有命唄?!?/br> 這時,又一架機甲出現在通訊頻道上,是五號機,眾人又是歡呼,方才平淡的沉重與壓抑的痛苦蕩然無存,分別不到幾個小時,再見面,就像幾十年離家的朋友突然回鄉過年團聚一樣激動。 接著是九號機——九號機有一點波折,駕駛員的神經大概是繃到了極致,找到組織以后,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直接暈過去掉線了,備用駕駛員忙著搶救他,沒有第一時間接管精神網,機甲整個打著轉飛出去了,等在地下航道里的五架機甲一起拖拽捕撈網,才把他們拉回來。 貝老哥問:“現在就差于警督了吧?怎么還不來?” 獨眼鷹看了一眼時間,距離他和于威廉分開兩路,已經過了六個小時,本該先他一步的于威廉此時居然一點消息也沒有,他這會身體緩過來了一點,腦子也清楚了不少,想起詭異的追兵,心里微微一沉。 “我們再等他一個小時,”貝老哥提議,“萬一他不來,或者……我們不能總在這里耽擱?!?/br> 眾人沒有異議,于是他們等了一個小時,可是于威廉毫無消息。 獨眼鷹開口說:“我們再延長一個小時,也許他是路上被什么絆住了?!?/br> 他們又等了一個小時,于威廉依然不見蹤影。 這次,沒人再說什么了,六架機甲里的人好像有了某種默契,一起無視了時間,無限期地繼續等下去。 獨眼鷹他們離開啟明星后,曾經在十六個星球和宇宙空間站里??窟^,拜訪過的人里面,有的擁有小小的軍事基地,有的管理一座城——最厲害的是個名叫“虎鯊”的前自由聯盟軍人,轄制一顆有六千萬人口的小行星,戰爭破壞了星系秩序后,已經自立為行政長官。所有人都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規格之高不比戰前差多少,獨眼鷹差點以為自己回到了在凱萊星空中夜總會里尋歡作樂的日子,可是每個人對第八星系獨立的事都保留看法。 在獨眼鷹他們摸瞎趕往地下航道的時候,十六處聯絡站里,正在實時同步地播放著于威廉的個人演講。 于威廉獨自一個人駕駛著小機甲,依著他自制的地圖,前往假航道,在遠程終端里緩緩地說:“我叫于威廉,生于新星歷63年,新星歷136年10月加入自由聯盟軍,是最早的一批偵察兵,后來加入第八星系聯盟政府,從警察做起,后來成為八星系警衛總署總警督……” 他像個尷尬的藝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拉起擴音器,獨自表演,可是街口人來人往,無人回應,無人駐足,喧囂包圍中,他旁若無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于威廉用不怎么引人入勝的方式講了他為什么要加入自由聯盟軍,講他死于彩虹病毒的父母和弟弟,講他曾經的夢想,講他死灰復燃的期冀,他甚至大言不慚地替愛德華總長描述了一個未來的八星系總規劃,剛說到醫療和教育,話音就戛然而止——那支被“野狼群”溜成了一團亂麻的軍團武裝無聲無息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獨眼鷹的判斷很準,叛徒就出在他們走訪過的人里,于威廉偏頭看了一眼遠程終端上連接的所有人,知道這里面的叛徒已經很有效率地出賣了他的坐標和航道地圖,而接到他求救的“朋友”們,仍像眼睜睜看著狼捉野兔的田鼠,戰戰兢兢地擠在洞口,只是圍觀。 于威廉笑了起來,打開軍用記錄儀,把荷槍實彈的包圍圈拍了下來,畫面同步傳了出去:“239年的時候,我曾經有過一次機會,參加一個政府交流項目,被外派到六星系進修,我當時表現大概還可以吧,他們跟我說,我可以留下,帶直系親屬一起移民,只要交一份申請,六星系警衛總署會負擔移民費用。