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這個位于小行星群里的躍遷點,無論是存在合理性還是它的存在方式,都和開玩笑一樣。 林靜恒的眼角輕輕地彎了一下,露出一點笑意,然而很快又消失,機甲內沒來得及放出來的保護氣體又被緩緩吸回去,他嘆了口氣,仰頭靠在柔軟的椅背上,目光穿過頭頂的熒光草,繼而透過機甲的精神網往外彌漫,目力所及,盡是厚重的星云,結著一層又一層、濃霧似的繭,極難觀測。 它就像個隱形的后門,偏要開在最危險的地方。 “先生,”湛盧沉默片刻,對他說,“躍遷點的場構筑方式與聯盟如出一轍,推測始建于距今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之間,但我沒能查到相關資料?!?/br> “你的資料被刪除了——他被軟禁的時候,他們要查你的數據庫?!绷朱o恒沒有收回目光,輕輕地說,“我不知道他是保險起見,還是那時就察覺到聯盟內部有問題?!?/br> “您是說這個躍遷點是陸信將軍留下的?!?/br> “136年,陸信繞道域外,從索多星附近的秘密航道殺進第八星系,好像從天而降,戰后為了便于管理,當時他用過的秘密航道都過了明路,轉成了正規的聯盟星際航道?!绷朱o恒說,“文獻上記載詳實,但我不信。那一戰我用不同的方法模擬過無數次,每次都有細微的誤差,所以我一直覺得這附近一定還有一個秘密躍遷點?!?/br> 湛盧說:“據我所知,陸將軍呈報給聯盟的戰役說明是經得起驗算的,后來也一直被烏蘭學院當成典型案例?!?/br> “他那篇報道明顯是胡編的,糊弄聯盟軍委那幫紙上談兵的廢物,那上面還寫了他當日駕駛的重機甲是你?!?/br> 失憶的湛盧奇怪地問:“不是我嗎?” “當然不是,長途偷襲怎么可能會帶你去?你又費電又扎眼,在域外晃一下都能讓星盜們望風而逃了。他當時最多帶了你的機甲核,機身一定不是你自己的,多出來的那點偏差,正好是一次隱蔽的躍遷?!?/br> 又費電又扎眼的湛盧感覺到了來自主人的偏見,化為人身,委屈地站在一邊。 他們飄在那一小片真空中,周遭的一切都是沉寂無聲的,時間仿佛已經靜止了。 林靜恒半躺在機甲里的軟沙發座位上,良久沒有言語,如果不是睜著眼睛,湛盧幾乎要以為他睡著了。漫長的太空軍旅生涯少見光照,即使已經離開白銀要塞數年,他的臉依然帶著那種太空軍人特有的蒼白,據說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環境會引發人類的不良情緒,伊甸園每周都會檢測并調節太空軍的激素與情緒水平,只有他堅持屏蔽伊甸園,像個固執得不肯融入人類社會的孤狼。 “我小的時候,一直想成為一個像陸信一樣的人?!绷朱o恒說,他重新打開基地的監控屏幕,翻找著其他鏡頭的視頻記錄??上Щ氐谋O控攝像頭太少,翻了半天,他只看到了各個角度的狂歡,卻沒能找到淹沒在燈火中的那個人,這幾乎讓他有點失落起來。 湛盧說:“就我看來,您的才華并不亞于陸將軍?!?/br> “才華又不值錢?!绷朱o恒說,他孤獨地徘徊在隱形的躍遷點之間,在先人遺跡前,看著監控記錄里望著懸浮熱電站微笑的老人,“陸信是聯盟自由宣言的忠實信徒,他的信仰曾經堅固得像石頭一樣,他熱愛聯盟,熱愛新星歷文明,永遠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該站出來,什么時候該舍生忘死?!?/br> 湛盧抬起眼看著他,碧綠的眼睛顯出了些許懵懂的天真意味,讓林靜恒幾乎想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視線。 他想:可我并不愛聯盟。 他對聯盟中的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都毫無眷戀,他對自由宣言嗤之以鼻,把白銀要塞和七大星系當成一個巨大的博弈場。 