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一串彈開的“咔噠”聲響起,林靜恒實在沒辦法,只好雙手扣住了艙門。 陸必行試著往上提了一下,發現最后一道“人工鎖”居然還挺不好開。 陸必行:“松手?!?/br> 林靜恒:“滾!” 陸必行嘆了口氣:“你不覺得我們倆這樣不好看嗎?像搶棺材板的僵尸跟盜墓賊?!?/br> 林靜恒恨不能召喚出一個與世隔絕的玻璃罩,把陸必行像童話故事里那朵不能凋謝的玫瑰花一樣罩在里面,他的手不停地抖,手肘上青筋暴跳,一陣一陣的暈眩讓他有點犯惡心,一時說不出話。 “不松手是吧,好?!标懕匦胁幌矚g跟人玩掰手腕,很快放棄了。 隨后,林靜恒感覺整個生態艙動了起來,被陸必行推著走了一段路,不知推到了哪里,旁邊“嗡嗡”一陣響,“咣當”一聲強光刺入,林靜恒的瞳孔倏地一縮,跟一個工具機器人頭上頂的探照燈看了個對眼——青年科學家陸先生作為一個偉大的技術人員,絕不使用暴力,他指揮著一群小機器人,把生態艙的大半個機身拆了。 一只手伸過來,擋住機器人頭上的強光,陸必行把干完活的小機器人趕到一邊:“別照他眼睛,會傷害視力?!?/br> 一只……手…… 陸必行把隔離服脫了! 陸必行臉上不見了平時和煦的微笑,略有些上翹的嘴角繃得死緊,背光的瞳孔幽深,像兩個吸光的黑洞,然后他彎腰探身過來,林靜恒下意識地往后縮,狹小的生態艙卻不給他回轉的空間。 陸必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觸手的皮膚燙得嚇人,但似乎還是完好的,沒到輕輕一碰就滾下一層皮的地步。 林靜恒說話時幾乎不動嘴唇,聲音壓在喉嚨里,似乎唯恐泄露一點病毒的氣息:“你瘋了嗎?” 陸必行看著他,覺得他真是很好看,就算在醫美發達、人人都能靠臉吃飯的沃托,也一定算是比較出眾的,他的五官也許未必毫無瑕疵,可是每一處都彼此呼應得恰到好處,能讓人揣摩品味很久。 可是這么精良的包裝,就包了這么個玩意嗎?心那么狠,那么不講道理。 歷史書上講,在遠古那些生產力落后的年代里,人們為了生存,必須得群居在一起,才能弄到起碼的生存物資,因此群體中的秩序總是大于人性,居高臨下的獨裁者們也從來都缺乏起碼的同理心,全憑自己的好惡與判斷一意孤行,仿佛他身邊的人是一群只會吃喝拉撒的動物,只要喘息,無悲無喜。 從這個特點來看,林將軍真是很有古典氣質了。 陸必行雙頰狠狠地咬著:“你才瘋了?!?/br> 他突然把林靜恒從拆了一半的生態艙里拖了出來——這在平時是不可能的,肆虐的彩虹病毒與狹小的生態艙幫了他好大一個忙,林靜恒兩條腿被只拆掉了一半的生態艙卡著,被他一拉,腰以上基本懸空,從方才就開始不停顫抖的雙臂肌rou完全不受控制,陸必行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半開的生態艙上,然后捕捉到了整個聯盟最刻薄的嘴唇。 “可能會被他打死吧?”陸必行腦子里瞬間閃過林靜恒一腳把于威廉踹出血來的情景,然而隨即,胡思亂想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滌蕩一空,他的意識飄了起來。 嘴唇是全身皮最薄、神經末梢最密集的地方之一,以前陸必行知道這個常識,卻從未意識到這是什么意思。 就像先天性色盲的人第一次看見別人眼里的世界,就像慣于說話聊天的人第一次在精神網上直接和人工智能對話——無數火花順著他引線一般的神經呼嘯而過,炸得他眼前一陣一陣地發花,世界顛倒過來,習以為常的觸覺突然改變了定義,他曾經忽悠圖蘭時扯過的淡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原來這個人的嘴唇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樣,像個冰冷昂貴的瓷器。 原來這么柔軟,這么灼人。 