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他這話沒說完,禮堂后門突然開了,一伙人十分囂張地順著vip通道走了進來,氣場像是來踢館的。 為首一個人身上披了件質地很硬的長大衣,厚且硬的外衣營造不出“衣袍翻滾”的特效,他那件大衣又長及腳踝,很容易穿得像個沒腰沒腿的捅,可也許是男人個子高,也許是他走路時肩背自然繃直的弧度和力度,穿了這么一身,看起來竟然絲毫不違和,好像他天生穿慣了這種盔甲似的外衣。 他叼著根煙,走路時頭也不抬,旁若無人似的,身后一水的男男女女全都自覺地落后他幾步。 竊竊私語聲四起,有人認出了幾個“跟班”的身份。 “那不是佩妮姐吧?” “佩妮?誰?” “你鄉下來的吧……是她,我cao,她看我了!” “前邊那人誰???” “不會是……” “噓——” “噓”聲潮水似的自發蕩開,方才沸反盈天的禮堂被那潮水刷過一次,死寂下來。 vip通道自帶燈光,禮堂頂部落下的一簇光不緊不慢地追上來人,穿長大衣的男人一抬頭,深灰色的眼睛遠遠地和陸必行對視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徑自落了座。 林那一眼掃過來,陸必行無端覺得三寸的巧舌有點發僵,好不容易才補上了自己后半句話:“……緣分了?!?/br> 追著人的燈光煙花似的倏地散開,四哥的身影消失在暗處,在陡然寂靜下來的禮堂里,陸必行樂極生悲,一時忘了詞。 但是萬眾矚目,他也不能尷尬地沉默,陸必行趁人不注意,按了一下自己的袖扣,眼睛上立刻出現了一層別人看不見的膜,上面有一篇手下老師給他準備的備用演講稿:“星海學院不見得能讓諸位獲得什么學術成就,而你們中的許多人,也可能因為學藝不精,或者運氣不好,沒法靠學校里學來的東西變現。如果沒有金錢和榮耀,學校還能給你們什么呢?” “在這個時代,我們平均壽命已經達到三百歲,有兩百年的青春,長得接近不朽,而歷史數據表明,每十年,甚至五年,我們的生活就會迎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革。在這個時代,個人的才智與努力有時顯得微乎其微,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決于時代的大潮把你沖到哪里,在你漫長的一生里,可能會經歷無數次飛黃騰達和一無所有……” 四哥夾著煙四處尋摸地方彈灰,湛盧剛要伸手去接,佩妮已經早有準備,遞過來一個煙灰缸。 佩妮不知道湛盧不是活人,一直對他很有意見。因為湛盧也是人高馬大的一個大老爺們兒,天天黏在四哥身邊當“小白臉”就算了,還動輒干出伸手接灰這種跪舔不要臉的事,看著都傷眼。 四哥沒掃她面子,沖她點頭道謝。 “陸少爺這演講稿是從哪東拼西湊來的?”佩妮漫不經心地起了個話頭。 四哥彬彬有禮地做出傾聽的姿勢:“唔?” “每五年就發生一次變革?打我出生開始,這鬼地方就是這幅半死不活的鬼樣子。還有平均壽命三百歲——也是除了第八星系以外的人平均的吧?我年年被人叫去送終,跟我一起長大的那些垃圾現在死了一多半了,托四哥的福,我差不多已經老過人均壽命了?!?/br> “你不老?!彼母缪燮ひ膊惶У卣f,片刻后,可能感覺自己回答得過于敷衍冷淡,他又補了一句,“要是在首都星,你這樣的小姑娘據說還都沒嫁人呢?!?/br> 佩妮“噗嗤”一聲笑了,悄然從眼角探出一雙鉤子:“我雖然不是小姑娘,也還沒嫁人,四哥那還有能容得下一個女人的地方嗎?” 四哥目光一動,沒說有,也沒說沒有,他低頭吸了口長煙,把剩下的半根煙吸得快要形銷骨立,占住了自己的嘴,不言語了。 四哥不是個喜怒無常的人,甚至算得上通情達理……不然陸必行早被他打死了。他好似要攢著脾氣留在刀刃上用,尋?,嵤乱话悴挥嬢^,不愛聽的話就裝聽不見,不想聊的事他就不吭聲。 佩妮從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一黯,強顏歡笑似的彎了彎嘴角,強迫自己轉頭去看講臺上潑雞湯的陸校長。 