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啟明星的銀河城開始進入了雨季。 基地里那個反烏會留下的植物園中, 喜陰喜濕的植物與真菌們開始瘋長, 淅瀝瀝的雨聲像時鐘一樣,從早響到晚, 順著破舊的屋檐不停地往下滴, 街上依然人煙稀少, 偶爾有人匆忙撐傘跑過,從高處看, 就像是一朵一朵匆忙順水而下的花。 林靜恒被雨聲驚醒了一次——他已經很久沒聽過這樣的雨聲了, 北京β星氣候干燥,冬天漫長得好像永遠也過不去, 而臭大姐那個人造基地用的則是人工的水循環系統, 沒有這樣痛快的風呼雨嘯。 他在夢魘中茫然地睜開眼, 一眼就看見頭頂醫療艙的蓋子,忽然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個被關在急救艙里的雨夜,混亂的記憶與現實彼此交織在一起,林靜恒不分青紅皂白地撞開了醫療艙的蓋子, 身上的針頭一下飛了出去, 他半昏半醒中也不知道疼, 掙扎著爬出醫療艙,腿一軟跪在地上,之后是天旋地轉,耳邊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我要……我要去……” 一個穿白色隔離服的人帶著一打醫用機器人闖進來,大呼小叫地按住他,鎮定劑沖進他的血管, 林靜恒的意識再次昏昏地沉進無邊黑暗里。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意識才再次復蘇,林靜恒夢見了一段太空視頻記錄。 那是機密文件,烏蘭學院的蘭斯博士不知走了什么關系才弄到了一份拷貝,在他畢業當天,作為禮物寄給了他。 視頻記錄是機甲的軍用記錄儀拍的,除了清晰的實景,屏幕上還跳著各種數據,精準地記錄了當時的坐標、環境、溫度以及能量波動等數據。 坐標地點位于第一星系的“玫瑰之心”附近,拍的正是陸信“出逃”那夜。 聯盟的追兵對他們窮追不舍,連續幾撥導彈已經從發射臺上沖了出去,視頻的背景里有一點雜音,一個男人沉聲說:“導彈有個屁用,陸信見過的導彈比你們吃過的米都多!上面又沒說過非得抓活的,你們這么多人,對付這么倆機甲,還圍追堵截什么?直接用‘烤箱’加把火不會嗎!” “烤箱”當然不是學名,是前線士兵們慣用的口頭語,指的就是疊加粒子炮。 三十發以上的粒子炮疊加后會產生能融化機甲防護罩的高溫,像用烤箱烤帶皮地瓜一樣,因此得名。 只有在一方兵力占壓倒性優勢、又恰好想要殺人滅口時才會用到。眾多機甲一擁而上,嚴格計算好發射角度后擺好陣型,同時朝目標發射高能粒子炮,關鍵在指揮和配合。如果配合得當,每一架機甲都能精準地按時、按角度發射,產生的疊加粒子炮將會非常致命,高速的高能粒子流會在很大的區域內鎖定目標機甲,而以機甲的速度,根本逃不出被鎖定的區域。 視頻隨即鎖定了目標——那是一支只有五六架小機甲的隊伍,領頭的小機甲上子彈似的帶著它們滑向遠方,看不出它和普通的小機甲有什么不同,可是林靜恒無來由地一眼就認出來,那是陸信的機甲。 他眼睜睜地看見屏幕上閃爍起刺眼的熒光,高能粒子炮咆哮著沖出去。軍用望遠鏡上甚至勾勒出了粒子流的能量數據,海浪一般,像有個看不見的死神穿過玫瑰之心,面露獰笑,袍袖翻飛。 這一段視頻非常短,全程不到一分鐘,但林靜恒翻來覆去地看了一宿,重播了無數次,以至于許多年以后,一閉上眼,仍是歷歷在目。 當時執行“烤箱”命令的人犯了個非常低級的錯誤,他把目標機甲的動力加速度值填錯了,那是個很小的誤差,不仔細核對都看不出來,但目標機甲在逃逸過程中走的并不是直線,林靜恒自己模擬計算過,當時在那個角度和速度下,疊加粒子炮抵達時,應該是正好會把領頭的那架機甲錯過去。 也許是冥冥中,有某個不知名的神仍然不想放棄,想要最后保護那個人一次,也許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神,是執行命令的士兵出于隱秘的仰慕故意放水……這些都已經不可考,總而言之,陸信本不該死。 