我想了很久,申請表已經填好了,接到了老總長的信——那是愛德華總長的前前任,現在已經去世了——他說剛從沃托開會回來,陸信將軍正在為第八星系爭取權利,首都星的聯盟上將尚且在奔走,我們自己怎么能做一個傲慢的利己主義者呢?我看完一宿沒睡,第二天把申請表從個人終端上刪了,又返回第八星系,因為這個,我愛人跟我分手,四十年沒再聯系過我?!?/br> 于威廉把軍用記錄儀收回來,面朝遠程端口。 “我非常后悔?!彼麑λ穆牨妭冋f,“回到第八星系,是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br> 他說完,關閉遠程端口,很沒禮貌地跳過了“道別”的環節,把動力系統開到極致,所有導彈一起頂上膛,扇葉似的朝著對方掃射過去,像一只小小的螞蟻,扛起鉗子,自不量力地沖向洪水和猛獸。 這些導彈是不可能打中對方的,側翼的幾架防護機甲輕輕松松地就把導彈攔截了,與此同時,重甲巨大的精神網壓了下來,于威廉的人機對接口遭到了猛烈的攻擊,他的精神力無力對抗,人機匹配度跳崖似的直線下落,在二十秒之內就從70%降到了55%。 此時,他距離敵陣至少還有上萬公里。 于威廉本想沖到敵陣中自爆,能炸毀一個就不虧,現在看來,連自殺式襲擊也是癡心妄想,他這一生都在癡心妄想。 人機匹配度下降到51%,于威廉在最后一刻,啟動了機甲自爆程序。 緊接著,他眼前一黑,被對方從精神網上打下來,腦損傷讓他瞬間失去了意識。接管精神網的敵人很快發現自爆程序被鎖定了,不可逆轉,來不及示警,倒計時已經滾到了頭——那架小小的機甲炸出了一團小小的煙花。 機甲自帶的可燃物與助燃氣體很快燃燒殆盡,黑暗的宇宙吞噬了一切,殘骸們循著慣性離開原地,連自焚都顯得局促而匆忙。 然而就在遠程連接斷開的瞬間,十六處接到遠程求救的聯絡站里終于有人動了。 兩個武裝基地最先派出了武裝機甲,隨即,一顆行星上也跟著飛出了二十來架小機甲和運輸艦,同時,以這顆行星的遠程通訊站為核心,很快循著各大基地與行星的坐標鋪開了新的遠程通訊—— “范恩星支援隊準備前往目標坐標,我們有二十架機甲,三架額外補給艦。預計二十分鐘后可穿過躍遷點抵達……你們都他媽死了還是在吃屎?” “凱迪衛星基地依然健在,我們武裝不多,只有六架小型機甲可用,預計二十分鐘后集合完畢發往目標坐標?!?/br> “紐約星自衛隊準備完畢,正在前往目標坐標?!?/br> “紐衛六看到你們了,我們沒有武裝機甲,補給艦馬上跟上——” 那團一閃就滅的小火花終于點著了第八星系死去多年的火種,古老的戰歌帶來吹不滅的風,火苗見風而長,漸成洶涌之勢,一發不可收拾地綿延到廣袤而荒涼的星空。 可是點火人再也看不見了,他的火把已經熄滅在悔恨的汪洋里了。他的朋友們已經在約定的地下航道里等了近六個小時,獨眼鷹他們按捺不住,開始順著自己躲藏的躍遷點來回掃描,試圖搜尋是否有遠程信號,用躍遷點發遠程信號會暴露于威廉自己和地下航道的坐標,邏輯上說,于警督肯定不會這么做,但萬一…… 突然,獨眼鷹掃描到了一個微弱的信號,不是發給他們的,是通過躍遷網溢出的。 獨眼鷹試著用他們這支小機甲隊約定的通訊密鑰,果不其然被拒絕接入,他心里一跳——不是自己人。 但一般來說,只有一次規模很大的遠程通訊才會有信號溢出,仿佛也不該是那些鬼鬼祟祟的敵人。獨眼鷹猶豫片刻,鬼使神差地試用了另一個密鑰——自由聯盟軍的字母簡寫,下一刻,他對接上了遠程信號! 獨眼鷹的心跳開始加快,可是信號太弱,他在瘋狂逃竄中,一半的機身破損,增幅器早就變成太空垃圾了:“你們誰的機甲有信號增幅器?!” 八號機立刻接進來,所有人屏息凝神地聽著,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微弱的信號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