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哦,”陸必行干笑一聲,“對對?!?/br> 他連忙偷偷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確認了重啟命令,一瞬間,整個補給站發出一聲輕嘆,仿佛重新活了過來,無數燈光漸次亮起,巨大的能源塔發出熒熒的鐳射光,將機甲的剪影投射下來,維修機器人們成排地升降梯,忙忙碌碌地開始自動檢修受損機甲,林靜恒手臂上悄無聲息的湛盧也仿佛跟著亮了起來,歡快地連上了能源塔,汲汲不斷地吸收起能量。 “我去看一下機甲?!绷朱o恒囑咐說,“有什么需要,隨時去那邊找我?!?/br> 他說完,讓過氣急敗壞的獨眼鷹,揚長而去。 陸必行愣了半天,低頭看了一眼手背上那個龍飛鳳舞似的“林”,被主控室的散熱系統烤出了一層細汗,小心翼翼地折起袖口,他半身不遂地擺弄起主控室的設備。 這補給站里居然還有能覆蓋整個第八星系的非法通信網,挺先進的,陸必行順手點了修復命令,同時心里亂七八糟地想:“他怎么突然對我這么好?就為了跟老頭子斗氣嗎……哎,這鬼地方能量儲備和物資儲備還挺充足,物資可以補充一點,誰知道那幫阻塞交通的海盜什么時候走……我這手怎么還在麻,要偏癱的前奏嗎?唔……這里還有個武器裝備庫,需要破解加密鎖……他手指好長……嘶,我想什么呢?這個鎖的加密方式是……” 廢棄補給站的加密鎖不怎么樣,在陸必行只有十分之一的大腦能正常干活的情況下,竟然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撬開了。 陸必行滿腦子都在循環林方才那句“隨時去那邊找我”的低聲囑咐,聽見“嘀”一聲輕響,勉強抽回云山霧繞的神智,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庫存:“唔,空了?!?/br> 陸必行的眼睛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武器庫存,神智還停留在方才白光下,林靜恒那張顯得柔和了很多的臉上。半分鐘后,陸必行倏地一激靈,回過神來——不對,能量和物資儲備這么充足,武器庫存為什么空了?! 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主控室所有的設備——主機外殼上的生產日期是新歷200年,至今運行非常順暢,說明里面的軟硬件有人長期保養升級,這個補給站一直有人! 他們為什么匆忙離開,把能養活一條星艦的物資留在這,帶走了所有的武器? “爸,”陸必行沉下臉色,“我們可能需要立刻……” 他這句話沒說完,方才隨手修復的通訊系統讀條完畢,激活了。 主控室上方的大屏幕亮了起來,先是一片雪花,隨即,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男人,他半個身體都是機械的,空洞的目光從屏幕里射出來,陰森森的,充滿惡意。 獨眼鷹猛地推開擋在面前的斗雞,額角上青筋陡然爆起。 “諸位第八星系的親朋好友們,大家好,”男人露出了一個僵硬而古怪的笑容,“我是阿瑞斯?馮,諸位還認識我這個老朋友嗎?不認識沒關系,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凱萊親王,一百多年前,被你們拋棄、背叛的人,現在滿懷憎恨,帶著復仇的利劍,從地獄里爬回來了,開不開心???” 懷特無端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拉住陸必行的袖子:“校長,他是誰?” 自稱凱萊親王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家族統治第八星系六十多年,養活了無數不知感恩的蛀蟲、垃圾,讓你們住在世外桃源里,免遭聯盟的剝削與侵略,可是我親愛的子民們啊,你們是如何回報我的呢?” “你們引來了聯盟狗,為了幾根骨頭背叛了自己的主人,殺死了我的父兄,讓我倉皇逃到域外,至今rou體只能靠這些廢銅爛鐵支撐——怎么樣,這一百年來,歸順聯盟的日子好過嗎?