可是就在粒子炮放出去后,那架本來是在前引路的機甲卻突然制動,這種速度下,人的反應是跟不上的,與他同行的隊友們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就瞬間滑落到隊尾,而先前發射的導彈和隨后追至的疊加粒子炮幾乎同時到了,陸信的機甲兜頭撞上了三枚導彈,小機甲連防護罩破損的過程都沒有,直接開出了一團灼眼的火花,而在這讓人目瞪口呆的爆炸里,洪水似的高能粒子流卻像是遇上了障礙物,兵分幾路拐了彎,剛好錯過了小機甲群,讓他們有喘息的余地,隨后得以躍遷逃離。 后來,除了陸信的副官公開自殺,至今,當年曾隨陸信出逃、后來逃逸的人都有誰,聯盟也沒有確鑿證據。 那份秘密名單附在視頻后面的加密文件里,林靜恒閱后銷毀了,后來他用了三十年,才不動聲色地把名單上的人一一埋進了七大星系腐朽的土壤里。 可是蘭斯博士大可以只把名單交給他,為什么還要給他看這一段記錄呢? 他是想告訴年輕叛逆的學生什么呢?林靜恒百思不得其解,始終沒有找到機會詢問。 他畢業那年,蘭斯博士已經是兩百八十六歲高齡,拒絕烏蘭軍校的一再返聘退休了。林靜恒當時需要去軍委報道,要宣誓入伍、要交接職位,忙得亂七八糟,等他好不容易抽出時間,蘭斯博士卻已經因為因病入院,不久就壽終正寢了。 那高能粒子流分海一般地改道而去的畫面就這樣被刻在了他的骨頭上。 誰知道多年后,這毀滅性的一幕,竟然還陰差陽錯地給他靈感,救了他一命。 等等,林靜恒心里“咯噔”一下——救了他……一命? 他徜徉在記憶黑洞里意識好像突然抓到了一根線頭,循著那線頭,他從十六歲的雨夜里走出來,一路狂奔,像是跑過了一生那么久,終于找到了出口,紛亂的現世轟然砸下來,世界大戰、第八星系、女媧計劃、海盜的追兵、爆發了變種彩虹病毒的銀河城、還有陸必行…… 巨大的焦慮立刻驅散了一切,林靜恒猛地睜開眼,立刻就要坐起來,才剛一動,他就忽然感覺到了什么,借著醫療艙上儀器的微光,他垂下眼,發現自己身上虛虛地搭著一只手。 林靜恒一愣。 這回,醫療艙的蓋子是打開的,他屏住呼吸一偏頭,就看見了陸必行。 旁邊其實有個可供人休息的膠囊艙,但陸必行不知是嫌它地方窄還是怎樣,不肯屈就。他十分胡鬧地在醫療艙旁邊搭了個海灘度假風的吊床,還應景地配了個螃蟹形的枕頭,像條被誤撈的大魚,裹在吊床的網兜里,半張臉埋進“螃蟹殼”中,頂著一腦袋亂毛,側臉半趴著,長長的胳膊從吊床里垂下來,手指恰好能蜷縮著碰到林靜恒,像個叩門的手勢。 此時天剛蒙蒙亮,林靜恒生怕驚醒他,又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醫療艙壁上的小屏幕實時監控著他身體的基本指標,林靜恒大致掃了一眼,比平時虛,但基本已經回歸了正常范疇,角落里還有人給他加了一排備注,寫道:“病人疑似有幽閉恐懼問題,建議非必要情況下不要密封醫療艙”。 林靜恒:“……” 沒聽說過,這是哪來的庸醫? 而屏幕最后一欄是病毒指標,那一排表格已經灰了下去。 “有抗體了嗎?”林靜恒想,忍不住又抬頭看了看陸必行,“怎么拿到的?” 陸必行略微活動了一下脖子,鼻梁直挺挺地戳進了螃蟹鉗子里,那螃蟹形的枕頭不知道哪生產的,竟有腿毛! 陸必行蹭了幾下,打了個悶悶的噴嚏,這樣居然都沒醒,翻了個身接著睡,垂下來的手短暫地挪到了別處。 林靜恒頓時覺得身上一座大山移開了,這才把屏住的氣息大口吐出來,隨后,陸必行好像睡不踏實一樣,翻來覆去地在半空中滾了半天,垂下來的手無意識地四處摸索,林靜恒連忙側身躲開,將被子一推,抵在陸必行垂下的手指上。 他這才重新安靜下來,又一動不動了。 林靜恒休眠了醫療艙,拔下身上的感應器,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拎起陸必行扔在一邊的外套披在身上,往外走去。 日歷顯示,從他失去意識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六個沃托標準日。 林靜恒手腳有些發軟,但醫療艙把他身體的各項指標調理得不錯,倒也不至于走不穩。 這里顯然已經不是隔離病房了,門沒有上鎖,也沒有其他隔離措施,離開醫療艙,出門就是一條走廊,林靜恒認出來,這地方應該是反烏會占領啟明星時建的內部醫院。 反烏會在個人審美方面經常跑偏,建筑卻還不錯,大概是精力有限,他們沒有去追求復雜的古典主義,窗戶就是簡單的玻璃,沒有過多的科技元素,用的落地窗,采光和視野都是一流,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露臺和露天走廊,栽滿了植物,被雨水洗得鮮艷欲滴。 