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林靜恒沒說什么,任憑他們圍觀,他做事非常專注,能完全無視陸必行在旁邊“嘰嘰咕咕”的實時講解。讓人眼花繚亂的數據流過他的個人終端,甚至不必借助于人工智能。 畢竟,白銀要塞的第一大敵永遠是星際海盜,即使他不知為誰而戰,對抗、分析星際海盜,也幾乎成了他的本能。 等他告一段落時,已經是日頭偏西了,大腦過載的學生們暈暈乎乎地走了,一個瓷杯從旁邊遞過來。林靜恒的視線沒離開個人終端,接過來抿了一口,發現不是白水,又把瓷杯塞回對方手里,找了個水池吐了出去。 陸必行納悶地就著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沒嘗出什么異味:“怎么了?你是不吃甜食,還是乳糖不耐受?” “沒那么講究,”林靜恒給自己倒了杯清水,“我喝水就行?!?/br> 陸必行的目光落在他空蕩蕩的襯衣上,恍然大悟:“你是在控制飲食,恢復體重?” 林靜恒沒有和另一個男人討論自己身材的習慣,因此沒理他,背過身去復盤自己一天的成果。 他雙手撐在機甲站主控室的主機上,雙肩略微聳起,顯出平整的肩頭,人工日光快要離開基地了,此時斜斜地打進來,剛好穿透他輕薄的襯衫,露出了影影綽綽的腰線來。 陸必行的目光落下,忍不住隔著幾步遠,伸手比了一下,強行克制住自己想摸一把的沖動,他干咳了一聲:“你給自己打肌rou溶解針的時候怎么不想想現在受的罪?” 林靜恒:“你怎么那么多廢話?” 陸必行繞到他身邊,離得太近,一股水果的味道繚繞過來,林靜恒下意識地一躲。 陸必行沒偷襲到,只好把沒能塞進他嘴里的半塊蘋果自己吃了:“我覺得你少吃一點其他的東西沒關系,對自己和世界不要那么苛刻嘛——你喜歡吃什么?吃甜吃辣?偏rou食還是偏素食?除了不喝啤酒之外還挑食嗎?” 林靜恒:“……”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陸必行這貨雖然以前也挺煩的,但煩得知情知趣、有分有寸,還在他的忍耐范圍之內,甚至偶爾——近乎于發生rou眼可觀測的流星雨的概率——他愿意承認陸必行有點可愛。 可是最近也不知是不是他帶上了“失而復得濾鏡”,對此人過于縱容,林靜恒覺得這小子有點蹬鼻子上臉。 “凱萊親王阿瑞斯馮的重甲火力完全可以媲美正規聯盟軍,”林靜恒板著臉,強行扭轉話題,“重型武器的裝載能力比聯盟強得多,破壞力很大,防御性能更強,但我認為他們或許犧牲了一定的機動性,你之前提出的反追蹤系統可行。如果你留下是想跟我說這件事,我給你十五分鐘,如果不是,給我出去?!?/br> “已經構架好了,”陸必行說,“機器人們正在加班加點,到時候用機甲送到能源塔外就行,不耽誤你的事?!?/br> 林靜恒面色一緩。 隨后,就聽陸必行又接了一句:“林,你經常皺眉不笑,是因為覺得自己嚴肅的時候比笑起來有氣質嗎?” 林靜恒指了指門口,示意他跪安。 然而陸必行非但不肯走,還直接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了。 林靜恒被他那雙充滿好奇、充滿探索精神的眼睛盯得渾身發毛,總覺得自己成了某種古怪實驗報告的主角:“你還要干什么?” 陸必行從他身上感覺到了某種熟悉的挑戰性。 世界上性格最爛、最不好相處的一撮人,好像都成了他的學生,而在這兩點上,林靜恒格外出類拔萃,偏偏陸必行還格外喜歡他。 陸必行懷疑自己是有什么傾向,特別容易被這種不是東西的人吸引。他斟酌了一下,感覺自己這時候要是回答“聊聊”,這人肯定能掉頭就走,于是技巧性地挑了個讓人容易掉以輕心話題:“沃托是什么樣的?” 