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連喚了幾聲,才見婢女們慌張從外間跑進來:“奴婢該死!不知怎地就睡沉了,郡主恕罪!” 福笙只覺著還想再睡會兒,因此道:“給我蓋蓋好被子?!?/br> 小荔小蕉忙爬起上前整理。 郡主素來畏寒,又不耐皮草。因此床上重錦疊繡,鋪陳了數層寬大被褥??ぶ骼w細的身形埋于其中幾近不顯。小荔小蕉動作麻利又輕柔地整理著。小荔見到那條洞開的縫隙,以為迎枕什么的跑進去了,伸手去一掏—— “啊——”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個猙獰的人頭在華麗的絲絨上滾動不停。 頭上眉心處還開了道口子,深深插入一紙信箋,已然被淤血染作黑紅。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毙殴{上熟悉的娟秀字體寫著。 福笙郡主身形一晃,暈了過去。 當天平城公主就聽說,福笙郡主突發急癥,臥床不起。她的冰嬉會,籌備許久所費不貲,請帖也都散了出去,倒是不好取消,便想請平城公主主持。 “這算什么?jian計得逞之后的補償嗎?”平城公主冷笑。 她昨晚剛于一個宴會上偶遇了崔華予。說是偶遇,更像是狀元公特意等在那兒等著他的。上下尊卑有別,崔華予自然不敢造次??墒撬浯坦堑难凵裾f明了一切:他以為是她害的那虞氏,他痛惡她,哪怕是付出一切代價也萬不會屈從于她。 身為天家公主,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神,也從沒見過這樣的男子。 更從來沒有過這樣得不到卻放不下的情感。 這情感糾纏于她的五臟六腑,讓她眉頭深鎖,不得開顏。 …… 身后傳來腳步聲。大步鏗鏘,這不是宮人的腳步。平城公主轉頭一看,來者長目修眉,葳蕤華姿,是她的親兄康王。 于是斂衽一禮:“兄長政務繁忙,今日倒有時間過來?!?/br> “這幾日是有些忙,忙的竟疏忽了meimei的大事?!笨低鯂@道:“這些底下人也愈發不得用了,竟也不告知我,任由meimei煩惱至斯!” “哪有什么事,兄長別聽他們胡說!”平城公主木著臉說。 “行了,在為兄面前還硬撐什么?那崔華予是個人才,為兄亦取中他?!笨低踝匀ヒ贿叺睦C墩上坐下。 “兄長自去招攬便是?!逼匠枪髀冻鲆荒酀男Γ骸癿eimei并不想再提及這個人?!?/br> “身為我的meimei,怎能如此沒志氣?!笨低鹾炔璧溃骸斑@天下男兒,原只有你挑他們的道理,哪里有他們推三阻四的余地?!?/br> “他即無心,強留了又有何用?!逼匠枪鞯?。 “自然,以你我的身份,以勢壓人那是下下乘、萬不可取的”康王悠然道:“但為兄總能讓他心甘情愿做了你的駙馬,你信不信為兄?” 平城公主猛地看向他,發上華貴的釵環一陣撞擊輕鳴。 于是隔日,蘆葦巷眾街坊又見著了狀元公俊秀的姿容?!吧稌r候跟囡囡定親???”“且得叫上老身等做個見證!”街坊們熱情地招呼著他。 然而今天,狀元公卻再不似往常般和煦與他們對答。 他匆匆經過的身影,竟有幾分逃離的意思。 第29章 這兩天,虞家小院里,到處都是虞梅仁團團轉的身影,時刻都是他喚他閨女的聲音。 昨日一覺醒來,看見閨女鬼鬼祟祟去找傅晏。虞楠裳悄悄尾隨而去,發現閨女心里有事竟然不跟自己說。 他不去想這是男女之別的原因,只心里酸氣沖天,覺著自己這些天事忙冷落了閨女,竟讓閨女不和自己親了——也怪傅晏那小子,說到底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 后來他又從傅晏那里得知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恨的他牙根癢癢。