陸校長的演講已經進入了尾聲:“我希望諸位來日身在風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學院里的學海無涯,沉入水下暗流時,不要與泥沙俱下,想一想學院為你靈魂筑下的基石?!?/br> 陸必行頓了頓,掃見演講稿的最后一句話,實在不想念,因為感覺會出丑,但是目光掠過臺下,他看見信息科學院的老院長正伸著脖子,一臉期待地看著他,頓時知道這篇酸文假醋是出自誰手了。 陸必行跟老院長對視了一秒,無聲地敗下陣來,認命地替老人家念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各位同學,我希望你們從今往后能謹記,比金錢更珍貴是知識,比知識更珍貴的是無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貴的,是我們頭上的星空?!?/br> 學生們一部分是“朽木”,一部分是“糞土之墻”,聽完這話,他們沉默了兩秒,集體爆發出一通哄堂大笑,紛紛覺得陸校長這個逼裝得太套路了。 陸必行自己也只好無可奈何地笑了,往回找補了一句:“這片星空穹頂造價六百萬,在機甲實驗室沒落成之前,是本校最貴的東西,麻煩你們放尊重一點,校規第一條,以后禁止把殺傷性武器帶入禮堂!” 臺下,白發蒼蒼的老院長站起來,佝僂著后背,順著禮堂邊緣離席了。 開學典禮結束后,陸必行沒能找到四哥,他們好像是踩著點來鎮場的,完成任務就悄然消失了。 陸必行莫名有點悵然若失,然而他還來不及仔細體會,就遭遇了建校以來的最大危機——他手下三院院長、十六位優秀的教職員工,集體表示自己rou體凡胎,擔不住陸校長的天降大任,讓他另請高明。 開學第一天,陸校長被全體教職員工炒了魷魚,成了個光桿校長。 第10章 陸必行趕緊采取危機公關措施,挨個找辭職的院長和老師談話??上Ы洑v了這一通別開生面的開學典禮,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甚至誘之以利,都不管用了。 老院長在演講稿里把自己的志向講得明明白白,頭頂星空的人,即使趨利,也趨得有底線,而夢想和尊嚴是不能用錢踐踏的。 窮途末路的夢想和尊嚴也是。 陸必行奔波一天,滴水未進,前心貼后背,毫無成果,只好獨自一人回到教職員工辦公樓。 辦公樓空蕩蕩的,無人落座的桌椅排列整齊,老師們都比較有素質,臨走時收拾好了東西,這里干凈得好像沒人來過。 陸必行轉了幾圈,覺得太安靜了,于是啟動了辦公室自動清潔系統,讓“嗡嗡”的打掃聲添了一點熱鬧,自己喂了自己一盒壓縮營養餐。 壓縮營養餐是方方正正的一塊,毫無美感,硬度和山楂糕差不多,是一塊按照人體所需的各種營養成分壓縮的人工營養素,應急管飽,節省時間,方便又便宜,就是口感不太高級——畢竟,高級的貓狗都要吃天然糧了。 好吃的東西陸必行不是沒吃過,也不是吃不起,只是他不饞,也懶得費心思。 他三口兩口解決了晚餐,血管里的胰島素漸漸濃郁,起了些生理性的疲憊,除此以外,他還感覺到了一點孤獨。 陸必行發了會呆,辦公桌上跳起一個界面,顯示的是學校的花名冊,教職員工那塊幾乎全是灰的,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校長。去年招的一百多個學生,今年剩下了不到三十個,就他吃個便飯的功夫,僅有的三十人又灰了一半——應該是拿到了成績單,徹底認命了。 而今年的入學通知書總共發了一百零五封,來了九十個報道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北京星本地人,慕名圍觀一下四哥,圍觀完也該走了,一天退學了四十個,此時,這個數字還在時不時地變動,跟鬧著玩似的。 “舉步維艱啊?!蹦贻p的校長嘆了口氣。 陸必行肺活量挺大,這口長氣嘆了足有半分鐘,一口氣吹完,他決定想開一點。 時代在進步,文明在前行,舊的“怪胎”們不斷維權抗爭,取得平權,變成正常人,可是時代又會造就新的怪胎。 