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林靜恒沉默了一會,就在陸必行以為他又要裝聾作啞的時候,林靜恒說:“烏蘭學院是軍校,監管比這破銅爛鐵似的基地嚴多了,出不去,抓住了要關禁閉?!?/br> 而他從學校逃出去的經歷只有一次,回來在“棺材”里被關了三天。 啟明星的傍晚風平浪靜得感人,連個攔路的青蛙都沒有,機甲車最高速度接近音速,三百多公里跑完,也不過就是一刻鐘。 很快,道路開始寬闊起來,不遠處甚至有了軌道高速,沉寂了一路的能量采集器終于開始有了細微的波動,遠處隱約能看見微許燈光和高樓,有城市的影子了。 陸必行想了想:“圖蘭衛隊長其實是……” 林靜恒沒吭聲,一路走過來,能量采集器跟死了一樣,傻子也知道圖蘭是誆人的了。 “……其實是受我之托,幫我約你出來?!标懕匦须m然是被強買強賣的,但作為既得利益者,還是一咬牙,仗義的把鍋背了過來,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靜恒一眼,“林,生氣了嗎?” 林靜恒一分鐘沒說話,隨后答非所問道:“快到了?!?/br> 陸必行猛地一抬頭。 林靜恒:“下不為例?!?/br> 陸必行突然把頭扭向車窗外,看見車窗上自己那張壓抑不住傻笑的臉,為了保持氣質,足足調整了五分鐘,才把眉眼歸位。 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地摸出個人終端,鼓搗了片刻,他手腕上閃了一下,加載條飛快劃過,一個虛擬屏幕跳了出來,一副型號古老的衛星網絡地圖展開——蹭網專家蹭上了城市內網。 陸必行吹了一聲口哨,炫技似的把信號同步給林靜恒:“三秒半,破了我的個人記錄?!?/br> 他戳戳點點,興致勃勃地翻查起城市信息:“這地方叫銀河城,常住人口三百多萬……有核心商圈和特色美食!林,你喜歡巧克力煎餅嗎?” “……什么玩意?不?!绷朱o恒把車速降到正常老爺車的水平,又摸出了一根煙,塞住嘴,有點發愁地想:這小子才華橫溢,就是長不大。 他一手虛虛地搭上機甲車里偽裝用的方向盤,緩緩地把車開進“銀河城歡迎你”的公路入口。不知是不是他氣場太強,剛一通過,歡迎牌上的霓虹燈就“噗嗤”一聲滅了,上面冒出了小青煙。 “還有賭場……不是說貨幣信用體系崩潰了嗎?他們賭什么?林,你猜他們現在用什么當貨幣?” 一個哲學史上亙古的問題走進了林將軍時刻繁忙的大腦。 “我在哪?”他心想,“我為什么會在這?” 在第八星系,找燈紅酒綠的大都市是不可能的,啟明星其實還不如北京β星,只是強在氣候好一點,沒有沒完沒了的冬天,因此看上去更有活力一些。 所謂的“核心商圈”,其實是一堆錯綜復雜的小巷子,周圍布滿了私搭亂建的小棚子,棚子里有一些路邊攤。沒規沒矩的建筑里出外進,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泛著生活污水與垃圾,和食物的氣味混雜在一起,相當銷魂。 一個小機器人cao著破銅爛鐵似的嗓子來回喊:“三根營養針換一千元‘街票’,外來的客人到這排隊!傍晚酬賓,三根營養針,享受整個夜晚的服務!” 林靜恒背著手圍觀片刻,發現這小小的街區組成了一個原始的經濟共同體,外來者用營養針換一種代金券點數,把點數支付給商戶,商戶再和街區結賬,兌換成營養針,省得營養針太貴,小生意找不開。 陸必行已經把三根營養針塞進了機器人肚子,機器人“咕嘟”一聲,吞了下去,片刻后往陸必行的手腕上發射了一道光,一千元的“街票”就算轉到他手上了。 “我請你?!标懕匦姓f著,對面突然有一幫推著手推貨車的小販經過,為免在窄巷中被沖散,陸必行一把抓住了林靜恒的手,感覺那只手下意識地輕輕往外抽了一下,隨即把他拉了過去。 旁邊樓上潑下一盆水,正好灑在陸必行方才站著的地方。 林靜恒:“小心點?!?/br> 第70章 陸必行把空著的那只手塞進嘴里, 仰頭吹了一聲拐著彎的長口哨, 樓上方才潑水的窗戶里影影綽綽地露出一個人影,隔窗窺視。 