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看來這是個沒有人解出來的方程式啊?!币灾Z貝爾獎和聯盟自由貢獻獎為目標的當代科學家無所畏懼地琢磨著。 然后他適時地插了句嘴:“??繂栴}還有能源問題,可以交給我?!?/br> 圖蘭一扭頭看見他,眼睛突然一亮,隨后自然瞇了起來,主動沖他伸了手:“怎么稱呼?” “我叫陸必行,”陸必行風度翩翩地和她握了手,“我現在算是臨時的隨軍工程師,對吧,將軍?” 林靜恒現在見他如見債主,短促地點了一下頭,沒吭聲。 “隨軍工程師?”圖蘭盯著他的臉,色令智昏,沒注意他們老大不同尋常的臉色,非常不要臉地捏住陸必行的手,不讓他撤,“這么帥的隨軍工程師,將軍從哪挖來的?我早就說應該讓白銀三那幫怪胎們玩蛋去……” “伊麗莎白,圖蘭?!绷朱o恒突然連名帶姓地叫她。 圖蘭一激靈,再也顧不上美色,下意識地立正了:“是?!?/br> 林靜恒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剛才說什么?” “讓我滾,遵命?!眻D蘭腳跟一碰,轉向白銀九衛隊,“全體蛋——向后轉,跟我滾!” ??逻B忙跟上,幫忙找地方安置他們。 林靜恒轉身進了機甲主控室。 日歷還是去年的,然而一夜之后,這基地卻已經變了樣。 從主控室里居高臨下看去,那些嶄新的小機甲被戰火淬煉過一次,長出了斑駁的鎧甲,維修機器人忙得團團轉,它們按號碼排列在機甲站里,中間有了空檔,那些空出來的地方,就像聯盟議會后面的碑林一樣,有來無回了。 很多基地居民圍在機甲站外,眼巴巴地等著,有的看見親朋好友回來了,就在門口痛哭,有的沒回來,還不死心,走進機甲站,要把基地武裝挨個扒拉一遍,依然找不著,就失魂落魄地徘徊不去。 至于更多的……鰥寡孤獨,活著沒人等,死了沒人問,則又是另一種常態了。 林靜恒雙手撐在窗欞上,片刻后,他把頭深深地低下,下巴幾乎要點到胸口,閉上眼睛,緩緩地把那口氣吐了出去。 圖蘭還沒有跟他正式匯報,然而只言片語地交代了一下機甲來路,已經讓他有不祥的預感了。 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林靜恒臉上的焦躁神色瞬間隱去,恢復成了不悲不喜的模樣,一轉身……差點撞在陸必行身上。 對了,還有這位的官司。 林靜恒猛地往后一躲,他不知道陸必行吃錯什么藥了,由于正在心亂如麻,所以很快打定了主意——如果陸必行接著頭天晚上的話茬胡說八道,就讓他滾出去。 于是他雖然沒有出言不遜,一條眼眉卻挑出了罵街的弧度:“什么事?” 陸必行抱著胳膊靠在窗邊,沉聲說:“謝謝你?!?/br> 林靜恒:“……” 準備好的“滾出去”好像不大適合接這個語境,只好在舌尖上轉了一圈,自己咽了。 “那時候還是撈了他們一把,”陸必行說,“你早知道白銀第九衛會來,大可以等他們一起,不用管那些人死活,像我們一開始說的那樣?!?/br> 林靜恒頭也不抬地繞開他:“源異人死了,你當阿瑞斯馮那么好騙?” 陸必行:“等等,我聽薄荷他們說,你又用了舒緩劑!” 林靜恒懶得回答,像忽略湛盧一樣忽略了他。 陸必行不依不饒,上前一步擋住他:“舒緩劑后遺癥很難捱的,疼不疼?” “疼不疼”、“累不累”之類的話,對于林靜恒來說,有些過于親近、過于私人了。他上一次聽到類似的問題,還是做孩子的時候,因此這些話聽起來,就好像是陸必行在口無遮攔地和他討論小時候撒尿和泥的事,讓他渾身別扭,非常不知道該怎么接。 “別在這跟我廢話,”林靜恒耐心告罄,“該干什么干什么去?!?/br> 陸必行敏銳地察覺出了他的局促,倒退著攔在他面前,左搖右晃,就是不讓他過去,一點也不怕林靜恒氣急敗壞——反正林靜恒在他面前最大的氣急敗壞就是個“滾”,連粗話都少,完全沒有殺傷力。至于別人到了林將軍面前都是一副鵪鶉樣,陸必行理智上表達理解和同情,并不能感同身受。 “將軍,你怎么跟躲流氓似的,我又沒有動手動腳?!标懕匦姓f完,忽然福至心靈,搞了個突然襲擊,猝不及防地朝林靜恒甩出一句話,“昨天晚上告白告了一半,被討厭的海盜打斷了,今天想和你多說幾句,你又不愿意理我。難不成讓我牽腸掛肚地去給你調修機甲站嗎?” 林靜恒:“……” 剛整理完儀容,跑進主控室的圖蘭隊長:“……” 陸必行余光瞥見她,并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反而覺得圖蘭隊長臉上被雷劈的神色非常有趣——當年科學界里往自己身上注射病毒、扛著風箏捕捉雷電的先賢們給了他永無止境的勇氣、執著與人來瘋。 陸必行趁林靜恒一臉空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要是想追求你,你會一槍打死我嗎?” 第65章 第九衛隊長——圖蘭將軍, 當場倒抽了一口涼氣, 心想:“我的媽,真是自古紅顏多薄命, 我這是什么時運?” 她掉頭就跑, 可惜來時“噠噠”的軍靴已經把她暴露了, 林靜恒斷喝一聲:“你給我站??!” 圖蘭七上八下地貼著墻根站好,想了想, 又轉過去, 保持了面壁思過的動作,非禮勿視。 陸必行好整以暇地縮回爪, 仿佛撲面而來的殺氣遇見他, 都繞了個彎, 化為兩絲小清風,拍了拍他的袖子。 如果他這時候像平時一樣搔首弄姿,或許林靜恒還能痛快地把他打出去。 可那青年人站得直直的,眼睛也直直地盯著他看, 瞳孔是透亮而且真誠的——太透亮了, 近乎有些無邪的成分, 像個孩子……這些搞科研的人,眼巴巴地盯著一個期待許久的運算結果時,目光都像孩子。 而他靠得有點近,林靜恒能聞到青年人熱烘烘的氣息,透著勃勃的生命力。 林靜恒一口氣卡在嗓子眼里,沉默了三秒, 他小心地挪了半步,躲開了這股令人心悸的生命力,用了十分的克制和冷靜,婉拒說:“我很感謝,但沒這個想法,你父親也不喜歡你和我交往太密切,不用做無用功了,先出去吧?!?/br> 被迫旁聽的圖蘭一瞬間懷疑自己是認錯了老大,想找個基因鎖檢查一下了。 陸必行眨眨眼睛,一點也不在意,可能是雞湯熬多了灑不完,他張口就是一段能寫進廁所讀物的扯淡:“喜歡一朵花,不見得非得看見花開,喜歡一個人,不見得非得有結果,追求愛與美的過程怎么能叫無用功呢?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常美好的過程,你不覺得嗎?” 林靜恒不覺得,而且無言以對,全天份的好言好語用盡,他現了原形:“吃飽了撐的,滾出去!” 他沒有拔槍,這種程度也不算發火,倒像是猛獸小心翼翼地縮著爪子,用rou墊輕輕地拍了他一下,陸必行被拍得心花怒放,見好就收,一邊往外走,一邊熱情洋溢地和圖蘭打了個招呼:“衛隊長你好,頭發剪得很有藝術感。機甲有什么需要維護的,隨時來找我?!?/br> 圖蘭用瞻仰烈士的眼神目送著他的遠去的背影。 林靜恒感覺手腕一圈仿佛被人用烙鐵燙過,熱度經久不散,方才滿腔愁緒全讓陸必行給攪合散了,哭笑不得,又有點說不出的異樣。