然而顧慮眼下局勢,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到比傅晏更好的反擊法子。郁悶之余,對他閨女憐愛之外又增愧疚。 這份心情他簡直不知道怎么表達好。 于是這兩天也不去管別的事兒,只管守著虞楠裳寸步不離: 虞楠裳洗漱,他去備水、給她擦臉、給她梳妝。 虞楠裳做針線,他坐一旁理絲線。 虞楠裳要買菜,他給提簍子。 虞楠裳閑著沒事兒,他從市坊傷淘騰來各色零嘴兒并玩意兒,給她面前堆滿。 …… 并且盡量不讓閨女和傅晏呆一塊。 虞楠裳都覺著自己爹爹過了?!暗∧阃饷嬖摳陕锔陕锶グ?,我沒事的?!彼堰@幾日收到的厚厚一沓帖子拍在他爹面前。 “這些都是俗事兒,小事兒?!庇菝啡释崎_不理。 “好吧,這些事不打緊——卻有一件事爹爹必須要辦?!庇蓍训溃骸熬任一貋淼哪俏怀尚N?,爹爹準備怎么答謝他?” 虞梅仁既然知道了事情真相,對于這位厚顏頂功的成校尉印象一落千丈。只道:“爹爹自會備下厚禮謝他,你無須理會?!?/br> 虞楠裳卻不依:“只禮物怎么夠。合該設下筵席,鄭重謝他,這才能略表心意?!?/br> 和這等俗物宴飲,虞梅仁怎么肯??墒且姷脚畠河质窍<接质瞧婀值哪抗?,虞梅仁又怎能說出個不字。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道:“那便依囡囡所言吧?!?/br> 虞楠裳這才重新展顏。又和她爹計較:“擺宴去酒樓還是在家里呢?邀請誰人作陪?最好能請到位成校尉的上峰……” 便在此時,崔華予來了。 他此時的狀態很奇怪。目光里一時是痛苦愧疚,一時又燃起熊熊豪情。這兩種情緒糾纏,讓他看起來又是憔悴又是振奮。 虞梅仁皺眉打量他兩眼,便把他的心思猜出幾分。 “那日我叫你好好想想,想來現在你是想清楚了?!毕嘁娐渥?,也不必崔華予說什么,虞梅仁開口便道:“如此便好,你不必向我解釋什么?!闭f著便做出端茶送客的架勢。 “虞先生都不問問緣由嗎?”崔華予道。他的嗓子因上火而嘶啞。 “知曉了又如何,狀元公善自保重就是?!庇菝啡拭鏌o表情道。 “虞先生、虞先生!”崔華予語氣里竟帶著點乞求的意味:“你知道我不是那等攀炎附勢的人!可是,可是……你知道嗎,晉原十二州準備歸附了!” 咋聞此事,便是虞梅仁也不由得一時忘卻滿腹怒氣,眸光一轉:“當真?!” 百余年前,統御天下的大魏朝潰然崩塌,烽火亂世之后,傅氏先祖占據東方之地,建國號陳,中部則為李氏所據,建國號彭。略遠點的西方,亦有趙氏,建國號衛。 三國交壤的北疆之處,卻還存在著一個特殊的勢力。那便是鎮守邊疆晉原十二州的晉國公府。 這晉國公府并未受陳、彭、衛任何一國的封授,依舊尊奉先魏朝的正統。 晉國公府方氏一脈,甚至還在魏朝之前,便鎮守北疆,抵御蠻人。族人個個驍勇善戰,更兼義膽忠心,愛民如子。故而在民間威名遠揚。 好在這晉國公府有鐵律,只守境安民,不參與朝中爭斗。代代國公又都是有手腕的,魏朝后期,朝政昏庸至那般,晉國公府竟能夠絲毫不牽涉其中。 在后來的亂世之中,晉國公府亦不參與諸方混戰,安然保全自身實力。畢竟他承擔著抵御蠻人的重任,既然不肯介入亂局,諸方勢力也樂的不招惹他。 等三國定鼎,晉國公府依然超然世外,不稱帝建國,卻也不肯歸附任何一朝。鑒于他的實力與聲望,三國都是想把他納為己用。這百來年,三國爭著搶著的,各種示好禮遇,晉國公府卻如一塊硬石般,絲毫沒有松口的跡象。 但現在事情不一樣了。 說起來卻也讓人唏噓不已。這曾經琳瑯滿目的世家大族,經歷一代代馬革裹尸、英烈報國,到如今,竟然只余下年方弱冠的一男一女兩縷血脈。 其中那位小姐,還是常年病弱的。 