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李明達笑道:“和我客氣什么,都是好姐妹,讓她們來?!?/br> 碧云含應承,退下傳話。 李明達開心不已,打發田邯繕把她那件桃粉色的襦裙取來。她一臉病容,穿這個最顯氣色,姊妹們見她好也免于擔心。更衣后,李明達便自行整理衣襟,纖指剛剛捏起衣帶準備系上,卻猛然停了手,臉上原本愉悅的笑容也漸漸斂盡了。她耳側對著東南窗方向,眉頭越蹙越深,凝神片刻之后,她便干脆不換了,只穿原來的那件。 田邯繕見狀欲問,忽見公主轉眸瞧自己一眼。料知公主不許他出言,他便謙卑垂首,目視前方地面,再無任何動作。 不久之后,傳報聲來,隨即響起女子清脆之音,“好meimei,我們來看你了?!?/br> 李明達半躺在榻上,背靠著金絲線繡制的牡丹花樣隱嚢,身著半舊的淡藍衫裙。此時她失望之極的冰臉上,方浮起一抹勉強的微笑。目光淡淡地循聲看去,沒什么太大興致。 高陽公主先進了門,穿著百花穿蝶的襦裙,大紅半臂,白紗披錦,花髻上釵簪步搖,五色沁玉,繁復華麗,美得耀目。隨她之后的是李惠安,乃是和李明達同為長孫皇后所出,小她兩歲的幼妹。 李惠安活潑,走路蹦蹦跳跳,步伐明快。高陽年長些,且已為人妻,走路相比之下端莊穩健些。所以,這倆人的腳步聲很容易辨別。 李明達也曉得這二人來的時候該不在一起,是在立政殿門口剛巧碰了頭,而后一同進來。 為證實自己所聽無誤,李明達特意問高陽公主,“怎的今日進宮,特去找惠安?” “冤枉,你摔傷了,我進宮必然第一個先來看你。我倆是在你這立政殿門口碰見的,剛還說巧呢?!备哧柟髡f罷,就笑著坐在床邊,拉著李明達的手,探看她后腦的傷勢,問她感覺如何,“好meimei,疼不疼?我看著傷口可不淺。那日我們見你摔在崖下,血染溪泉,我們卻立于斷崖之上無法立刻將你攙扶,送去救治,急得直掉眼淚。好在魏叔玉路過,不然這要有什么耽擱,我們真要愧疚一輩子了?!?/br> 十七姐說起話來,還是和以前一樣討她的開心。但李明達心里卻怎么都提不起勁兒來。誰叫她耳朵得用,天意如此,不好再被蒙蔽了。 高陽公主是從宮外而來,自西傳來的穩健腳步聲必定是她,剛剛李明達所聽到女子很細小的嘀咕聲,便是從那方向傳來。聲音雖然是變調了,有些怪腔,但李明達還是能一耳就聽辨出她最熟悉之聲,必定是她十七姐高陽公主無疑。 她說:“從那么高的斷崖上摔下來竟沒死,還真是福大命大。卻瞧她是早死的命,非要活到現在,害我白準備了一身麻衣,滿肚哭喪的話?!?/br> 這話說完之后,還有她身邊的大侍女百靈應和。 李明達腦子里尚還回蕩著這句話,而眼前高陽公主卻熱情現出一副十分關切自己的樣子。李明達眼睛銳利了,再看高陽公主臉上的表情,竟然發現有諸多不自然的地方。 都是假的。 “meimei,你怎么了,這般出神?還是身子不舒服?”高陽公主好笑的伸手在李明達跟前晃了晃。 “嗯,我現在沒什么大礙?!崩蠲鬟_立刻定神兒,恢復理智,她一邊淡笑,一邊瞇眼審視高陽公主的神態。她到底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還想確認一下,到底是自己摔壞了腦袋耳鳴了,還是高陽公主真的是個雙面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從那么高的山崖摔下來竟沒死,十七姐,你說我是不是福大命大?” 高陽公主怔了下,這里李明達的話剛好應了她之前那句私下里的嘀咕。高陽公主狐疑不已,她心虛地掃一眼李明達,見她態度并沒有異常,心料是巧合。