此時已經破曉,林靜恒看見白銀第九衛們整齊地列隊而過,剛剛做完五公里負重熱身跑,奔向訓練場,緊隨其后的是那幫自衛隊員們。 白銀九的隊伍是整齊的豆腐塊,而被他們拖了五公里的自衛隊就成了里出外進的豆腐腦。 自衛隊員們拼了老命才沒被甩下,恨不能舌頭都長長兩尺垂在胸前,哪還顧得上隊列?領頭的周六吼了句什么,后面小兵們跟著齊聲叫喚,不知是個什么新口號,一邊叫一邊砸胸口,像一伙準備下山搶地盤的猩猩。 白銀九在訓練場門口整隊,被他們這幅熊樣斗得想笑不敢笑,一個個憋得面目猙獰。 圖蘭目光一掃:“稍息,一分鐘,整理衣冠,笑!” 自衛隊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變種彩虹病毒爆發后,被周六緊急叫來的,來了以后就沒閑下來過,因為極度缺人,除了部分機甲車任務,白銀九和自衛隊基本是混在一起的。 驚心動魄的八九天里,每個人都被關在隔離服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隔著兩層面罩,卻又近得好似兄弟,就這么在筋疲力盡里混熟了。 自衛隊員們驚訝地發現,這些傳說中的聯盟精銳們,原來也是rou體凡胎,也會吃喝拉撒,不執勤不訓練時也會扯淡閑聊,連在背后罵老大是流氓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有近在咫尺的參照對象,就像馬拉松菜鳥們有了領跑的陪跑員,突然之間,不可能完成的訓練任務似乎都變得不那么無理取鬧了,自衛隊員們自然而然地追隨起對方的腳步。 一分鐘休整的白銀九們笑成了二百五,稀里嘩啦的自衛隊員們不甘示弱,一邊混亂地整隊,一邊朝他們比中指,雙方你一言我一語地互損起來,非常沒有素質。 一分鐘一到,圖蘭就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白銀九令行禁止,迅速從小流氓狀態里切換回來,挺拔的軍姿紋絲不動,而隊伍竟然還是橫平豎直的。旁邊的自衛隊們被緊繃的氣氛影響,也跟著板起臉噤了聲,快速無聲地排好隊,像“一二三不許動”的大型游戲現場。 圖蘭自己“噗”一聲笑了,幾個單純的衛兵沒忍住,也跟著傻笑,集體被陰險狡詐的衛隊長罰了一百轉的失重訓練。 林靜恒搖搖頭,在第一星系的時候,白銀九可沒有這么活潑。 他在陸必行兜里摸了摸,沒有煙,只找到了一把薄荷糖,已經有點化了。林靜恒剝了一塊含在嘴里,看見遙遠的地平線漸漸亮了起來,是個雨季里難得的晴天。 微弱的晨曦奮力從薄霧中穿透,濕漉漉的地面泛起潤澤的光,充滿生機?;匾曇伴_闊,從高處能望見影影綽綽的銀河城,啟明星的氣象衛星早就成了太空垃圾,銀河城上空的天氣預告牌卻頑強地健在,依然亮著燈,上面寫著:“衛星跟人私奔了,準確天氣信息請稍候——” 而人們已經“稍候”了一百四十年。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個星球、一個地方讓你魂牽夢縈? 讓你覺得這一聲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終老在那…… 你這一輩子,有重視的東西嗎?有拼盡所有都要守護的東西嗎? 在這個晨曦中,難得懶散地對著窗外發呆的林靜恒好像第一次睜開眼,仔細地端詳起劫后余生的銀河城、啟明星……還有第八星系。 他一直空蕩蕩漂在聯盟議會大樓上的靈魂終于找到了梯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人間。 而悲喜交加的人間,給了他一個混雜著芬芳與腐臭氣息的擁抱。 他來到第八星系已經六年,卻才剛剛找到陸信曾經走過的路。 聯盟第八星系,本來就不該是承受聯盟與海盜雙重擠壓的下水道。 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傳來,林靜恒一回頭,看見陸必行頂著一腦袋被螃蟹蹂裸躪過的頭發沖了出來,急惶惶地到處找他。兩個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陸必行腳步倏地一頓,兩人仿佛都沒準備好怎么面對對方似的,隔著五米遠面面相覷。 