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與此同時,實驗室的供電系統也幾乎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原本亮著的培養箱一個又一個暗了下去,里面懸浮如標本的孩子失去了供給,從沉睡中清醒過來,因為窒息而掙扎起來,小手在厚重的玻璃上用力敲著,瞠目欲裂。 薄荷下意識地想去幫忙:“哎,等……” 陸必行一抬手攔住她。 “退后?!彼料履樕?,“你們幾個,回去一人記一次過,以后每天早晨輪流到廣播站念個人檢討和心靈雞湯半小時,念一個月?!?/br> 獨眼鷹帶來的打手和保鏢們沖進了滿目瘡痍的實驗室——大混混們都很惜命,除了林靜恒,所有被請來的人或多或少都帶了保鏢和跟班。此時,由于空間站接連遭到兩次電磁干擾襲擊,太熱鬧了,貴賓區或被威逼、或被糊弄來的客人們全都下來了,圍觀事態。 獨眼鷹環顧四周,放開喉嚨:“你們還真信得過這幫無賴嗎?他們要是真有合作的誠意,會把咱們都弄到這個鬼地方軟硬兼施嗎?域外星際海盜是什么東西,你們不知道,回去問問你們老子!今天你們有用,他們拿你們當座上賓,明天讓他們掌控了第八星系,你們沒用了,你們就是培養箱里的耗子、斗獸場上的野豬,信不信?信不信!今天老子要宰了這個大放厥詞的小白臉,你們誰有意見?” 相比這些莫名其妙的域外人,獨眼鷹才是真正的地頭蛇,來的人大部分都和他做過生意,目睹了這群域外海盜們貪婪的野心和喪心病狂的手段,這些過慣了和平日子的大混混們心里早就充滿疑慮,只是出于謹慎,還在按兵不動。此時,眼看獨眼鷹公然翻臉,做了出頭鳥,群眾們當然喜聞樂見,集體站在了獨眼鷹身后,趁著實驗室供電沒有恢復,與星際海盜們交了火。 趁亂,獨眼鷹給了陸必行一個眼神。從他一張嘴,陸必行就意識到,這事已經不是星際黑幫之間互相搶地盤層面的問題了,他一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對這種爛事避之唯恐不及,于是把學生們往后一推:“快走!” 薄荷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培養箱上:“陸總!” 只見培養箱里的孩子一邊拍打玻璃,一邊露出了成人化的猙獰表情,他頂著巨大的、裸露的大腦,兇狠地沖撞著厚玻璃,培養箱內層開始皸裂,他的手拍得血rou模糊,那些血水流進已經渾濁的營養液里,染出了妖艷的顏色,但那孩子絲毫感覺不到疼似的,手下不停,嘴唇還在一張一合的動。 薄荷面露驚懼,喃喃地問:“他在說什么?” “殺,殺光你們,”陸必行掃過培養箱旁邊復雜的實驗記錄,“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技術,他們用的基本就是培養‘美人魚’的那套東西——只不過這回培養的是殺人怪物,專為戰爭設計的,身體能像機甲一樣對接武器,不知道恐懼和痛苦,會無節制地使用自己的潛能?!?/br> 懷特震驚了:“為什么?有病嗎?不是有機甲嗎?不是有安保機器人嗎?不是還有人工智能兵種嗎!” “那些都很貴啊,同學?!标懕匦械吐曊f。 安保機器人不能對接機甲,而人工智能兵種,從生產到后期維護,全都在燒錢,每一次軟硬件升級,都需要大筆的現金往里填,哪有人便宜?尤其是第八星系的蟑螂,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盡,死之不絕,放著也是放著,不如廢物利用。 陸必行帶著學生們從被炸開的后門遛了出去,斷后的時候回頭張望了一眼,皺了皺眉。 毒巢空間站上這些域外海盜們神神叨叨的,乍一看,他們好像正在進行什么顛覆人類未來的技術實驗。 