陸必行就很自來熟地沖人家喊:“別躲, 我都看見你了, 你們怎么能這樣!我長得這么一表人才, 你們就拿這種沒誠意的套路圈我?一點區別對待都沒有,帥哥的自尊心都被你們傷透了!” 周圍傳出一陣竊笑, 樓上的窗戶打開, 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探出頭來,笑得花枝亂顫, 一看就不像做正經生意的。 “笑什么?”陸必行鬧著玩似的一揮手, “趕緊賠禮道歉, 扔兩包煙下來!” 窗戶后面聞聲,擠出了更多的腦袋,有男有女,有直毛的, 也有卷毛的, 放眼一看, 五彩斑斕,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搔首弄姿,他們你推我搡,嘻嘻哈哈了好一會,湊了兩包雜牌煙, 從樓上扔下來,砸到陸必行懷里。 從地球時代到新星歷,“煙酒茶糖”就和人類歷史一樣悠久,有添加了各種黑科技、昂貴得不可想象的產品,也有傳承歷史,粗制濫造的手工煙卷。煙盒上的廣告畫是個俏皮的男人,一扭八道彎地站在那,沖外面的人擠眉弄眼,里面裝的是第八星“特供”的劣質煙草,隔著包裝都能聞到很嗆的焦油味,辛辣非常,煙頭的紙卷還有沒粘結實的,顫顫巍巍地翹了個小尾巴。 陸必行接了煙,學著煙盒上男人的姿勢,擺了個造型,沖樓上的鶯鶯燕燕們一揮手,拉起林靜恒繼續往前走:“不客氣啦!” 被敲詐了兩盒煙的群鶯們看他懂事又討人喜歡,集體沖他飛了個吻。 林靜恒一直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才不顯得刻意,十分心不在焉,旁觀了全場,剛開始還以為陸必行這個星際死宅在啟明星上有熟人,后來被陸必行塞了一盒煙,他意識到有點不對勁,走出了大約有一百米,這位來自沃托的林將軍才回過神來,皺眉問:“等等,剛才那是敲詐賣yin團伙吧?” 魚龍混雜的鬧市里,一些看著非常正經的小樓,往往是隱藏在其中的紅燈區,這種小樓的成員資質不佳,有些人連個人衛生都搞不利索,看著非常倒胃口,因此賣笑賣身都不怎么暢銷,只好以敲詐和碰瓷為生。 套路通常是這樣的——先找人拿盆水在窗口等著,看見有疑似肥羊的從底下經過,就把盆里的水往下一潑,過路客無端造此“天譴”,當然得討個說法,然后樓里就會打著道歉的名義、或以“進來烘干衣服”之類的借口為由,把人拖住騙進來。 再然后,道歉和慰問就會變成“灌酒失足和仙人跳”三位一體套餐,保證能刮下“棒槌”們身上最后一分油水。 陸必行回頭看了林靜恒一眼,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沒憋住,笑出了聲:“將軍,你這反應不是慢了半拍,是慢了半部歌劇??!” 林靜恒:“……” 他今天思考了一路“從哪來到哪去”的問題,被哲學魘住了,從開車出了基地,就十分不在狀態,半個腦子都在放空,一不小心放太空了,居然沒注意眼皮底下發生這種事。 陸必敏銳地從林將軍沉下來的臉上讀出了他此時的心聲——放肆,找死嗎? “哎,別別別,走都走了,哪有特意回去找人麻煩的道理?”陸必行伸開雙臂,樂不可支地攔住他。 他現在看林靜恒,可以說是相當不理智,戴了好幾層荷爾蒙凝結的濾鏡,看他罵街也可愛、損人也可愛,連那一臉反社會的殺氣騰騰,都能牽強附會地找到可愛之處,審美大幅度跑偏,像個神經病。 “今天他們那一個樓里,肯定有人福星高照,因為將軍走了個神,稀里糊涂地撿了一堆狗命,這是什么?這是錦鯉一樣的運氣??!快把剛才給你的那盒錦鯉煙揣好,可遇不可求……哎,你看,那居然還有個算命的,趕緊趁鴻運當頭,討幾句好聽的話!” 破棚子下坐著個包頭巾的老頭,佝僂得像個句號,面前擺著張瘸腿桌,桌上是一張神神叨叨的八卦圖,八卦圖一角壓著一副被老鼠啃過的塔羅牌,老頭腦袋上頂著塊霓虹的牌子,寫道:古法命運占卜。 陸必行探頭沖算命攤的老頭喊:“爺爺,圍觀命運多少錢一次?” 老頭沖他比了個手勢:“街票二十個點?!?/br> “給你一百個,我們要看好看的?!