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僵著臉色沖圖蘭一招手,示意她滾過來。 圖蘭奉命整理儀容,不敢讓他久等,匆匆洗了把臉,把攢了好幾年長的長發一刀切了,齊耳懸著,露出了脖子,唯獨額角鬢邊的兩綹卷發沒舍得動,依然在那垂著,企圖蒙混過關。 林靜恒掃了她一眼,覺得她這個形象毫無審美,像個被電卷了觸須的天牛蟲?!案艺f說,聯盟現在怎么樣?” “將軍,”圖蘭聽了這句問話,忽然斂去了嬉皮笑臉,在他面前站定,“現在已經沒有聯盟了?!?/br> 她語氣平平淡淡,落在人耳朵里,卻有種炸雷似的驚心動魄。 圖蘭問:“我從哪說起?” 林靜恒頓了頓:“白銀要塞?!?/br> 圖蘭略微仰了一下頭,隨后,用一種與她碎嘴子風格不符的寡淡語氣說:“今年……去年六月底,半夜,沒有任何預兆,白銀要塞的能量系統突然崩潰,防御關閉,無法重啟,上千架超時空重甲在這種情況下侵入大氣層內,沒有亮明身份,也沒有示警,直接狂轟濫炸,白銀要塞損失慘重?!?/br> 白銀要塞,無數精英,烏蘭學院百代積累,林靜恒數十年經營…… 圖蘭修正了一下措辭:“不,應該說,差不多是全軍覆沒?!?/br> 盡管林靜恒覺得自己一直是利用白銀要塞,除了白銀十衛之外,沒拿別人當過自己人,聽完這幾句話,壓不住的血氣仍在瘋狂地往他頭頂沖。 “什么原因?”林靜恒壓低聲音問,“網監是死的?巡邏隊呢?瞎了嗎?” “白銀要塞的能量系統是被人從內網入侵的,有人在湛盧機身上植入了一枚芯片,湛盧無法啟動,所以他們兩個月才會例行檢查一次,權限很高,被他們忽略了。至于巡邏隊——白銀要塞走得走、辭得辭,李上將一個空降的酒囊飯袋,剩下的也不服他管,他不甘寂寞,就自作主張用了一批人造人,那天的巡邏隊正好是人造人衛隊,同樣被黑了?!?/br> 這里面亂七八糟的貓膩,林靜恒一聽就明白。 機甲和機甲核的人工智能是軍委的產業,但人造人——雖然原理都一樣,只是簡化版、能量產的人工智能——卻由于利潤豐厚,被伊甸園管委會巧取豪奪,成了管委會的特批產品。 人造人替換人類軍隊,這里面涉及多大的產值、多少利潤?多少人的利益卷在里面?不用想,都知道是個天文數字。李上將既然狗屁不是,怎么上位白銀要塞的?又為什么一上任就在白銀要塞推行人造人戰隊? 顯然,這完全是軍委和管委會博弈的結果。 可是沒想到,他們窩里掐,卻掐出了這么大的禍根。 林靜恒沉聲問:“這是你的推測,依據呢?” “沒有,不是我猜的,是李上將自己說的?!?/br> “李還活著?”林靜恒有點吃驚。 他居然還有臉活著! “李上將的親衛團吃的‘小灶’,用的能量系統和白銀要塞不是同一套,拼死護著他突圍,整一個白銀要塞,只有他老人家和幾個親衛跑出來了?!眻D蘭一聳肩,“不過沒活到現在,他在逃往‘天使城’的半路上被人劫住暗殺了?!?/br> 林靜恒倏地一皺眉:“是你干的,還是白銀十?” 白銀十也是突擊隊,但更傾向于暗殺潛伏,是支星際刺客。 “我?!眻D蘭沒有避諱,一口承認,坦然地回視著他,是個渾身血氣的天牛蟲。 “我們吃過白銀要塞的飯,用過那的訓練場,在那收拾過剛從軍校畢業的小白臉,每個人圍著白銀要塞的巡邏里程加起來,夠把第一星系轉好幾圈。我覺得沒有道理,將軍,白銀要塞淪陷,是阿瑞斯李那個王八犢子一手造成的,駐兵十萬,毀在他一個人手上,最后他自己想逃到天使城避難,接著當他的騎墻權貴——門都沒有!你要追究我責任,我認罰?!?/br> 林靜恒擺擺手,不和她計較這些小節。 “聯盟政府現在是什么情況?” “政府還行,就是有點軟蛋?!眻D蘭緩了一口氣,接著說,“通訊中斷之前,我聽說聯盟政府放棄了沃托,集體遷到了天使城要塞,現在天使城是臨時指揮部,他們手里還有兵,畢竟第一星系周圍護衛要塞駐扎的部隊不少,再者軍委的軍工廠就在天使城,不缺彈藥,老伍爾夫親自坐鎮,問題不大,跟海盜們有得打。第一星系有點門路的,都跟過去避難了——海盜‘光榮團’是從白銀要塞直接進去的,肆虐主要就是在第一星系?!?/br> “其他民眾呢?” “一星系的民眾嗎?那倒是挺好的。一星系都是體面人,光榮團想建自己的政府,走懷柔路線,當然得寵著他們,只是空中管制很嚴,沒事不在航道上亂飛就沒事,按理說,生活都有保障?!眻D蘭一攤手,“不過通訊崩潰以后,伊甸園也跟著垮了……我不知道這里面有沒有管委會故意的成分,怕民眾倒向星際海盜什么的——雖然不缺吃不缺穿,但是伊甸園一垮,也死了不少人。我聽說好多地方成立了自助巡邏隊,負責一個街區,防止自殺?!?/br> 這話如果讓第八星系這幫“野人”聽見,大概會覺得是方夜譚。 不缺吃不缺穿,還有星際海盜拉攏,怎么可能會想尋死覓活?八星系最好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要知道第八星系曾經最繁華的星球之一北京β,也連基本的城市供暖都解決不了,三年寒冬,無家可歸的人像流浪的貓狗一樣成批地凍餓而死,一點都不稀奇。他們直到家破人亡,也沒見識過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同類是怎樣生活的。 可這并不是矯情。 整個聯盟文明都是構架在伊甸園上的,除了第八星系,人們生來就受伊甸園的精心呵護,像是城市暖房里用精致的營養液培育的小苗,從未接觸過風吹日曬的外界,一旦打破了暖棚的罩子,就好像家養寵物被拋棄在荒野之中,有時候是真的沒辦法活下去。 “不過也就第一星系還行,別地地方真不好說。將軍,你知道各大星系都沒有軍事自治權,防務全靠派駐的那點中央軍,中央軍的機甲監管密鑰又在白銀要塞,誰也沒想到白銀要塞最先出事?!眻D蘭頓了頓,不明顯地嘆了口氣,“渾水摸魚的域外海盜四處鬧事,白銀要塞又失聯,很多地方的中央軍根本反應不過來?,F在不像古代戰爭,失了先機還有咸魚翻身的機會——你機甲開不出去,反導系統哪禁得住亡命徒們狂轟濫炸?尸骨無存都算輕的?!?/br> 林靜恒緩緩地踱著步。 透過窗戶,他看見外面的基地武裝人員們在整隊,這些人不回去好好躺著,慶祝自己留了一條狗命,還在機甲站亂晃,也不知道在密謀什么非法集會。 林靜恒嗓子有些堵,圖蘭字里行間的腥風血雨快把主控室淹沒了。 “海盜有不同派系,占領第一星系的光榮團現在就想走改朝換代路線,這不就得收買人心么?跟反烏會那幫神經病尿不到一個壺里。所以光榮團占領第一星系之后,沒多久就發表了聲明,表示跟其他海盜劃清界限,還把人家都打成了非法暴恐組織?!眻D蘭簡單解釋了幾句,“這些入侵聯盟的域外海盜本來把光榮團當領頭的‘武林盟主’,現在盟主單方面拆伙,他們不知道是報復還是怎樣,更無法無天,什么事都干得出來,誰碰見誰倒霉?!?/br> 雖說是“覆巢之下無完卵”,但是原來天災人禍下,權貴的卵也總能比普通的卵更有尊嚴一點。 偉大的政府你方唱罷我登場,而偉大的隱形階級固若金湯。竟在聯盟政府潰敗之后,依然成為新來者的指導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