多年來,他一方面代表聯盟中央,對要求軍事自治權的各大星系施以高壓,一方面又暗地縱容、加劇雙方矛盾—— 沒有軍事自治權的各星系,在突發緊急情況時,只能求助于駐扎在本星系的中央軍,然而中央軍等不到白銀要塞的命令,就算是星盜殺到眼前也不能輕舉妄動——因為中央軍的監察會掌管所有機甲,沒有監察會的秘鑰,一架機甲也飛不出大氣層,而這些監察會員的家人們,都在沃托過著人上人的生活。 林靜恒在白銀要塞時,一二星系之間貨幣的匯率高達1:52,而商船如果跨星系交易,需要經過至少十幾層關卡,每一道關卡的駐軍都要盤剝一遍,無形的“關稅”進一步抬高價差。下游星系的居民如果想去上游星系一次,如非公費旅行,光是往返的路費要花掉半輩子的積蓄。 兩百多年來,巨大的剝削和不平一直被壓抑在“美好的”伊甸園下,聯盟中央心知肚明,一旦軍事自治權下放,八大星系必定分崩離析。 林靜恒在的時候,非但八大星系忍氣吞聲,連星際海盜們也風平浪靜,聯盟上下是一派叫人麻痹的和平景象。因此他趁機把陸信的舊部們一一安排了出去,除了葉里夫精神情況不太穩定,被他留在眼皮底下以外,剩下的,全部“流放”到雞肋一樣的各星系中央軍,像一群上了頸圈的猛獸。 剛布完局,還不等他動手,愚蠢的管委會就不知聽了誰的挑唆,準備卸磨殺驢,林靜恒正好順水推舟——因為他一旦離開,星盜必然會猖獗反彈,沒有軍事自治權的各大星系首當其沖,中央與七星系間的平衡立刻就會崩潰。 一旦七大星系看透聯盟中央死不放權的嘴臉,他們會轉而與同樣仇恨聯盟、且被壓迫的中央軍將軍們結盟。 他們會解開這些猛獸脖子上的頸圈和鐐銬。 最多五年,聯盟中央就必須在“徹底被架空”和“遭遇政變”中選一條路。 到時白銀十衛回歸,聯盟中央的下場是退位的末代皇帝,還是斷頭臺上的路易十六,全看心情。 可沒想到,人在算,天在看。五年過去,這場大戲沒來得及開局,域外的不速之客就闖進來掀翻了棋盤。 而聯盟全無還手之力,與他多年的放任不無關系。 陸信臨走時,把自己最得意的學生留給了拋棄他的信仰,他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給聯盟留下的不是保命符,是一瓶慢性毒藥。 如果陸信泉下有知,又會怎么說? 定格的監控屏幕上,陸必行嬉皮笑臉地朝他認錯,笑得人心都軟了。 林靜恒看著那年輕人的臉,出神地想:“我不想讓他知道所有的事,真的只是怕他難以背負仇恨和責任嗎?” 林靜恒這個冷血的變態,不是向來主張把孩子扔進狼群才能讓他們成長嗎? 何況陸必行并不是個“孩子”,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也知道怎么承擔后果。 沒心沒肝的林上將什么時候這么溫柔體貼了? 他想:“我只是在逃避而已?!?/br> 不想讓陸信唯一的骨血知道這一切,不想讓他失望地發現,自己的父親寄予過厚望的人,其實只是個乏味空洞的陰謀家……這個陰謀家運氣還不太好,所做的一切都像一場功敗垂成的笑話。 有那么片刻光景,他看著蓬勃而生的熒光草,對“林靜恒”這個男人生出了說不出的厭棄。 湛盧說:“先生,躍遷點‘驚喜’的坐標已經錄入系統,下一步呢?” “繼續深入死亡沙漠?!绷朱o恒飛快地收回散亂的思緒,“一條地下航道不夠保險,我需要備用航道,既然陸信當年能橫穿沙漠,那我們也可以參考這個思路?!?/br> “先生,我反對這個方案,”湛盧冷靜地說,“行星帶里的環境非常復雜,就算曾經有過安全航線,現在也早已經不再安全,而陸信將軍當年有一支精銳的先遣探測部隊,還有第八星系的資深向導引路。您不該獨自……好的,明白,保持繼續深入?!?/br> 人工智能第一守則,可以提出建議,但必須無條件服從命令。 特別在碰到一個剛愎自用的主人時。 “但我保留提出建議的權利?!闭勘R頓了頓,說著,他從海量的數據庫里組織出了一篇論點論據齊全的長篇大論,開啟了一邊服從命令,一邊喋喋不休模式,打算跟他的混賬主人戰斗到底。 林靜恒離開基地第二十天,基地的能源系統成型,面貌煥然一新。 接近半數的自衛隊員加入了工程隊,開始在資深軍火專家獨眼鷹的攙和下,重新整修基地的防御系統。 罷工多日的日常太空巡邏也恢復了——自衛隊員們一想到機甲起落時的熱能是多媒體的能量來源,連上天都積極了起來。 陸必行常住在機甲站工作間,每天到??空巨D一圈,然而總也等不到機甲北京的對接信號。連基地的攝像頭也不再跟著他轉。 