可是看看這簡陋的機甲收發平臺、智障一樣的安全系統、脆弱如紙的供電和能量源……還有這實驗室正在做的事,無不暴露出一個事實——這伙人根本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術,按古代的說法,他們是賣大力丸的江湖騙子。 只是殘忍得自以為有創意而已。 那種神秘的、接近伊甸園系統的芯片絕不是他們能做出來的,他們背后是誰?要干什么? 這時,實驗室二層一個閘門打開,無數身上貼著標牌的“實驗品”沖了出來,個個都如同“斗獸場”上那兩個rou搏的男人,他們像一伙赤膊的巨人,個個雙目赤紅、毫無理智、殺氣騰騰——而且刀槍不入! 獨眼鷹剛說過,當代戰爭已經不需要人類互相撓臉rou搏了,轉眼就被打了臉。 整個空間站癱瘓,機械產品集體罷工,兩伙人摸著黑互相開火,這些突如其來的人形怪物們一來,立刻有了碾壓式的優勢。白天目睹過那兩個實驗品是怎么用人rou擋子彈的八星系混混們對上這群怪物,還沒動手,已經先肝顫。 方才翻臉翻得十分硬氣的獨眼鷹,逃起命來也不比誰慢,一見不妙,立刻領銜了一場奪路而逃,早早沒了蹤影,大混混們各自四散奔逃。 零零一面沉似水,在一片混亂中悄無聲息地轉身就走,早早盯住他的林靜恒立刻跟了上去。 整個機甲站臺由于停電,徹底關閉了,陸必行離著足有十米遠就遠程打開了他騙來的機甲,催促學生們:“先上去,上去什么都不要碰!” 懷特:“我的天……校長、陸老板,你這是魔法嗎?” 機甲的遠程控制系統是存在的,但是嚴格來說,只存在于非常高端、自帶核心智能的機甲中,譬如湛盧和聯盟軍委的十大“名劍”,絕不該在這么個小玩意里。 陸必行沒顧上理他,撬開機甲收發臺的控制室,直接鉆了進去,打算人工接管控制室的權限。 一道道加密鎖被他飛快地蠶食鯨吞,不到三分鐘,控制室“嗶”一聲輕響,地面震顫起來,整條機甲軌道銀河似的亮了起來,巨大的鋼鐵怪物的動力系統開始預熱。 學生們從艙門里探出頭,拉拉隊似的齊聲喊:“校長!牛逼!” 噪音太大,校長沒聽見。 隨即,拉拉隊們的喊聲變了調:“校長!小心!” ……校長依舊沒聽見。 主控室后面的一臺機甲神不知鬼不覺地動了,沖著那渺小的人類舉起了螳螂似的能量刀。 刀未至,難以忍受的灼熱感先到了,陸必行最外面的一件外套發出了焦糊味,guntang的空氣劈頭蓋臉而來,他會在能量刀逼近到十米之內被燒成一團焦炭! 電光石火的瞬間,他好像聽見有人輕聲說:“湛盧?!?/br> 湛盧? 隨即,一聲巨響,能量刀砍在了一個憑空而來的防護罩上,一個人突然出現,一把揪起陸必行的領子,拽著他從主控室跳了出去。 “頂著我的臉招搖撞騙,挺好用啊?!?/br> 第19章 機甲一刀切過來的速度,即便把人類的反應速度再提十六倍,等有灼熱感的時候,也已經萬萬來不及躲了,否則機甲設計就不需要自動防御系統了。 直到能量刀一刀落在主控室一角,濃重的黑煙騰空而起時,陸必行被能量刀晃得睜不開的眼才對準了焦,看清了眼前的人。 陸必行:“……” 熊學生開著機甲去作死時,他自己把自己鎖在了實驗室,好不容易騙出個交通工具追過來,剛進門就被主人撞個正著,抖了八個機靈才擺脫追殺,循著學生的坐標追過去,無緣無故又差點被打成史上最帥的蜂窩煤……每一次,陸必行以為自己不可能再倒霉時,命運都會在下一個轉角給他驚喜。 有那么一瞬間,科學工作者陸校長動搖了,萌生了隨便找個宗教大神拜一拜的想法,因為科學好像已經不能解釋他這坎坷的一生了。 林靜恒放下他,把手往身后一背,皮笑rou不笑地詢問:“怎么,要不要我給你五分鐘的時間,讓你組織一下語言?” 陸必行剛想開口,突然耳根一動,他余光一掃,見那架偷襲他的機甲正發出令人膽寒的噪音,粒子炮在預熱! 即便是茫茫宇宙中無足輕重的輕型粒子炮,也足夠在一瞬間讓方圓百米之內的生物灰飛煙滅, 陸必行來不及細想,估算了一下自己那臺機甲的位置,一把拽住林靜恒的胳膊,拖著他開始狂奔,同時啟動了機甲的防御系統:“沒看見那有一臺發瘋的機甲嗎,你一個人就這么闖過來,你是不是瘋了!” 