标懕匦性趥€人終端上戳了幾下,一百點跳到了老人身邊的計價器里,他雙手抓住林靜恒的肩,把他往前一推,“給這位先生看!” 老頭在這擺攤不知擺多久了,瘦得皮包骨,生意也并不興隆,計價器上一直只攢了二百多個點,不料橫空冒出了陸必行這么個冤大頭,累計的點數正好夠他換一支能支撐數月的營養針。 老頭大喜過望,雙手捧起他那一打破牌:“這位先生,請抽一張牌,放在擁有宇宙神秘力量的八卦中心?!?/br> 林靜恒:“……什么玩意?” 陸必行得寸進尺,飛快地湊過來,抓著他的手抽了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牌。 算命老頭收了錢,表演得盡心盡力,他迅速把紙牌扣在手心里,“嚶嚶嗡嗡”地念了一段長經,很爭氣地忽悠說:“這位先生,我從牌面上看到了您輝煌的未來,我看到您摒棄疑惑、穿越迷霧、回歸真實自我,您將終于獲得命運賦予的力量,不破不立,找到您畢生都在追求的答案。愿所有的神明保佑您?!?/br> 林靜恒明知道老頭在胡說八道,可是聽到“摒棄疑惑,穿越迷霧,回歸自我”一句,心里忽然倏地一動,仿佛有一根生銹的琴弦,空置良久,被微風輕輕吹動,發出喑啞的和弦聲。他抬起頭,一瞬間想追問一句“我畢生追求的答案是什么”,結果算命老頭迎面給了他一個諂媚缺牙的笑。 林靜恒:“……” 他不置一詞,轉身走了。 陸必行嬉皮笑臉地追在他身后問:“聽完開心了吧?將軍,笑一個?!?/br> 林靜恒回手按在他腦門上,把這噪音源推后兩步,插兜走了。 老頭攢夠了救命錢,千恩萬謝地站起來送他們,陸必行回頭跟他揮手時,算命老頭摘了帽子,露出一頭迎風打顫的白發致意,直到兩個人走遠,他才重新坐下,用哆哆嗦嗦的手翻開方才林靜恒抽走的那張紙牌。 古地球時代,塔羅占卜文化曾經如流星般興盛一時過,后來被一大幫坑蒙拐騙的半吊子們胡搞,到如今,已經沒什么傳承可言了,算命老頭手上這套紙牌,是早年花了五塊錢在地攤上買的,是個塔羅版的“方便牌”,拿這玩意坑蒙拐騙,完全不用背熟塔羅牌厚厚的說明書,只要按著牌面角落里的小字隨口忽悠就行——每張牌代表什么,他們偷懶地用一個詞概括了。 算命老人扒開昏花的老眼,把臉貼在牌面上,看清了右下角那一行幾乎要融入畫里的小字,寫著—— “塔:在劫難逃?!?/br> 晚風吹來,算命老人哆嗦了一下,抬頭張望林靜恒他們走遠的方向,見那兩個人已經拐過了一個路口,看不見了,于是掙扎著站起來,收了攤,去兌換救命的營養針了。 “凱萊星上也有這種夜市,”陸必行跟人換了幾個橘子,一邊走一邊剝,“里面也是各種坑蒙拐騙的,套路都差不多,不懂行的肥羊進來湊熱鬧……比如你這樣的——大家就會跟過節一樣,能把人從這頭騙到那頭,騙完整條街一起狂歡。我小時候常跟他們混在一起,找個地方看書,看累了就看他們騙人,騙完高興了,就有人跑過來揉搓我一下,給我拿個小玩意?!?/br> 林靜恒:“你不是說小時候身體不好,獨眼鷹連燒烤都不讓你吃嗎?他就看著你混跡這種地方?” “當然不可能在街上跑了,”陸必行一邊說,一邊把剝好的橘子遞給林靜恒,“凱萊星上那條小商業街是我爸租給他們的,后面一整塊地也都是他的,地方空著也是空著,他建了個小樓,后院窗戶一推開,就能摸到賣藝人養的小動物,是我強烈要求住進去的。那段時間腿有些肌rou萎縮,需要復健,在屋里練習走路的時候聽見外面熱熱鬧鬧的就很開心?!?/br> “我不吃,”林靜恒擺擺手,“腿是怎么回事?” “生病,后來好了?!标懕匦泻喍痰鼗卮?。 林靜恒:“具體什么???” 陸必行神色一閃,好像不想讓他追問這個問題,靈機一動,他說:“相思病,將軍,管治嗎?” 林靜恒:“……” 陸必行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了別處——他一路都在試探著喂林將軍各種東西,林看都不看一眼,唯獨這個橘子身價不菲,得到了他三個字。陸必行眨了眨眼,突然掰下一枚橘子瓣,猝不及防地在林靜恒嘴角沾了一下,“很甜的?!?/br> 林靜恒:“……” “不吃嗎?不是吧,親過的橘子都不吃?”