林到底去哪了? 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午后趴在辦公桌上打盹的時候,可能是有點窩著胸口,陸必行突然做起噩夢來。 他夢見林在自己眼前不遠的地方,背對著他不停地往前走,陸必行叫他的名字,奮力地追,可是雙腿好像被吸在了原地似的,怎么也跑不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離他越來越遠,最后頭也不回地一頭扎進不祥的白光里,白光穿透林的身體,仿佛萬箭穿心而過,然后在他面前消失了。 陸必行倒抽了一口涼氣,激靈一下清醒過來,心臟難受得要爆開??匆娭芰切∽硬恢裁磿r候鉆進來,正要拿電影老太朗誦詩歌的大喇叭敲醒他。 第40章 陸必行是個外表干凈整潔, 私下里一塌糊涂的男人, 工作間被他弄得亂成了一鍋粥,兩個給大卸八塊的工作機器人不分彼此地堆了一地, 四條機械腿并排戳在他桌上, 為了給自己騰一塊趴著睡覺的地方, 他把大大小小的芯片摞了兩摞,本來就搖搖欲墜, 此時猛地一哆嗦坐起來, 兩摞芯片山轟然崩塌,差點把陸必行埋在下面。 周六“嘖”了一聲, 露出慘不忍睹的神色:“陸老師, 你這個形象, 真像個老婆離家出走、自己睡書房的失婚大叔?!?/br> 陸必行還沉浸在方才那個讓他心絞痛的噩夢里,強打精神,抹了把臉,嘀咕了一句:“污蔑, 我是風華正茂的單身青年——什么事?” 周六正色下來:“我們放在外圍的一個探測器傳來消息, 有一波高能粒子流, 正在向這里掃過來,大概五十個小時之后就會到基地,你知道基地的磁場和重力都是人工的,很脆弱,我們沒有行星那么穩定的地磁場,一旦被干擾出了問題, 基地里這數千萬人,可能就裸露在太空環境里了,防護網現在肯定來不及建成,你爸讓我來問問你,打算怎么辦?!?/br> 陸必行剛睡醒,腦子有點漿糊,聽見“高能粒子流”,本能地以為是第八太陽的太陽風暴,心想:“防護網?基地以前那個破防護網比絲襪還薄,幾個粒子炮就給報銷了,能管什么用?以前的太陽風暴怎么扛過去的?” 然而下一刻,他反應過來了,激靈一下抬起了頭。 “這股高能粒子流是從最近的可居住行星‘白鷺’上來的?!敝芰菑埡⒆铀频哪樂浩鹉?,“其實白鷺星離我們不算太近,但白鷺星以外,第八星系就沒有適合人類生存的行星了,我以前跑貨的時候,在白鷺上落過腳,感覺就是個偏遠的小地方,不知道那些瘋子為什么連那也不放過?!?/br> “因為136年,聯盟軍從域外殺進來的時候,白鷺是他們第一個根據地?!豹氀埴棿蛑嗖?,叼著根牙簽走進來,“也是當年聯盟軍殺進第八星系的突破口,算凱萊親王的傷心地之一?!?/br> “那都是一百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周六忍不住說,“第八星系的平均壽命才多少,除了基地這幫老也不死的玩意,有幾個能好好活過一百四十歲的?早他媽換了一代人了,那個叫什么馮的星盜是有病嗎?” 一不小心活過平均壽命的獨眼鷹躺著也中槍,怒道:“小崽子,你說誰老不死呢?” 周六莫名其妙地一抬頭:“???獨眼鷹大哥……呃,叔,難道你都已經有一百四了?” 整個第八星系都知道軍火販子獨眼鷹的赫赫威名,他的個人品牌在軍火市場上占據著無法忽視的份額,周六這孤陋寡聞的鄉下青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長大的,年近兩百的中年波斯貓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氣得恨不能把自己飛走的青春小鳥逮回來,扒皮拔毛燉上一鍋。 他一扭頭,懶得看周六,敲了敲陸必行的桌子:“按著你那個設計,把基地里所有人都撈起來,五百個小時不眠不休也干不完,你現在想怎么辦?是不是簡化一下防護網設計,好歹先對付上,先扛過磁場干擾再說……又怎么了?” 陸必行猛地站了起來:“林還在外面?!?/br> 獨眼鷹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以后雙眉一挑:“誰?林靜恒?” 