陸必行自稱是“天才”,但也知道,他這種天才只是怪胎的另一種說法罷了。 身為一個怪胎,如果自己還不能沒心沒肺一點,那日子還怎么過? 陸必行讓中央電腦放了一首能把大樓頂上天的電子舞曲——往常為了照顧老先生們的心臟,辦公大樓里都只放輕柔的古典音樂。 今天,整棟大樓都是他一個人的天下,陸必行讓中央電腦封鎖了前后門,沒人看他,他就徹底放飛了自我,把外套一扒,還是覺得束縛,干脆連鞋襪一起脫了,解放了被禁錮的十個腳趾頭,桌上的茶杯被電子舞曲震得“嗡嗡”作響,校長土匪似的一腳踩在椅子上,飛快地發布了新的招聘啟事,并且卓有成效地制定了“plan b”—— 萬一招不來老師,無所謂,正好他一時半會也沒那么多學生,大不了自己教。照這個退學率,過不了多久,估計整個星海就剩下一個小班了,一二年級和三個學院完全可以合而為一——反正僅從去年的成績單來看,讓這群人杰們分年級和學院,實在沒什么必要。 三小步合成了一個小步,陸必行還覺得蠻有道理,他將自己階段性的失敗總結為步子太大扯到了蛋,想通了這點,陸必行很快把這事拋到一邊,就著鑼鼓喧天的音樂聲,他哼著跑調的歌,用有限的設備擺弄起林給的那塊芯片,打算先大概摸個情況,做個預算,再去找湛盧要錢。 想到湛盧,陸必行的思緒躍遷了一下,并且沿著那個神奇的人工智能,爬到了人工智能的主人身上。陸必行一邊分析著生物芯片的接口,一邊走了個神——無端想起了禮堂中,林的那個眼神。 可能是禮堂的燈光效果太夢幻,也可能是那幫黑社會們進場的姿勢太拉風,總之,那一幕既然想起來了,就開始在陸必行腦子里盤旋不去。 他倒咖啡的時候、坐下寫研究計劃的時候、跟著鬼哭狼嚎的歌起來抖手抖腳做運動的時候……林那雙眼睛都如影隨形地盯著他后腦勺,盯得陸必行不好意思再半裸奔,又很是慎獨地把衣服穿戴了整齊。 等建起了實驗室,陸必行想,正好可以在實踐中教學,順便把湛盧騙來代課。 他還可以利用這個實驗室,沒事多去跟大金主匯報一下研究進度,這么一想,陸校長覺得自己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又充滿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燃起了斗志。 不過還不等他主動找,沒過幾天,在陸校長精神世界里當了釘子戶的“大金主”就自己來了。 四哥讓湛盧把“蜘蛛”那臺機甲修整好了,他自己留著也沒用,想了想,就干脆捐給了星海學院。 佩妮找了幾個人,把這大家伙運到了星海的教學樓下,相傳,佩妮是黑洞前任老大的情婦,但其實不是。前任老大流連花叢,情人多得自己都認不全,也沒見誰得過什么好處。佩妮混成 “佩妮姐”,完全是靠賣力打拼,掌握了前任老大的軍火庫,成了前任老大的心腹。 但是這位前任老大腦子不太清楚,看人家長得漂亮,總想對心腹動手動腳,這不是吃飽了撐的么?果然一不小心杵到了肺。 林是從外星來的,那回前任老大被仇家開著一堆機甲車堵住了,差點玩完,林初來乍到,隨便找了個掃大街的工作糊口,檢修清掃車的時候正好經過,通過清掃車上的網入侵了機甲車,直接把行兇的巨怪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模型。 前任老大認他當了親兄弟,排行老四——二哥三哥都成了牌位,是兩頭被大哥卸磨后殺的驢。 那時候北京星上還不是黑洞一家獨大,林選擇了黑洞,于是黑洞變成了一家獨大。兄弟太有本事,前任老大心神不寧,又磨起了殺驢刀,不料心腹造反,里應外合,殺驢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寒風呼嘯,佩妮裹了件防風的連帽外套,抬頭問四哥:“聽說他們這學校老師全跑光了,還給他們送什么東西?” 不用給誰充當門面,四哥這幾天又不修邊幅了起來,見她冷,就帶著她往背風的地方走:“他愿意玩就給他玩唄?!?/br> 佩妮有點疑神疑鬼,雖然四哥是個不愛搭理人的冷淡派,但前有湛盧那個小白臉老圍著他“獻殷勤”,也難保還有別的小白臉要效仿,于是試探了一句:“您對陸先生真好?!?