林靜恒愣了愣,心口上最柔軟的地方好像被人用針刺了一下。 當年陸家距離聯盟議會大樓只有不到兩公里,爬上屋頂,能看見議會大樓后面仙境一般的森林公園,一個本該在那里出生,備受寵愛的孩子,現在卻在問他沃托是什么樣——他甚至認為沃托會有擁擠的筒子樓和貧民窟。 林靜恒方才還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縱容了,這會又把這念頭踩在了腳底下,轉眼就忘了他是怎么想把陸必行吊起來打的,恨不能把對方想要的一切都捧上來。 “沃托人口很少?!绷朱o恒斟詞酌句地說,“除了中央購物廣場,幾乎沒有高樓?!?/br> “為什么?”陸必行奇怪地問,“大人物們不都喜歡登高瞭望嗎?” “總有人不喜歡,不喜歡的人自己不登高,當然也不希望別人登高窺視自己?!绷朱o恒略微放松了時刻繃緊的后脊,“沃托的一切都是聯盟的縮影,各方勢力拉鋸平衡的結果,就是沃托所有建筑限高,除了中央商務區外,不能超過空中軌道的高度。四分之三的土地上是觀賞性的植物,整個首都星就像個園藝公園?!?/br> 陸必行這個土生土長的八星系鄉巴佬,只在電影上見過第一星系,從書上看見過零星幾幅沃托的照片,大多數都集中在議會大樓——沃托權貴云集,很多地方禁止拍攝取景——他覺得有點難以想象:“那不會不方便嗎,我是指生活設施之類?” “沃托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首都星上沒有私人土地,所有的土地都是按級別和職務劃分的,面積、間距都有規矩,寧可住得稀疏一點,也不能委屈了誰。生活物資都是配給的,每個區域都有專門的服務人員輪值,有什么需要,用個人終端傳喚就行,只要不違法,他們什么事都能幫你解決??罩熊壍阑臼前雽傩再|的,交通方便,不需要什么公共設施?!?/br> 陸必行先是被權貴們的窮奢極欲震驚了,隨后又感覺有點心虛,懷疑自己養不起沃托出身的林將軍,于是小心翼翼地問:“你家也是這樣嗎?” 林靜恒沉默了一會,含糊地一點頭:“差不多吧?!?/br> 聯盟上將是有專屬宅邸的,不過林靜恒只在建設完成當天象征性地去過一次,錄了一下基因鎖,就交給了一堆機器人打理,他現在連地址都記不清了。接管白銀要塞以來,林靜恒沒度過假,偶爾來往沃托,都是在議會大樓后面的接待賓館里湊合住一住,辦完事就走,要說家——其實湛盧機甲更像他家。 陸必行:“那你……現在在這個緊巴巴的基地里,不是很委屈?” “還好,”林靜恒說,隨后又惜字如金地補充了一句,“有點吵?!?/br> 陸必行遲疑片刻:“當年為什么要離開聯盟?你是怎么從伊甸園系統里注銷的?” 林靜恒跳過了第一個問題,輕描淡寫地說:“伊甸園歸根到底是一種技術,又不是神,總有空子可以鉆?!?/br> 陸必行:“那你家人呢?不會擔心嗎?” 他從沃托開始,繞著圈子一點一點靠近,最后自然而然地把話題帶到了林靜恒本人身上,可惜珍貴的獵物并沒有那么容易捕獲,話問到這里,已經過于私人化了,林靜恒裝沒聽見,避而不答,反問:“這么多年,獨眼鷹一直不讓你離開第八星系?” 陸必行見好就收:“對,提都不能提,一提就炸毛,好像我頭上有個通緝令似的,踏入七星系一步就得被人逮捕歸案?!?/br> 林靜恒:“……” 這小子胡謅一句,居然蒙得八九不離十。 “你沒有自己偷偷跑過?” “跑了啊,”陸必行說,“跑到北京星遇上你了嘛,其實本來我的目的地不是北京星,當時不小心弄開了你的生態艙,覺得自己闖禍了,只好留下照顧你,結果逗留了那么長時間,順手教了幾個學生,把機甲賣了換學校了,計劃趕不上變化,環游聯盟的大業半途夭折?!?