陸必行轉身要去機甲站的聯絡中心,機甲北京在機甲站??窟^,掛著基地內網,只要有一點信號,他就能試著聯系林。 “哎,”獨眼鷹伸手要攔,“他死不了,死不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說是一打小破粒子流,就是第八太陽炸了也炸不著他,你就放心吧!” 陸必行一側身躲開:“你們倆一天到晚,見面就掐,你對他這不可理喻的信心到底都哪來的?” 獨眼鷹一聳肩:“林靜恒這個人,人品爛成那樣,唯一的價值就是還有點本事,要是他連這點本事也沒有了,那不就剩下一捧人渣了嗎?” 陸必行臉色一沉:“爸?!?/br> 獨眼鷹覷著他的臉色,感覺自己的隱憂仿佛要成真。他玩不來旁敲側擊的一套,把牙簽一吐,深吸一口氣,直接說:“陸必行,這么說吧,我不是什么講理的人,但是對你一直十分放縱,你長這么大,我也沒限制過你什么,對吧?你十幾歲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凱萊那么多小丫頭片子,你愿意跟誰玩,愿意跟誰搞,都隨便,只要別讓我年紀輕輕升職當爺爺,我不管你?!?/br> 周六莫名其妙地灌了一耳朵父子間私密對話,不大想聽,又不好意思這時候開口打斷,正尷尬著,聞聽獨眼鷹他老人家竟然還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十分感佩。 陸必行莫名其妙:“你說什么呢?” “以前我沒反應過來你愛吃菜不愛吃rou的問題,爸也有疏忽——假如你要找個男的,我雖然不能欣賞這個口味,但是也不干涉?!豹氀埴椪f著,還好似意有所指地看了周六一眼。 周六嚇了一跳,三下五除二把襯衫系到了風紀扣,舉起雙手:“我不喜歡男的!” “誰說你了?自作多情?!豹氀埴棸琢怂谎?,繼而又把炮口對準陸必行,“但是林靜恒——你想都別想!” “嚯,”周六目瞪口呆地想,“單親老爸棒打鴛鴦現場?!?/br> 陸必行也被他年近兩百的老父親一番狗血淋頭的話鎮住了,張了張嘴,想辯解,又覺得辯解本身就很尷尬,一時間很想剖開獨眼鷹的大腦,看看里面豁了幾個洞。 他瞠目結舌半晌,往門口一指,盡可能平和地說:“你去找個醫務室,治一下更年期妄想癥好嗎?” 陸必行說完,面帶著殺氣騰騰的微笑,風度翩翩地快步走了。 獨眼鷹怒氣沖沖,無處發泄,一扭頭發現周六還在,正要瞪眼,周六連忙溜之大吉:“那什么,大哥……呃,叔,我還有事,先走了,您接著忙?!?/br> 陸必行壓著脾氣往聯絡中心走去,他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聯絡中心還沒到,心里的火氣已經跑光了,順著胸口逆流而上,集中在了他脖頸耳根一線,皮下隱約發起燙來。 他好像剛剛發現一株從未見過的幼苗,正滿心疑慮與好奇,不知道它長大以后會是珍奇還是野草,生怕別人覺得他大驚小怪,小心翼翼地給它遮風擋雨,時而偷偷過去看一眼,揣測頗多、舉棋不定,還沒想好要不要養它,就被兇殘的家貓跑過來,一爪子掀在了光天化日下。 怒火散了,古怪的尷尬上了頭,聯絡命令輸錯了兩次。 周六不知什么時候跟上來,沒話找話說:“哎,這么多天了,臭大姐的痔瘡還沒好嗎?” 陸必行啞然片刻,本可以編出一個更天衣無縫的故事,可是心智都被尷尬占著,一時過載,沒想出詞來。幸虧周六善解人意地自行給臭大姐想了個去向,他說:“還是他跟著那個林什么的出去了?我聽說是測繪地圖還是要干嘛的?!?/br> 陸必行聽見“林”這個關鍵詞,心里就亂跳了兩下,敷衍地應了一聲“可能吧”,他連忙收斂了心神,定位機甲北京,發出信息:“凱萊親王襲擊白鷺星,襲擊產生了高能粒子流,小心,速歸!” 局部的內網和宇宙范圍的外網不同,用的只是普通的電磁波,缺點是范圍有限,優點也是范圍有限——加密之后,可以最大限度地隱蔽,可是一旦超過內網服務范圍,信號就會變得很不穩定、甚至完全消失。 陸必行的信息連轉了三圈,顯示發送失敗。 他皺了皺眉,設置了每隔三分鐘自動發送信息的小程序,隨后依然不死心地盯著聯絡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