林靜恒:“……” 這個人居然有臉說別人瘋了? 情急之下,陸校長這位“斯文的讀書人”忘了自己今非昔比——他目前是吃過大力丸的讀書人,手勁大得能把實驗室的安全門砸出個坑。 沒輕沒重的一拉一扯,林靜恒這具rou體凡胎的肩膀“嘎嘣”一聲響,肩膀差點被他拆卸下來,幸虧林——前上將是一條腥風血雨的硬漢,才忍住了沒一嗓子慘叫出來。 林靜恒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槽牙,這身疼出來的冷汗才發出來,他手腕一抖,使了個巧勁掙脫了陸必行,而這時,粒子炮已經出了膛! 四個小崽子跟彩排過似的,尖叫得無比整齊劃一,此時無論如何已經來不及了,陸必行在機甲外遠程關上了艙門,把學生們關在了里面,同時猛地一推林靜恒,抬手撐在墻邊,下意識地弓起后背護住他—— 那么一瞬間,林靜恒的表情有些錯愕,陸必行沒看見,他下意識地低頭閉了眼,留在視網膜上最后的圖像,是林鎖骨和脖子上那道長長的傷疤。 去皮膚科開一管最便宜的藥膏,拿回家隨便抹幾天,再疤痕體質的人也能讓皮膚干凈如初,一點也不麻煩。 為什么要留著它? 那么猙獰,那么憤怒,像一條張嘴欲噬人的惡蛟。 就在陸必行胡思亂想的時候,半空中響起一聲宛如咆哮的轟鳴,隨即,一個巨大的虛影騰空而起,像一只上古傳說中的鯤鵬巨鳥,雙翼輕輕一抖,就足以遮天蔽日,似乎要把整個機甲發射臺、整個空間站都擠碎。 那虛影一閃而逝,旁邊三臺沒有啟動的機甲不知什么時候動了,像國際象棋的旗子,一個接一個地站成豎排,第一臺機甲的核心機身被粒子炮融了,第二臺機甲一側的對接閥飛了出去,第三臺機甲輕輕晃了一下,驚天動地的粒子炮三次衰減,煙消云散。 這還沒完。 只見方才開炮的那架機甲突然半身不遂起來,仿佛遭到了外力強行入侵,晃晃悠悠地左突右撞幾次,它突然啟動了能量刀,砍向了自己,這英勇就義似的一刀沒有半點水分,整個機身從中間裂開,四方底座的能量閥炸裂,橢圓形的機甲防御系統好似熱刀下的豆腐,頃刻間一分為二,外殼上的裂縫如蛛網,隨即發生了幾次小型爆炸,駕駛艙玻璃球似的從這龐然大物身上緊急彈出,里面的駕駛員已經被震蕩的精神網震暈了——正是那個零零一! 被關回機甲艙的四個學生手腳并用地把沒上鎖的艙門扒開一條縫,焦急地往外看。 林靜恒:“你還打算抱到什么時候?” 陸必行猛地縮回手,隨即,他回頭看了一眼亂七八糟的機甲殘骸,又看了看林靜恒,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難以置信。 鑒于陸必行自己就是個經常被人驚詫的怪胎,他是不經常驚詫的,然而他所有的常識都站起來,七嘴八舌地在他耳邊嘮叨此情此景的不合理之處。 所謂“精神力”,并不像“視力”、“腕力”,它不是人體固有的某種身體素質,體檢的時候絕對沒有這一項,跟古代傳說中魔法師的力量源泉更不是一回事。 當人的神經系統對接機甲后,人對機甲精神網絡的掌控能力是不同的,而對精神網的控制力度、精確度、反應能力、心理素質、戰斗意識等等諸多層面的一系列指標,就被統稱為“精神力”。 除受少量天賦影響外,精神力基本取決于后天嚴酷的訓練——譬如斗雞這個第一次上機甲的棒槌,由于其狗屁不懂,所以連上機甲以后,可以說他的精神力約等于零。 而一些高級機甲,由于內部構造極其復雜,對駕駛員的要求很高,會設置駕駛員資格,這就是所謂的“精神閾值”,如果一個人精神閾值達不到機甲要求,就需要機甲的主人開出特別權限,機甲才能容許這個人登陸連接,并開放部分cao作權限——湛盧機身被鎖在白銀要塞時,李上將以所謂“血緣親近”的名義找來林靜姝試圖開鎖,這說法其實只是塊遮羞布。真實理由是,林靜恒只有這么一個meimei,軍委一部分高層懷疑她有湛盧的特別權限,不料被憤怒的伍爾夫老元帥親自橫插一杠,攪合了。 