聯盟給你們自由和尊嚴了嗎?如果你們在炮火中痛苦地哭泣,偉大的聯盟救世主會派人來拯救你們嗎?” 他說到這,上氣不接下氣地狂笑起來:“一起來慶祝我的回歸吧?!?/br> 話音落下,屏幕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幾架猙獰的超時空重機甲對準了凱萊星,凱萊親王發出一聲長長的口哨,成百上千顆核導彈雨點似的飛向毫無抵抗力的凱萊星,鋪天蓋地,巨大的能量波晃得人睜不開眼,第八星系的首都星頃刻淹沒在炮火里。 一顆星球在這個世界上灰飛煙滅了。 目瞪口呆的人們尚未反應過來,屏幕里的男人就大喊道:“驚喜!下一個!” 屏幕上的星際坐標亮出來,炮口指向了北京β。 不是每一次出走,都還能再回去的。 第24章 北京β星的行政中心距離星海學院三百公里, 正值中午, 室外體感溫度無端偏離預期,直線上升, 逼近二十度, 石頭似的冰層泛起生機勃勃的濕潤, 持續了兩年多的隆冬似乎有了點復蘇的意思,好似突然從宇宙盡頭來了一陣春風, 吹得天空湛藍如洗。 這是星海學院“論文周”的第三天, 三天前的傍晚,學生們已經下課了, 突然接到通知, 只有一個校長的學校教學安排果然非常隨意, 校長大概是想放年假,臨時把這一周改成了論文周,他開放了圖書館權限,列了一打書單, 留了一個非常大的題目——我覺得人類未來將會走向何方。 此時, 距離交作業的時間還有四天, 大多數學生沒有思考人類未來,而是在思考無故失蹤的懷特等人,整個學院成了快樂的謠言制造廠,關于那四個人誰和誰私奔的辯題已經引起了兩輪群架。 薄荷居住的孤兒院得到了一筆生活費——她設定好了,每個月的助學金到賬,都會自動轉走四分之三給“家人”, 不過這一次,隨著助學金到賬的還有一封告狀信。 信誓旦旦說要開除他們的陸校長連處分都沒舍得記,只是采取了幼兒園的管理方式,臨走時匆匆寫了一封信,向幾個學生的家長告狀。孤兒院的大孩子們正圍著這告狀信牽腸掛肚,懷特的父母則已經往空蕩蕩的校長辦公室跑了兩趟,斗雞維塔斯的母親比較不負責任,看完以后大筆一揮,回了一封信,簡潔明快四個字:“讓他去死?!?/br> 而按照入學信息寄到黃靜姝家里的信沒能送到,在整個星球漂泊了一圈,又被系統退回了校長信箱。 這天,已經辭職的信息學院老院長收拾了行囊,準備要離開北京β星,臨行,他鬼使神差地來到了星海學院,遠遠望見禮堂那片恢弘的穹廬頂和滿學校喧囂鬧騰的猴孩子。老院長沒料到學校里還有這么多學生,他雙手扒著圍欄,探頭往里看,只見兩個少年正打打鬧鬧的經過,男孩子正在搶女孩子手里的表格。 “給我看看能怎么樣,我又不一定非得追著你,少自作多情了!” 女孩子一腳踹在他小腿上:“走開?!?/br> “我也可以給你看我的呀,三個學院我哪個都沒報,我還提了個新的專業方向——星際走私向導,怎么樣?聽著牛逼吧?哎,你等等我!” 老院長聽完,愣了半晌,感覺這神圣的知識殿堂里,飼養的還是一幫智力感人的大猩猩,于是扶著校園的欄桿,緩緩地走了。他已經兩百六十歲了,居無定所,在第八星系的每個高校里都任過教,目睹了無數次門庭冷落,學校關門。星海學院是他最后一站,終于還是讓他失望了。 他忽然有些灰心,低頭看著自己手背上干澀的老年斑,覺得自己這一生,可能是做了一場白日夢,走了一條執拗又錯誤的路。 兩百六十年,也該結束了。 前不久,他花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在凱萊星的一個有產權的養老院里,給自己置辦了一席之地,打算在那安度晚年,這在第八星系,算是相當體面的晚年了,今天就要出發。 老院長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難得的風和日麗,沒有北風,溫暖得不像北京星的冬天,他覺得這大概預示著自己的路途會很順利。 