/br> 林靜恒心里升起疑惑,因為陸必行的機甲設計天馬行空,雖然是野路子,但造詣很高,在哪混口飯吃都不成問題,哪怕沒有證件、身無分文,也有的是人愿意幫他解決,而且此人膽大包天,人體實驗都敢在自己身上做,開著機甲去聯盟,對他來說恐怕都不能算探險,林靜恒實在想不出,獨眼鷹怎么能把他困在凱萊星二十多年。 陸必行把雙手搭在后腦勺上,很心大地往后一仰:“現在想起來,要是當時死在北京星上,那還真挺遺憾的,沒環游過聯盟八大星系,也沒談過戀愛,這輩子好像白過了一樣?!?/br> 女媧計劃和鳥少年那可怕的人體嫁接在林靜恒腦子里揮之不去,他嗓子有些發緊,強裝若無其事,試探問:“連戀愛都沒談過?那你在凱萊星上這二十多年都干什么了,只是拆裝機甲嗎?” 陸必行敏銳地聽出了他話音里的緊繃,心花怒放地想:“這個悶sao,刺探我情史都這么拐彎抹角?!?/br> “我還攢緣分,”他沖林靜恒眨眨眼,“每天攢一點,攢了這么多年不就遇上你了嗎,將軍?!?/br> 林靜恒:“……” 他總覺得這話哪里怪怪的! 第53章 林靜恒一時摸不清這是什么套路。 摸著良心說, 以林靜恒那根不大敏感的神經, 都聽出這話有點曖昧……但也并不是沒有“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可能。 一來, 林上將鮮少會賞臉跟人閑聊, 即使長到這把年紀, 他也沒怎么體驗過“聊sao”和“曖昧”,不是很能把握這種度;二來, 陸必行這人慣常自來熟, 活潑過了頭,林靜恒不大確定他說話是不是就這個腔調。 由于林靜恒愣了一下沒接話, 把陸必行撂在了半空, 氣氛忽然就微妙地尷尬了起來。 陸必行干咳一聲:“那個……” 林靜恒:“你……” 他們倆幾乎同時開口, 又同時閉嘴,大眼瞪小眼,更尷尬了。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自衛隊在機甲站外集合的聲音, 一幫被瘋狂cao練了一天的自衛隊員們不管男女老少, 一水的面容猙獰, 在周六的指揮下大喊了三聲“自衛隊萬歲”,聲嘶力竭地敲破了主控室里凝固的空氣。 陸必行反應飛快,立刻就坡下驢,強行“哈哈”一笑,同時抬手在林靜恒手上拍了一下。 林靜恒:“……” “你不知道那種古老的傳說吧?這是有講究的,不小心撞在一起開口的人, 要互相打一下,先動手的走財運,挨打的會走桃花運,”陸必行一語雙關地說,“分你一點桃花運,不用謝?!?/br> 說完這句話,陸必行簡直不敢再看他的表情,跳起來轉身就跑——仿佛跑慢了會被大流氓按住強吻似的。 “等等?!绷朱o恒叫住他。 陸必行腳步一頓,惴惴不安又有點期待地一回頭,看見林靜恒避開他的視線,低頭喝了幾口沒滋沒味的白開水,似乎斟酌片刻,才接著說:“你那個朋友……在外面帶著他們叫喚了一天的那個?!?/br> “周六???”陸必行脫口說,“他是……” “異性戀”仨字差點脫口而出,陸必行反應過來,驚險地一口咬斷話音,差點丟人現眼。 “什么?”林靜恒先是一揚眉,隨后又不怎么在意地擺擺手,“不管他是什么吧——我覺得他大概弄錯了一個因果關系,白銀十衛并不是因為經受了嚴酷的訓練才能成為精英,而是因為他們是精英,所以才承受得住每天十幾小時的高強度訓練。他把這點弄混了,手底下這點人很快就跑光了?!?/br> 陸必行眉開眼笑從門框處探頭進來:“將軍,你這是免費的場外指導嗎?” 林靜恒和他廢了半天的唾沫,說得口干又氣躁,這會大概沒電了,于是恰到好處地變回了聾啞人。 陸必行腳不踩地地走了,如果不是電梯間里有監控,他大概能自娛自樂地跳個舞。 