然而不管怎么說,只有連接了機甲的人,才具備“精神力”這種東西,才能通過機甲的精神網侵入別的機甲。 這就好比黑客只能用電子設備侵入另一臺電子設備,自己不可能發射腦電波統治世界是一個道理。 而遠程連接,則是通過特殊的磁場設備與技術,在機甲外和機甲溝通,cao作距離通常不能長于十米,而且本身已經相當于是一層“入侵”,會極大削弱精神力的強度,遠程連接機甲時,只能進行一些簡單cao作,想通過這臺機甲的精神網再cao控其他機甲,那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說,如果剛才這一切不是陸必行的幻覺……就是林靜恒正連接著一架誰也看不見的機甲。 “誰說我是一個人來的?”林靜恒走向零零一,走動間,左肩的動作有一點細微的不協調,“我這不是還帶了機甲么?” 陸必行的目光緩緩移向林靜恒的右臂——那只機械手。 湛盧有人形和機械手兩種形態,平時也會游蕩在網絡里,直接通過別的設備和人遠程對話。陸必行只知道他是個令人驚嘆的人工智能。但陸必行不大愛管閑事,所以他從來沒有細想過,湛盧是哪里的人工智能。 直到這時,一個念頭才突然從他心里冒出來——湛盧很可能是一臺機甲的核心智能。 他精通阻斷、追蹤等各種軍用手段,同時又有完善的生活管家功能,只有“機甲核”會這樣,因為一些軍事任務需要常年駐外、甚至常年和機甲一起漂泊在沒有人煙的宇宙。 而像湛盧這樣能混進人群里、毫不突兀的“機甲核”,必定是非常尖端的技術,他甚至有可能是在聯盟軍委掛了號的某臺…… 陸必行猛地抬起頭——湛盧,他也叫湛盧! “湛盧”并不是什么罕見的名字,人類發展到如今,犯起中二病來自古形態各異,把自己鑲成波斯貓的屬于重癥患者,與之相比,給自己的人工智能起個名就不算什么了。 其中,古代著名兵器名和神獸名都是重災區。 去軍隊走一圈,給自己的機甲起名叫“湛盧”、“魚腸”、“杜蘭德爾”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而在第八星系,很多人出身不詳,沒名沒姓,都是自己隨便給自己起個稱呼,就算是真人自稱“湛盧”也并不稀奇,所以陸必行從未把湛盧和那架神秘機甲聯系在一起過。 更何況,那個著名的湛盧,主人不是已經…… 陸必行喃喃說:“林……林什么?” 湛盧安靜地掛在林的手臂上,林靜恒徒手掰開了破損的機甲艙,狠狠往下一壓,變形的艙門一聲巨響掉了下去,零零一像一條軟體動物,吐著白沫從里面滑了出來。 林靜恒薅起零零一的頭發,把人拖了起來,抬頭沖陸必行一笑,像是在夸他聰明。 就在這時,一陣雜音從遠處傳來,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自帶揚聲效果似的傳來:“林靜恒!你個王八蛋,離我兒子遠點!” 星海學院那四位不學無術的學生面面相覷,這些邊遠地區的文盲青少年,連聯盟軍委元帥是誰都不知道,更沒聽說過一個上將是哪根蔥,完全看不懂發生了什么。 陸必行懸在心里的可怕猜測轟然落地,瞳孔一縮。 “我……我前幾年見過一本圖冊?!标懕匦卸⒅朱o恒那雙灰色的眼睛,低聲說,“里面列了新星歷紀年以來,聯盟所有名將?!?/br> 陸必行記得圖冊上的年輕將軍,那是聯盟最后一個上將。 他少年時第一次翻開那本圖冊,就被最后一頁的年輕將軍吸引,那人的軍裝筆挺得一絲不茍,活像出來拍征兵廣告的模特,神色冷淡,目光從畫面上透出來,好像孤獨地凝視著很遠的地方,有一點說不出的陰郁。 陸必行曾經問過獨眼鷹這人是誰,獨眼鷹那個冰冷的眼神至今猶在眼前,他記得老軍火販子咬著后槽牙說:“林靜恒?是個無情無義的小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