/br> “我欠過他爸一個人情?!?/br> “嗯?”佩妮一愣,因為打她認識四哥那天,一晃五年,就沒見四哥去過外星,她只知道他和陸必行那個離家出走的怪胎少爺挺熟,沒人知道他還認識獨眼鷹,“咱們黑洞和獨眼鷹還有來往?” “那倒沒有,獨眼鷹不知道我在這,”四哥頓了頓,“好多年前的事了,他把一件故人遺物還給過我?!?/br> 一直默不作聲地跟在旁邊的湛盧抬起頭,四哥卻笑了一下,不肯再說了。 正這時,不遠處傳來人聲,佩妮一抬頭,發現他們避風避到了教學樓后面。 陸必行把所有的學生都聚集在一個大教室里,學生們好似一群活猴子,什么姿勢都有,陸校長姿勢優雅地坐在講桌上,正親自授課。他們走近后窗,聽見這一課的主要內容是星際走私。 陸必行侃侃而談,講得頭頭是道,活猴子們沒想到第一天上課就這么刺激,一個個聽得還挺入神。 “第八星系的走私買賣由來已久,市面上比較大宗的一般是軍火和電子設備,偶爾也有人小打小鬧地弄來點吃的跟日用品?!标懕匦幸贿呎f,一邊在自己身后豎起來的大地圖上給學生們指點走私航道,“航道這么曲折,主要是為了躲第七星系的邊境駐軍,我們這邊倒是沒人管,只要你不搶大佬的航道和貨就行?!?/br> 學生們聽得如癡如醉,開學第一天就黑進禮堂系統的懷特相當活躍,插嘴問:“校長,一來一去能賺多少錢,走私的貨物差價大概多少?” “星際走私里沒有‘差價’這個概念,寶貝兒,他們干的不是小商品批發,”陸必行回答,“那邊不收八星系的貨幣,收來沒用,人家又不會來第八星系進口東西,一般是以物易物,至于某一筆具體的買賣怎么交易,要買賣雙方單獨商量,每次都不一樣,賺多少看你能耐?!?/br> 懷特電腦玩得很好,在第八星系,算是家境比較殷實的,也是少數真有初級教育文憑的學生之一,據說家里已經準備移民第七星系了,他來星海學院單純是好奇打發時間,很有一點調皮搗蛋的天真,忍不住又問:“校長,你剛才不是還說他們不進口第八星系的東西嗎?那拿什么換?” 陸必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回答,反問:“有人知道嗎?” 這時,角落里一個面色陰沉的女孩搭了腔——正是那位自制激光槍的:“拿人換,傻逼,第八星系有好多你這樣的蠢貨游手好閑,正適合賣給外星系的人做實驗,或者抓去干他們那些不允許人干的活?!?/br> 懷特臉色一變。 陸必行問那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薄荷?!迸⒖戳怂谎?,報名字的時候很自然地點了下頭,她名字很不成體統,做派倒是十分少年老成,一點也看不出一言不和就掏槍的暴脾氣。 “說得對,販賣人口是星際走私里非常重要的一項,占所有交易額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薄荷同學課堂成績加一分,課堂成績總共六十分,希望大家都能在學期末之前拿滿,這樣你們期末考試就比較容易過了?!标懕匦械脑掝}在期末考試與人口販賣、走私和血汗工廠間切換自如,“除此以外,交易物品還有違禁品,比如第八星系的私人軍火、域外海盜的東西或者一些在文明地區禁止交易的……” 懷特仍要刨根問底:“什么東西禁止交易?” “很多,比如一些人造生物,”陸必行說,“你見過人頭蛇身的東西嗎?有人的大腦,強行接在一起后智力有一點問題,智商相當于普通人五六歲吧,雖然有點傻,但思維和感情和人是一樣的,嫁接上閃閃發光的蛇尾,在一些有錢人那里是很名貴的異寵?!?/br> 懷特愣愣地問:“校長,你見過???” “小時候見過一個,”陸必行頓了頓,“別人送給我父親的,我溜進地下室發現了她,一個女孩——一般是女孩,女孩的臉比較漂亮,但據說也有長得不錯的男孩?!?/br> “然后呢?” 陸必行:“然后我開槍把她打死了?!?/br> 課堂里一片安靜。 好一會,懷特的聲音低了八度:“你……您沒有把她放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