陸必行作勢要往自己嘴里扔,“行吧,那我自己吃?!?/br> 這種調戲就很找揍了,林靜恒劈手奪走了那個倒霉橘子。 “將軍,很多東西都是為了取悅你而存在的,”陸必行滿嘴跑起了星艦,“你看,橘子辛辛苦苦長了一輩子,長到這么大,日積月累,才偷偷儲存了那么多‘小膠囊’在橘子瓣里,就等你在最飽滿的時候一口咬下去,把甜味都潑到舌頭上,果香味到處亂竄——好多小說電影里講愛情故事不是都有這個橋段嗎?一個人為了取悅喜歡的人,精心準備一場煙花、星星、噴泉之類的驚喜,然后掐著時間,把心上人領來,恰到好處地表演給他看。大家看了都會跟這主角一起驚喜感動,可是你仔細想想,橘子是不是也是這么取悅你的?你表情還那么勉強,不是在辜負它嗎?” 林靜恒回答:“你要是少看點亂七八糟的,給腦子省點電,也不至于隨時燒短路?!?/br> 然而話雖然是冷嘲熱諷,他的眉頭卻松開了,林靜恒的味蕾好像天生遲鈍,什么都隨便吃隨便咽,沒長品味美食的神經元,反倒是陸必行歪理邪說里描繪的橘子更能激發食欲,不知不覺間,他把整個一顆橘子都吃了,并且罕見地嘗出了一點滋味。 陸必行跟在他旁邊,有點興高采烈,感覺林靜恒這道非常難解的題目,終于被他摸到了一定之規。他發現,林對真正不喜歡的東西,往往連一個眼神都欠奉,那點注意力矜貴得很,而刻意開口拒絕,反而代表他并不反感,甚至可能還挺喜歡,只是不符合他的行為模式與一定之規才搖頭。 聯想起林靜恒拒絕他時正式又外交的辭令,陸必行現在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他親過的橘子,甜得只想滿地滾:“將軍……” 就在這時,一個重物突然橫空砸過來,正擦著陸必行砸到了他身后的玻璃窗上,玻璃窗當即粉身碎骨,鋒利的渣到處亂飛,林靜恒一抬手,連著機甲車的個人終端密鑰上射出了特殊粒子流,防護罩似的打散了玻璃渣。 只見砸過來的重物是半塊磚頭,本來是沖著一個尖嘴猴腮的小販腦袋去的,那人懷里揣著個包裹,正在抱頭鼠竄,追在他身后的人渾身上下裹著長袍,本來連頭發絲都不露,激憤之下遠遠扔出了半塊磚頭,用力過度,纏在頭上的大兜帽被扯了下來,露出了一張能直接客串鬼怪的臉——皮膚爛得不成樣,下巴和嘴唇上的皮rou已經不翼而飛,露出白森森的下頜骨,眼角還在往下滴著血淚。 他……也不知是她,聲音沙啞粗糲得像是生滿了銹,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你用假藥騙我!” 被人追打的小販也被對方駭人的形象嚇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腿倒騰了好幾下,變了調子一聲慘叫:“彩虹病毒!這個人感染了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是第八星系永遠的噩夢,當年那場浩劫帶來的創傷,恐怕至少要幾百年、上下兩代人都死光了才能平息。 小販一嗓子叫出來,整條街都炸了鍋,仿佛瘟神降臨,所有人跟著陡然變色,尖叫著四散奔逃。林靜恒一把將陸必行拽到身后,機甲車密鑰的特殊粒子流卷出一道風,擋在陸必行面前:“你先離開這?!?/br> “沒事,”陸必行拉住他的胳膊肘,“我身上有抗體,不要緊?!?/br> 林靜恒一愣:“什么?” 陸必行出生的時候,彩虹病毒已經在聯盟八大星系里銷聲匿跡好多年了,他又不是需要應付特殊情況的前線戰士,怎么會有彩虹病毒的抗體? 還不等他細想,陸必行就指著那骷髏似的人說:“林,你看他肩上!” 那人扯下的頭巾露出了脖頸和一側肩頭,衣服臟得看不出底色,勉強能辨認出一枚肩章——是第八星系行政中心的標志,只有公務員制服上才有! 陸必行話音剛落,骷髏人已經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包裹好,轉身就跑。 陸必行抬腳就追:“等等!” 林靜恒:“慢著,你真有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