探索林和未知的感情關系,對于陸必行來說,就像他第一次飛出凱萊星的大氣層、探索太空一樣,即使每一步都是前人驗證歌頌過的,他親自靠近時,還是發現“紙上得來終覺淺”,每一步都驚心動魄。 偶有所得,就能讓人興奮異常,忘乎所以。 然而基地如狂風驟雨下、岌岌可危的一個鳥巢。濕透的羽翼間或能摩擦出微弱的溫度,主旋律卻依然是電閃雷鳴。 當陸必行委婉地向周六轉告林靜恒的建議時,意外地不大順利,陸必行突然發現,自己這雞湯恐怕是煮過了頭。 客觀上看,林靜恒的話沒毛病,因為長時間、嚴苛的自律并非什么“精神”,它是一種很不容易培養的素質,與環境、教育、科學系統的管理和自我管理都密不可分,不是每天喊幾句“什么玩意萬歲”就能變出來的。 但周六既不相信“天賦精英”,也不相信“循序漸進”——如果他相信,當初他就不會單挑幾十個人,把他們強拉硬拽到陸必行面前。 周六聽完以后沉默了一會,問:“陸老師,你說怎么辦呢?” “我建議先不要執行標準化的軍訓,”陸必行說,“比如你可以把自衛隊分成幾組,讓大家自行準備鐵人三項比賽,贏了的可以先挑機甲,剛開始最好以鼓勵為主,慢慢來,比強行逼著他們做事效果好,很多東西是不能一蹴而就的?!?/br> 這一次,周六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他說:“可是凱萊親王已經炸到白鷺星了,我們還有時間慢慢來嗎?” “那也沒辦法,我們現在就是這種條件,已經比連個機甲駕駛員都挑不出來的時候強多了,”陸必行說,“我在正想辦法做一個鏡像反追蹤系統,用于進一步隱藏基地坐標,萬一凱萊親王來到這附近,可以先用游擊戰阻擋他們一下……” “兄弟,別說了,我沒念過什么書,有時候反應慢一點,但我也不傻。那天林將軍跟我說的話,我回去又想了想,琢磨過味來了,他的意思是,聯盟軍都不行,讓我們別白費力氣了,對不對?”周六打斷他,“我不相信,‘往前走,別回頭’,這是你告訴我的,我現在每天都這么告訴自己一次,誰他娘的還不是天生父母養的?” 陸必行試著放緩語氣:“我和你說像白銀十衛一樣要求自己,意思是讓你把自己當成白銀十衛的精英尊重,先學精神和心態,沒說招搬日程表。凡事得循序漸進嘛,就算是白銀十衛,也得有個剛入伍的時期吧?!?/br> 周六搖搖頭:“可能是我這人沒什么出息,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么多年我都沒睡過踏實覺,總覺得今天你好我好大家好,明天沒準就得家破人亡,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也許我也能把握命運’的人?!?/br> 陸必行略微一皺眉,無法反駁這一點,因為周六的危機感是對的。而眼下這個自衛隊,是他不在的時候,周六他們自己組織的,陸必行提出建議,但也不好強行橫加干預——他歸根到底是個學者,干不出跟別人搶話語權的事。 陸必行只好說:“可是自衛隊里沒有人當過兵,你想過嗎?逼著他們馬上就適應軍事化管理,這不太現實,就說你自己,你能適應嗎?” 周六斬釘截鐵:“我能!” 可惜,古老東方傳說中的“言靈”,似乎只是個來自地球小島的神話故事。 林靜恒一語中的。 自衛隊軍訓第二天。 學生們蹲在主控室,目瞪口呆地圍觀了林靜恒用一篇分析報告,還原了凱萊親王衛隊的火力配置,甚至用電腦模擬了一場對戰。期間,陸必行企圖用一塊低溫烤rou誘惑林上將,林上將未予理睬。 自衛隊晨練的出勤率少了四分之一,脫水的、中暑的、腸胃感冒的、運動過量的……整個基地的醫療艙都被他們占滿了。 自衛隊軍訓第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