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們過節似的從各自藏身的地方鉆出來,快樂地和擦肩而過的老教授打招呼,互相慶祝著又熬過了一個冬天,即將迎來長達四年的好季節。 不遠處,不知是誰家養的鴿子成群地飛過天空,落在星海學院六百萬的穹廬頂上,不客氣地降下“天糞”數泡,表達著對莘莘學子們無盡的祝福。 佩妮打開破酒館的門,給酒館的吉祥物大蜥蜴帶了一包新鮮的面包蟲,然后打開窗戶通風,挽起袖子,擦起破酒館的桌椅板凳——四哥的地方干凈得很,活不多,日常維護即可,她干脆自己干了。 佩妮認識他五年,以一個女人的標準來看,四哥其實并不是一個邋遢的人,除了他那不修邊幅的個人形象,再沒有其他不良習慣了,他喝酒,從來不喝醉,用過的東西會放回原位,無論是他常來的破酒館還是他的家,都充斥著一股干凈冰冷的秩序感。 “你家主人什么時候回來?”佩妮踩著板凳,自言自語地對蜥蜴說,“四哥失聯好幾天了,帶著那小白臉跑哪去了?我再試試能不能聯系他?!?/br> 她把玻璃擦干凈,忍不住伸手遮了一下眼:“怎么突然這么陽光燦爛了?我還有點出汗了?!?/br> 蜥蜴沉默無聲,從不回應女人充滿情誼的自言自語。 “估計還是聯系不上,你說我明明知道他喜歡清靜,還總是往他跟前湊,時間長了他會不會嫌我煩?”見慣了風浪的佩妮看著自己的個人終端,有些忐忑,沒注意到她身后的大蜥蜴正緩緩地移動著不甚靈便的身軀,充滿畏懼地躲著窗外射進來的“陽光”。 個人終端發出的信號仿佛已經在第八星系徜徉了一周,依然沒有回音,那個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始終沒有通訊信號。 佩妮嘆了口氣:“果然還是……” 她話音沒落,個人終端突然好像被卡住了一樣,亮了起來,佩妮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張開五指伸進頭發里,飛快地把自己有些塌的頭發抓出了一個型。 下一刻,半空中浮起模模糊糊的影像,佩妮看清了,四哥似乎在一個很黑的地方,星際旅行的時候,是沒法計算時差的,她有些后悔,小心翼翼地說:“你那邊是晚上嗎?我是不是打擾你了?” 光影的信號速度無與倫比,然而跨越星際,仍然會有延遲,即便個人終端上的投影仿佛面對面,兩個相隔太空的人也不可能實時對話。 林靜恒遠在某個不知名的廢棄補給站里,守在傷痕累累的機甲旁邊抽煙,忽然意外接到佩妮的通訊請求。 他可能是信號不好,臉顯得模模糊糊的,個人終端上透明的畫面被窗外的陽光干擾,竟然模糊不清起來。佩妮連忙走到窗邊,打算拉上窗簾:“今天天氣太好了,你等我……” 過于燦爛的陽光把她的側臉映得紅彤彤的,原本稍顯硬朗的長相竟然無端有了幾分少女氣質。 正在充電的湛盧說:“陸校長把廢站上的通訊系統修復了,我雖然能源不足,但是可以借補給站的通訊網搜索白銀九的坐標?!?/br> “你快點充,”林靜恒有幾分不耐煩,信息還沒傳到,他彈了彈煙灰,“趕緊充完替我接電話,正好你話多得用不完……” “完”字還卡在他喉嚨里時,圖像就傳到了,林靜恒透過佩妮的屏幕看見了窗外的“陽光”,聽見那傻妞還在感慨什么“天氣好”,他手上的煙倏地落地:“佩妮,離開窗口,去找一架帶防御系統的機甲!” 可是星際距離太過遙遠,讓每秒鐘接近三十萬公里的波也疲于奔命,他這句警告脫口而出,就已經注定只能奔波在路上了。 佩妮遠遠地看見地平線處似乎有幾簇紅光炸起,拉窗簾的手疑惑地停頓片刻,可還不等她看清楚,那紅光就陡然裂開,好像一千個恒星在天上炸開一樣,亮得一片慘白。 大地憤怒地震顫,億萬年天然形成的行星地殼發出垂死般的斷裂聲,山石崩塌,人工大氣層就像一層紙糊的玻璃。 民房屋舍,五分鐘鳴笛一次的城市公交,總是合不攏嘴的機器垃圾桶,停滿了鴿子的學院穹頂,跟每一個流浪者彬彬有禮打招呼的老教授,圍在院子里一起發愁的兒童,驚慌的蜥蜴,還有……抬手擋在額前的女人…… 他們全都被籠罩在那片摧枯折腐似的白光里,成了曝光過度的蒼白剪影,繼而融化在顛倒的天地間。 北京β星上落后的反導系統終于發出了后知后覺的警報,近地軌道上的公務員被尖叫聲喚醒,呆愣了足足五分鐘,屁滾尿流地爬起來,第八星系首都星凱萊已經聯系不上,他只好朝著遙遠的自由聯盟發出語無倫次的求救。 “第八星系北京β星遭到襲擊,報告……我們遭到了大范圍的星級導彈轟炸,敵人不明,我們沒有防御能力,整個星球正在核導彈的打擊下崩潰……cao!” “十年前你們不就說要給我們升級防御系統嗎?你們答應過的,人呢!” “救命!救……” “嗶——” “佩妮!” 林靜恒的個人終端信號突然斷開,自稱活過了八星系平均年齡的女孩豎在那里,身影凝固在他面前,留給了他一個紅彤彤的側臉。 林靜恒呆了一秒,轉身就走。 凱萊親王瘋狂的笑聲從主控室里飛出來,屏幕上播放的好像是個劣質的游戲廣告,山呼海嘯的導彈穿透了屏幕,炸開在無知無覺的北京β星上,動畫效果老套,視角一點都不壯觀,連畫質都那么堪憂。 懷特看到一半笑了:“這是電視劇還是廣告啊,特效也太感人了,我出一塊五,不能再多了?!?/br> “那我給兩塊吧?!倍冯u莫名有點不舒服,“陸總,咱們能換臺嗎?” 可是主控室里的兩個成年人沒有吭聲。 薄荷看了看獨眼鷹,又看了看陸必行,仿佛從他們的表情里意識到了什么,小聲問:“陸總,咱們什么時候能充好電回家?” 陸必行緩緩回過頭,對上女孩的目光,薄荷從未見過他這樣難看的臉色。 這時,林靜恒行色匆匆地闖進了主控室,招呼都不打,沒開頭沒落款地說:“檢查補給站的全部庫存,尤其物資和武器?!?/br> 陸必行的聲音好像壓在了喉嚨里,愣愣地看著林靜恒,他的話仿佛都沒過腦子:“物資充足,武器庫空了?!?/br> 林靜恒并未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做出任何評價,飛快地說:“分頭整理物資,按照下一次補給在半年后的預期打出富裕,機甲充電和修復將在半個小時之后完成,完成后我們立刻出發?!?/br> 學生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就被這個命令打懵了,什么叫“下一次補給在半年后”? 第八星系再不文明,也是人類社會,他們這幾個人要在危機四伏的宇宙里飛半年?誰知道在宇宙里過半年需要多少東西? 林靜恒:“用不著的照明都關閉,通訊網加密,北京星的通訊能聯系到這里,說明這地方在第八星系核心區域的搜索范圍內……” 懷特呆頭呆腦地問:“啊,電話能打通嗎?我是不是也應該給家里打個電話?” 薄荷最先反應過來,茫然地晃了一下,下意識地抓住懷特的手肘,發起抖來。 懷特疑惑地扶了她一把:“你怎么了?” 兩秒之后,他明白了女孩的意思,懷特五官張開,僵立兩秒,擠出個笑容,回頭看了看屏幕上的火海:“不是……這不是特效嗎?” 沒人回答他。 懷特的氣息粗重起來,目光慌亂地轉過所有人的臉,想從中找到開玩笑的意思,陡然破了音:“這不就是個游戲廣告嗎????我……我以前玩過一個差不多的……” 平時扯淡聒噪就算了,可緊急狀態居然還能這么聽不懂重點,別說是白銀駐軍,就是軍委隨便指派的雜牌子少爺兵也不敢在他面前表演找不著北,林上將令行禁止慣了,當場火了,冷冷地說:“北京星受襲,按照星際海盜的風格,他們不會停下,八星系沒有正規駐軍,沒有人擋得住他們,如果再往前一點,行星被核導襲擊時候產生的能量波都足夠把這個小補給站攪成碎片,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我說得夠明白了嗎?不想死就給我快點!” 獨眼鷹:“林靜恒,這不是你的白銀要塞!你……” 陸必行攔住他,同時上前一步摟住懷特肩膀:“我來列物資清單,小黃做記錄,物資庫沒上鎖,等下你們四個跟著我父親分頭去準備,二十分鐘以后回來找我,我給你們做一個簡單的機甲cao作培訓,我需要給通訊網加密,還要做些其他的準備工作?!?/br> “校長……” “機甲cao作系至少要經過一學年的培訓才能上真的機甲,我們要在十分鐘之內趕完一年的教學進度,掛科可能就死了,怎么還有時間哭啊同學?”陸必行嘆了口氣,伸手在懷特頭臉上囫圇抹了一把,“動起來,干點什么,別想那么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