陸必行干咳了一聲,在原地抓耳撓腮似的按下翹起的毛和皺巴巴的衣服,嘀嘀咕咕地說:“你有一天突然對一支退燒藥起了過敏反應,神志不清地從醫療艙里摔出來了,我不放心……你那個……我……咳……” 林靜恒——體溫降下去了,舌頭毒回來了:“對你在機甲上趁人之危的事良心發現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晚上看到個評論,剛一點回復就掉線了,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這里回復一下,關于為什么上一章海盜沒有掃描到遠程信號的問題—— 因為根據我之前的瞎編,遠程通訊是構架在躍遷點上的,否則離開八星系之后也不可能實現同步通話,我們地球人跟火星上的宇航員都不能同步通話╮(╯▽╰)╭ 遠程通訊的危險之處在于會暴露自己坐標——凱萊親王衛隊在整個八星系內尋找漏網的地下航道時,會掃描所有的躍遷點,能循著遠程通道網絡定位信號發出人。而在上一章,反烏會海盜和小機甲距離很近,在同一個躍遷點附近,是不容易察覺到大型遠程網絡的,就像地球上生活的原始人看不出我們腳底下踩的是個球一樣。 陸校長用個人終端做中轉,只要能掩蓋住小機甲發往身后躍遷點的信號就可以了=w= 第84章 陸必行直眉楞眼地戳在那, 襯衫剛整理了一半, 一角還撅在腰帶外面,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的嘴張開又閉上, 隨后又張開, 茫然地發出個單音:“???” 陸必行雖然偶爾活潑過頭, 顯得有點不著調,但心理素質異常穩定, 而且十分扛得住事, “校長”和“老師”的頭銜戴起來像模像樣的,即便是天馬行空起來, 他身上的氣質更接近于“瘋瘋癲癲”, 而非年輕人的毛毛躁躁。 然而此時, 他倉皇中甚至忘了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樣,一臉沒睡醒的懵懂,下巴上還有個螃蟹爪印,傻站在那, 深棕色的眼睛里一片空白, 居然透亮得多了些少年呆氣。 林靜恒雙臂抱在胸前, 靠在窗口看著他,心就一寸一寸地柔軟了下去,突然很想摸一摸他的頭發。 “怎么,你在小機甲上不是膽子挺大的么?”林靜恒擺出一副準備秋后算賬的架勢,不慌不忙地對陸必行說,“從哪開始說?唔, 就從你裝暈開始吧,裝得挺像,是不是有扮演尸體的從業經驗啊,陸校長?” 陸必行無言以對,只好干笑:“一般,一般?!?/br> 林靜恒緩緩地踱步過來,他腳下穿的是醫療室提供的衛生拖鞋,可是走起路來卻沒有一點拖沓的聲音,像巡視領地的虎豹。 陸必行趁著人家病貓狀態動手動腳、胡作非為,這些日子是“得意”的有點忘乎所以了,不料病貓一覺醒過來,原地變身,沖他露出了一尺長的獠牙,一下戳破了青年科學家美出來的鼻涕泡。 “騙走精神網,隨便脫隔離服,沒輕沒重,不知死活?!绷朱o恒面無表情地質問他,“你知道上一個想從我手里拿走精神網的人怎么樣了嗎?” 陸必行情商很高,其實感覺得出,林靜恒不是在認真跟他計較,然而在林將軍的氣場下,他還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微弱地辯解:“這……是個意外,純屬意外……再說明明就是你先想甩開我的,你還主動把湛盧的備用權限給……” 林靜恒又逼近一步,打斷他:“你知道上一個挑我錯的人是什么下場嗎?” 陸必行頭一次見識到這樣不講理到了極致的人,以至于“不講理”已經成了他的個人時尚風格,感覺自己還是低估了林靜恒的變態程度??墒沁@種“變態風”又好似提供了某種特殊的口感,陸必行后脊升起陌生的戰栗感,口舌發干,打了個寒噤。 他心里靈光一閃,忽然回答:“知道?!?/br> 林靜恒本來是逗他玩,沒料到這么一接。 就聽見陸必行嚴肅地說:“據說這個人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已經基本喪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可怕,太殘忍了,令人發指?!?/br> 林靜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