林靜恒整個人被那倒霉的生態艙卡著,頭往后一仰就要撞上生態艙,避無可避,一抬手肘狠狠地帶著陸必行按著他的爪子撞在了生態艙門上,趁著陸必行手一松,一把推開了他,憂懼與震驚像兩顆在他大腦里炸開的導彈,產生的“高能粒子流”海嘯似的轟然碾過,席卷了他的神魂。 兩個人驟然分開,隨即各自陷入詭異的沉默。 直到湛盧的聲音從機艙里傳來:“抱歉,我的精神網上會留有最近十天的影像記錄,之后會自動替換刪除,請問方才那段需要永久保存嗎?” 這一嗓子叫回了兩個魂。 陸必行的臉一下紅透了,干咳了一聲,有些磕絆地說:“不、不用,謝謝……唔,湛盧,我有幾句話想跟他單獨說?!?/br> “好的陸校長,”湛盧變成的機械手自動遠離了他們,臨走還留下一句評論,“您真的比先生禮貌多了?!?/br> 陸必行:“……” 在這方面贏了林靜恒,實在沒什么好得意的。 他坐在地上,一只手還不依不饒地攥著林靜恒的手腕,輕輕摩挲了一下,陸必行放松了雙腿:“喂,將軍,如果我之前是僥幸沒被感染,那么有剛才那一下,這個僥幸應該已經不存在了吧?如果我沒被感染不是因為僥幸,而是當年東拼西湊時被彩虹病毒改變了體質,那我可能就是不會感染變種病毒,也沒必要隔離——不管是哪種情況,你都沒理由再趕我走了吧?” 林靜恒本來呼吸就很困難,被他兜頭這么一句噎得夠嗆,咳了個死去活來,說不出話來。 陸必行嘆了口氣,爬起來掀開生態艙上面的蓋,把林靜恒解放出來,好歹讓他能坐著。 然后他搶在林靜恒對他破口大罵之前,忽然伸手抱住了對方。 陸必行略微彎著腰,雙臂從林靜恒肩頭繞了一圈,交疊在他后背,低頭把臉埋在他頸間,深吸了口氣,慢慢收緊雙臂,像是纏住了獵物的蟒蛇:“將軍,你這一輩子,有重視的東西嗎?有拼盡所有都要守護的東西嗎?你說第八星系是個荒野,必要的時候考慮舍棄這里的野人,可我覺得不對,對你來說,第七星系,第六星系……甚至首都星沃托,恐怕沒有什么是‘必要’時不能拋棄的吧?” 林靜恒無言以對。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個星球、一個地方讓你魂牽夢縈,做夢都能聞到那里泥土的氣味,讓你覺得這一生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終老在那的嗎?有什么人……親人、朋友……甚至你明戀暗戀的人——我都不介意——可以讓你一直惦記著,讓你擔心自己離開以后他會過不好,所以不管怎么樣,都要掙扎著回到他身邊,好好看他一眼嗎?”陸必行緩緩地搖搖頭,“其實沒有吧?林,我覺得你有時候只是聯盟上將當慣了,遇上什么是,隨便盡一盡義務,萬一死了也就死了,問心無愧,對吧?連我爸那么個人,都把結束亂世的期望寄托了一部分在你身上,但是他不知道,你根本不想擔這個責任?!?/br> 林靜恒:“我……” “我還沒說完呢,”陸必行冷冷地打斷他,“有問題課后再發言――你弄暈我,打算把我丟在機甲里自動返航,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英雄?還是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個沒心沒肺、茍延殘喘下去也無所謂的白癡?” 林靜恒的眼角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你是不是還覺得,我說喜歡你,只是閑得沒事消遣著玩,即便當真也當得很有限,過幾天就忘了,對吧?”陸必行頓了頓,抬起手背,在林靜恒燒出了血色的臉上輕輕地蹭了一下,像是把接下來的話反復提起,又反復咽下,來回幾次,他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可是你是我第一個這么喜歡的人,你能認真一點、過點腦子,好好看看我嗎……林靜恒,你怎么能這樣?” 