而那位年輕的國公,名方錦繡,倒是不墮他祖上威名,前年聯合三朝一同發兵,破了蠻人王帳,滅了蠻人單于,將蠻人逐出千里之外。未來的數十上百年,蠻人都不會對北疆形成大的威脅了。 然而屢有傳聞,方錦繡在這場大戰中,受了蠻人的毒箭,怕是情況不太好。 他若一死,方氏再無人主持大局,可還能屹立不倒? 再往深了說,蠻人之禍已解,晉國公府便失去了保境的作用,三朝怎能放任這么一只不馴勁旅在自己邊境晃悠。 晉國公府歸順,也是別無選擇之舉。 但是到底歸順哪一朝,倒是還可以選擇一番的。 而若是能促成此事,此番功績何異于開疆拓土?必將青史留名千古不朽。 這樣的機會,任哪個心懷大志的熱血男兒都不會讓它失之交臂。 “康王應允我,只要肯尚公主,他便保我成為出使北疆、斡旋此事的正使——駙馬雖不可出任官職,但擔任使節卻無礙……”崔華予痛苦地閉眼。 不過雖痛苦,只一想那不久后的豐功偉績,卻也能舒緩一二?,F在他還是平復了些許的??低鮿偢崞鸫耸碌臅r候,瞬間洶涌的熱血充斥了他的頭腦,他看到了無垠的天地,千萬年的時光,無數人的生死......與之相比,對虞楠裳那點小情小愛則微不足道了。 對面的虞梅仁靜靜地觀察著他,眼中神色復雜的很?!昂?,如此利國利民關乎百代千秋之事,我等自然不能成為狀元公的阻礙?!彼酒鸬溃骸氨阕钤环L順,得償所愿?!?/br> “虞先生!”崔華予急急站起,攔住虞梅仁:“可否,可否讓我再見楠姑娘一面?” 虞梅仁只犀利目光看著他,冷笑不語。 “不管虞先生再信不信華予,我對公主,實無半點男女之情,華予此生心悅之人,唯楠姑娘一人?!贝奕A予在這目光之下,只覺口齒生澀。但他還是要說:“就求先生給華予個機會,讓華予跟楠姑娘最后見一面吧!” “狀元公心里清楚,這一面實在無用又多余?!庇菝啡式K于又開口了:“狀元公有狀元公的不得已,我的女兒也自有我心疼,這兩下里都是對的,沒有人做錯,也無可化解。因此便請狀元公不要再多事了吧?!?/br> 崔華予噗通一下跪倒他身前:“求先生了,成全了華予的這一點執念,讓我向楠姑娘道個歉……” 虞梅仁再按捺不住,踢腿一腳狠狠踹他胸口,把他踹飛三步! 不等崔華予爬起來,他又揪了他衣襟,把他提起?!拔乙呀浽诤芘φf服我自己,你沒有錯,你有苦衷?!庇菝啡室а狼旋X的道:“可是你呢?你特么明明知道是平城公主對囡囡下的手!你半字不提!你還口口聲聲說你心悅她!我,我真是看錯了你!” 崔華予驚懼地瞪大了眼睛:“虞先生……” 虞梅仁一拳頭把他的話砸了回去。 虞楠裳聽到動靜跑過來,看到她爹已然把狀元公揍成了豬頭。 “爹你這是干什么,你快住手!”虞楠裳拉住她爹。 “冒犯了?!庇菝啡拭娌桓纳牟惶卣律?,依然翩翩名士模樣:“請狀元公自便吧!” 說著拉著他女兒就走。 “爹!”虞楠裳推開她爹,過去扶起崔華予:“你們這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要打人?” 她嗔怪地看自己爹一眼:“爹,你快去取化瘀消腫的藥膏來?!?/br> 然而這次虞梅仁無論如何不肯聽她的,他拉起崔華予把他推出門外。 “先生!”崔華予抹著嘴角的血,苦笑道:“恕華予冒昧,還有最后一事請教先生。華予今時今地之處境,換了先生,先生又當如何?先生便就能拒了這機遇嗎?” “不好意思,虞某從不會放任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庇菝啡氏胍膊幌氡愕?。隨即重重一聲關了房門。 崔華予看著虞楠裳的面容被那門扇隔離。 他貪婪地看著。從此以后,再不能見了……明明是那么心悅之的人,明明已經在議親了,明明自己頂住了那么多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