忙清脆笑起來,為掩飾自己的心虛,她拍拍胸脯,故作松口氣的模樣,合掌念道:“阿彌陀佛,不枉我這兩日天天為十九妹上香祈福,請了和尚禱告。meimei果真平安無事,感謝佛祖?!?/br> 高陽公主說著就又笑又哭,流下了眼淚。 李惠安看眼高陽公主,有點吃味,她趕緊插空湊了過來,抱著李明達的胳膊,“當時我看十九姐流了那么多血,我腦子空了,兩耳嗡嗡的,整個人很懵,真嚇壞了我。還好十九姐沒事,十九姐以后一定會平安順遂,什么事情都沒有?;莅矔褪沤阋黄鹜娴嚼?!” 李明達笑著把李惠安拉進懷里,溫柔安慰她別怕。長孫皇后去的時候,惠安尚在襁褓之中。而她也未記事,和她一樣,不曾有過與母親的回憶。李明達深知無母可依的心酸苦楚之感,遂一直對這個meimei多般照料。她們血濃于水,姊妹相依,感情自然深厚。至于高陽公主,在她未出嫁之前,作為jiejie對她們姐妹倆一直很照料,細心關懷備至,李明達對她也一直心懷感恩,拿她當如同母親長姐一般敬愛,卻沒想她并非真心。 李惠安拉一拉李明達的衣袖,囑咐她一定要養好傷,“等著十九姐傷養好了,還帶惠安出去玩,好不好?” “好好好?!崩蠲鬟_笑著刮了一下李惠安的鼻梁。 高陽公主見狀,忙讓她們姐妹別忘了把她也叫上。 “我而今住在宮外,好玩的地方我都知道,你們帶上我可有好處?!?/br> 李惠安:“好,就這么定,錢也十七姐出!” “你這丫頭,就知道坑我。行行行,錢我出?!备哧柟鞲纱嗟?。 李惠安調皮地沖高陽公主吐了下舌頭,眼睛烏溜溜地透著靈性,歪頭看李明達,“那十九姐可一定要快點好起來?!?/br> 李明達淺笑著對李惠安點了點頭,然眼里卻閃過一絲冰冷。事發突然,她真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這位雙面的高陽公主。 高陽公主見李明達面似有倦色,以為她缺乏休息,便識趣兒地拉著李惠安離開,囑咐李明達精心安養身體,切勿勞心費神。 “好,那我就不送你們了?!?/br> 李明達打發碧云去送人,聽著腳步聲走遠了,她方沉下臉來,散了左右,命田邯繕道到自己跟前來。 “我知你早就瞧不上她,今天就和我說說是何緣故?!?/br> 田邯繕忙跪地道不敢,“先前奴是聽說了一些關于高陽公主的非議,有些誤會。自貴主警訓了奴之后,奴已知錯,不敢對高陽公主有任何異言?!?/br> 李明達:“如何是你錯了,誰知不是我錯了呢。先恕你無罪,今日就和我仔細說說?!?/br> 田邯繕便把他所聞告知李明達,“這高陽公主先前未出嫁在宮時,就有宮人們議論,說她脾氣差,時常打罵欺辱下人,且風流不知收斂,曾有意算計去勾引人家房大郎。奴也是聽了這樣的傳聞,疑其人品不好?!?/br> 李明達點了下頭,若有所思,隨后疑惑問,“你說的房大郎,可是指梁公房玄齡的嫡長子?” “就是他,這京城姓房的,還能被那位挑剔公主瞧上的人,除了房遺直必不會有別人了?!?/br> 李明達苦笑了下,點了點頭。她十七姐心氣兒高,眼光自然不會太差。這房遺直乃是房玄齡的嫡長子,承襲其父風范,才兼文雅,明經擢秀,且模樣英俊,百里挑一,是為京城門閥子弟之中爭相學習效仿的楷模。高陽公主中意于他,倒是合情合理。 “我只知當初阿耶給她議親的時候,本意想將她婚配給房遺直,不過后來因房遺直拒絕,說什么‘天下兩件難事,一是陪太子讀書,二是做公主駙馬’,以致令阿耶只能另擇他人,選了房遺直的弟弟房遺愛。當時我還感慨,房遺直是個瞎子?!倍裣雭?,李明達倒覺得自己是個瞎子了。 “房大郎確是個有膽識的君子?!碧锖槆@道。 李明達微微點頭表示贊同,她現在也終于意識到了,房遺直是個明白人。公主不好伺候,她大哥李承乾更是。 “我本以為十七姐這樁親事不過是阿耶做主,和她并無干系,而今聽你此言,倒是耐人尋味?!?/br> 若是高陽公主本就寄情于溫潤雅俊的房遺直,努力讓阿耶幫她張羅這門親事,結果轉頭來卻被正主給無情拒絕了,而且還導致她被配給了生猛彪悍的房遺愛。以高陽的性子,她心里肯定不會舒坦。李明達忽然有點同情房玄齡,他有個這樣的兒媳在家,房家的將來可未必能長久了。 貴主今日怎會忽然對高陽公主的事感興趣?莫非是終于把她看透了? 田邯繕見公主沉思,自己心里也犯合計。田邯繕本人對高陽公主是一直都看不上,他覺得這位公主自小就心機多,有意算計他們公主。 從李世民登基以來,這太極宮里就不曾缺過公主,便是不算夭折的也足有二十一位。圣人定然不會面面俱到誰都疼愛,只會看重嫡出。高陽公主的生母出身卑微,如何能被圣人青眼?就是瞧著他們晉陽公主深受圣人喜愛,才故意巧費心思,天天前來巴結,因此在圣人跟前混了個眼熟。他們公主仁和純善,從沒想過高陽公主會別有異心,還時常在圣人跟前贊美她。高陽公主就是因此得了機會出頭,多博得一些圣寵。若不然就憑她生母卑微的位份,哪會有而今的地位。嫁給梁公兒子這樣的好事,可不是哪個公主都能有幸得到…… “你看秀梅綠荷二人如何?”李明達不提前話,忽然拋出另一個問題給田邯繕。 田邯繕怔了下,立刻收回飄遠的思緒,回稟道:“那二人做事倒還算麻利,就是有些不安分,貪玩,偶爾得閑就往外頭跑。奴碰見了兩次,訓斥過,卻也不見收斂,倒是該好好訓誡她們一番?!?/br> “倒不用收斂了,挑兩個可靠的,監視?!崩蠲鬟_利落吩咐。 田邯繕應承,只聽公主吩咐,這就交代下去,方回來復命。 “我落崖時的衣衫可還在?”李明達又問。 “在的,貴主落崖這事兒,奴一直舉得太蹊蹺,遂多存了一個心眼,早就叫人都收好了?!碧锖樆氐?。 李明達立刻命他取來,她要仔細查看。 布包一打開,李明達就聞到了一股子悶很久帶著血腥的腐臭味。 田邯繕依命將衣物按照公主昏當日衣著情況,在地上順序擺放,包括帕子釵環等物。 李明達繞著血裙走了兩圈,然后蹲在袖子位置的地方,抽了抽鼻子。除了起先聞到的腥味外,李明達還聞出了青苔、泥沙和草木的味道,這些氣味倒都正常。但有一種說不清的香味,卻有點不對,淡淡的,不是花香,更像是香料之類的東西調和出來的味道。 李明達尋味溯源,便抓起袖邊上的絹帕。這絹帕是白色,一角繡著精致的荷花,有一角還插了一根刺,李明達把刺拔下來,放到鼻子邊聞了聞,隨后讓田邯繕用紙包起來。 李明達又仔細看了看帕子上的繡紋,又聞了聞這帕子上的味道。 “這是誰的帕子?”李明達問。 田邯繕不解,“貴主這就是您繡的荷花帕啊,上巳節那天,您就是帶著這帕子去踏青的,奴親眼所見?!?/br> “不,這不是我的帕子?!?/br> 第3章 三位兄長 李明達用手繃將帕子固定,在陽光下再一次確認針法。荷花的繡制看似與她的相像,但在花瓣和花葉的下針順序上卻和她的習慣截然相反。李明達一直是描好樣子后從上往下繡,而這帕子上的從下往上繡,這從繡線的疊加方向和順序上就可輕易地辨別。 田邯繕回憶當時的情景,“奴記得很清楚,這帕子就在斷崖下那條小溪邊,與貴主摔倒的地方距離大概十丈遠。奴當時還想,必然是貴主跌下山崖時,這帕子隨風而落才飄遠了些。但若這帕子不是貴主的,會是誰的?誰會有跟貴主一樣的帕子?” 正如田邯繕所言,這這帕子的事的確很微妙。怎么會有人剛巧在那一天拿著和她完全相同的帕子? 李明達見田邯繕流露出一臉難以相信的表情,曉得它也覺得這件事太蹊蹺,跟假的似得。想光憑一個帕子說事,肯定沒法理論清楚。她撞了頭,剛剛清醒,且對那天的狀況完全沒印象,若突然對外宣稱說這帕子不是她的,聽者必然半信半疑。