據說食物鏈是這樣的――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 對于林靜恒這樣的人來說,表現出一點自己的喜好已屬稀罕,坦白自己心里悲歡,更是難以想象的冒險,而像陸必行,毫無保留地講出自己的情愫,那基本就可以說是“不要命”了。 因此他無從回擊,潰不成軍。 陸必行第一次親吻他的時候,只是淺嘗輒止地碰了一下嘴唇,次要原因是姿勢別扭,主要原因是他業務不熟,像個倉促間把菜扔進鍋里就忘了菜譜的新手。 第二次是怎么發生的不太清楚,也許是陸必行氣得有點缺氧,也許是糾纏的視線與呼吸產生的自然反應,這一回他像個無知的幼獸,被氣味吸引,圍著從未見過的河蚌團團轉著來回試探,嘗到了一點甜頭,就本能地追逐過去,走進了一個新的世界。 也許是生態艙壓麻了林靜恒的四肢,也許是變種的彩虹病毒威力太強,他難以抵抗,林將軍自從軍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做“兵敗如山倒”。 他胸口有一個堅硬的殼,平時把自己壓抑的、不肯正視的東西一股腦地鎖在里面,自己眼不見心不煩,久而久之,自己都遺忘了,沒想到猝不及防間卻被別人橫沖直撞地拉扯出來,狼藉的攤了一地,巨大的空洞被擠進來的人堵住,那些冰雕的城門與碉堡像是走到了窮途末路,投降似的開始融化。 “怎么可以這樣?”從未有過歸途、也不知為誰而戰的林將軍茫然地想,“這是不對的?!?/br> 啟明星上,深知八星系是個什么鬼地方的黃鼠狼弄來了一批生理鹽水,派了幾個穿著隔離服的自衛隊員,挨家挨戶上門“發放抗體”,同時沒有底線地扯謊,聲稱“原有抗體見效太快,對身體有一定損耗,現階段發放的‘抗體’是從其他星系帶回來的,更溫和、更無害,如果是已經感染的人,可能會在一周甚至更長的時間后才會慢慢恢復?!?/br> 治療混亂最有效的藥方就會“希望”,一劑下去,果然圍攻醫院的都老老實實回家了,居民們認真地在家收聽預防方式??梢曰烊肴斯そ涤甑南緞┮呀浉骟?,白銀第九衛只好臨時配了異味濃重的強氧化劑,讓自衛隊員們穿著隔離服,開著機甲車沿街噴灑地面,空蕩蕩的街巷竟短暫地有了種秩序井然的錯覺。 周六在消毒間里徹底消毒,脫下隔離服,累出了他有生以來最濃密的一層胡茬,來不及吃飯,接過一塊營養膏,狼吞虎咽地邊吃邊走。 “圖蘭衛隊長在哪?” “在地牢?!?/br> 周六應了一聲,心事重重地快步走向地牢。 醫院隔離間里的情況很不好,銀河城的居民們身體素質普遍低下,發病不到二十四小時,死亡人數已經控制不住了,再這么下去,一旦消息走漏,黃鼠狼的謊言必然被戳破。 電梯門剛打開,他就聽見不遠處傳來的男聲。 男人有些虛弱,但是語氣平和:“我沒有說謊,衛隊長,我的信仰要求我永遠誠實,不管是面對自己還是面對別人。因為質疑組織結盟光榮團的決定,我在戰前就被他們放在凱萊親王手下,做所謂‘啟智人’——連‘先知’都不是,基本是被流放的,我不知道他們在聯盟的軍事部署,也完全不了解域外發生了什么,人命關天,我只是想幫忙?!?/br> 圖蘭原形畢露,懶得再裝淑女,冷笑說:“你們這種邪教的神經病還知道什么叫‘人命關天’?少他媽放屁,再不老實,我就讓你把你們海盜發明的十大酷刑都端出來讓你嘗嘗!” 霍普好像幽幽地嘆了口氣:“組織在域外久了,信仰越來越不純粹,做的事情越來越極端,我很難過,但是我們的原始教義不是這樣的,衛隊長,我們只是想給未來的人類謀一條生路而已?!?/br> 圖蘭尖刻地“哈”了一聲。 “像銀河城這樣的地方,終年鳥語花香,萬物都能蓬勃發展,只有人們饑寒交迫,蠅營狗茍,”霍普輕輕地說,“衛隊長,你不覺得這是不對的嗎?我是為消弭苦難而生的,我不會輕忽任何一個人的生命——您與其在這里逼問我,不如趕緊去想其他能解決這場災難的辦法?!?/br> 周六匆忙的腳步倏地一頓。 霍普最后的詰問,恰恰是他在銀河城里搜索感染者時想過的,不謀而合的想法瞬間碰撞出了共鳴,讓他一瞬間有種沖動,想進去保下霍普。 就在這時,匆忙的腳步聲從身后趕來,周六回過神來,見??掳l絲散亂,一身消毒水味,一看就是剛從隔離服里鉆出來,??抡泻粢膊淮?,上來就連珠炮似的問:“周六,圖蘭衛隊長有沒有下一步的指示?” 周六忙問:“怎么?” “有個男的,孩子染病在隔離間里,他裝成藥房護士混了進去——見了鬼了,這他媽銀河城的市級醫院居然還有人工醫護!最關鍵的是那孩子已經死了。我們沒有抗體,被關在隔離間里的病人只能等死,他知道了!” 謊言永遠是謊言。 周六打了個寒戰。 域外,自由軍團和負隅頑抗的反烏會基地仍在交火,陸必行順著黑進去的內網,悄悄登陸了自由軍團用來沖反烏會基地喊話的廣播。 “這個廣播是在基地地面的,需要身份驗證和密鑰,”陸必行說,“反烏會里面叛徒真不少,自由軍團應該是有內應,先派了點誘餌,跟內應一起里應外合,把主力忽悠走了,然后再過來掀老巢……好,我進去了?!?/br> 一個躲在暗處的技術人員是十分危險的,自由軍團和反烏會打得人狗不分,陸必行已經大搖大擺地闖進了雙方的通訊系統。 第80章 醫療艙里有個能變形的“冰袋”, 拗成了一個懶人沙發似的形狀, 林靜恒整個人陷在里面物理降溫,力圖讓自己能清醒一些:“一般通訊頻道里有他們各處防護罩損傷程度, 是個動態列表, 找得到嗎?” 陸必行抬頭看了他一眼, 林靜恒大概是發燒眼皮沉,眼睛半睜不睜, 目光看起來比平時散亂一些, 看起來卻很奇怪地不怎么虛弱,像個古老傳說中天生病態的血族, 藏著棺材里帶來的力量感。 對方目光掃過來, 陸必行心跳立刻失序。他連忙低下頭, 迅速下載了防護罩的損傷動態表,沒仔細看,就隨手投影到了機甲艙壁上。 林靜恒看完沉默了一秒:“……能倒過來嗎?” 陸必行:“……” 青年科學家感覺自己要是長此以往,怕是要傻, 可是不知道該怎么控制自己, 為防忙中出錯, 他只好努力去想林靜恒的可惡之處,打算挑出一兩樣,當護身符,暫時平息男青年造反的荷爾蒙。誰知仔細一思索,陸必行幾乎犯了選擇恐懼癥,林靜恒各種混蛋可謂是“琳瑯滿目”, 排起隊來讓人目不暇接。 陸必行被莫名其妙的親吻打斷的怒火忽然死灰復燃,而且越想越生氣。 很快,他被漿糊擁堵的腦子給大火燒出了一條血路,工作效率頓時高了許多。 陸必行干凈利索地在狂轟濫炸的自由軍團的通訊頻道中開了個后門,一道遠程信號掛上去,膽大包天地通過自由軍團的通訊網,經過若干躍遷點,往啟明星的方向飛去,打算聯絡后援。 可惜,大概是從林靜恒身上沾染了一點霉氣,雙向連接還沒來得及建立,反烏會基地就開始釋放特殊的干擾。 反烏會雖然內防空虛,但技術水平可以吊打自由軍團——自由軍團的內網應聲癱瘓,陸必行那邊微弱的信號也隨即崩斷。 湛盧:“功虧一簣,抱歉?!?/br> 陸必行嘆了口氣:“沒關系,我再試試?!?/br> “唔?!闭勘R十分不習慣地頓了一下,“好的,陸校長——比起和機甲打游戲輸了都要使用不文明用語的先生,您真的是非常溫和有禮?!?/br> 湛盧雖然是人工智能,但他首先也是個機甲核,在陸地上對自己的主人盡忠職守,而一旦上了機甲,作為機甲核,駕駛員的命令會優先于主人的命令——簡單說,就是林靜恒現在沒法讓他閉嘴。 因此林將軍只好自行聾啞,全神貫注于手頭的這張動態表。 防護罩損傷速度、損傷程度,對于外行人來說,只是一堆沒用的數字,最多是在防護罩快被穿透的時候知道往哪躲。 然而對于經常打仗的前線人員來說,一點蛛絲馬跡也能捕捉到大量信息。 林靜恒能在不用計算機的情況下,根據動態損傷,快速判斷出雙方的火力分布與攻擊效率,如果遇到非常菜的指揮官,他甚至能掌握對方的思路。 這時,他發現自由軍團非常奇怪。 自由軍團并不菜,相反,他們堪稱訓練有素,雖然駕駛的都是小機甲,但士兵們好像排練過一樣,反應極快、進退有度,配合得天衣無縫,三下五除二就瓦解了反烏會基地的反導防御,看得人心驚——即使白銀九在這里,也未必能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