而且就算她真的成功說服別人相信,沒有其它證據,也是徒勞,白白打草驚蛇。 擱在以前,李明達是不太會相信有人害她。但而今她耳目聰明許多,身邊兩個她曾信任的宮女,還有她一直敬重的jiejie,都對她心存極為不滿之意。對于自己蹊蹺墜崖的事,她自然懷疑,想去了解清楚真相。 話出一句有折損,非一擊即中,倒不如不說。 事情她先查,等真抓了實證便都好說。 李明達從看到帕子起,就聞到了一種淡淡的熏香味道。遂打發田邯繕去把宮里用的每樣香料都取來一些,都聞了聞。然香料的混合卻有學問,兩樣疊加在一起經過焚燒熏制,帕子上的味道必然和香料初始的味道略有不同。所以也并非是她聞遍了每一種,就能立刻配出對應的方子。 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來。 李明達選了幾種大概覺得可能的,組合了一下,讓田邯繕每天選一種放爐內焚香。 田邯繕一一應下。 李明達又檢查了一遍血衣和鞋子首飾等物。衣裙除了血漬和粘上的青苔,沒有其它特別之處。鞋底也很干凈,連點土都沒有,該是被溪水沖刷所致。金釵上倒是夾了幾根蔫掉的草葉,這類草在山野中常見,卻也沒什么稀奇。排查沒有其它線索之后,李明達還想再確認一遍,看看是否有疏漏之處。 突然,東南方向有腳步聲傳來。四雙腳步伐雜亂,之后是整齊的步子,該是隨從。李明達隨即聽到她熟悉的話音,忙命田邯繕把地上的血衣都收起來。 李明達剛剛坐定,便聽立政殿外的宮人回告太子、魏王、晉王和宗正少卿長孫沖來了。 長孫沖是李明達親舅舅長孫無忌的嫡長子,同時也是李明達嫡長姐長樂公主的駙馬。 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以及晉王李治率先進門,長孫沖隨后。三名兄長的見李明達迎過來,異口同聲訓她快些回榻上安歇。 “你剛醒,不好好靜養,怎的就下地了?!崩钪瘟⒖瘫г?,率先快幾步沖過來,直接把李明達拉回到榻上。 李承乾打量一圈李明達,見她身子精神還算不錯,一邊爽朗笑一邊用訓斥的語氣對李明達道:“頑皮!如何能失足從斷崖上摔下去?這次是萬幸,決不許你有下次,今后斷崖那種地方不準你去,不對,山你也不要爬了,今后你就老老實實在平地上呆著?!?/br> 李泰挑了下眉,反駁李承乾道:“何以見得兕子一定是失足,說不準有什么別的門道。一個人墜崖?太蹊蹺了?!?/br> 李承乾不爽地瞪李泰,“照你的意思,難不成還有人想害我們的寶貝meimei?誰會這樣大膽,我看是二弟心思沉了!當年我像兕子這般大的時候,出趟宮也是會撒歡的跑?!?/br> “兕子卻不是沖動之人?!崩钐┥蠐P語調。 李承乾聽李泰話里有話,立刻惱了,“你什么意思,是說我沖動?” 李泰瞟眼李承乾,癟嘴不說了,他默認! 李承乾瞪他一眼,冷哼一聲。 長孫沖對這兄弟二人的對峙充耳不聞,他凝神瞧著李明達,關切問她感覺如何,傷口可還疼,“你五姐身子不適,便打發我來問候,你要細細說,回頭也好讓我好生傳話給她?!?/br> “我好著呢,倒是五姐的喘疾好些沒有?”李明達真有些擔心她,她這病一到春秋換季的時候就加重。 “她么,一到這季節便是如此,已然小心養著了,你安心?!遍L孫沖溫和淺笑,若春風和煦,令人見之不禁心悅。 李明達:“那等我好些了就去看她,別忘叫人給我備些好吃食,宮里頭的我都吃膩了?!?/br> 后一句話,李明達故意壓低聲音。 長孫沖溫笑允諾一定。 李面對承乾和李泰的互相譏諷,李治有些著急,忙從中調和,結果二人因嫌李治礙事,便一起說起了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