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其實,世子夫人羅氏,自進門后的一年中,已不止一次從各色人口中聽聞自己夫君的這一段心思。她倒是第一次見到虞楠裳,此時只顧著細細打量:啊,原來是這樣的女子…… 虞楠裳的二舅母,府的二夫人趙氏心性和軟,見婆母如此對待虞楠裳,只能暗自嘆息一聲,這個囡囡啊真是沒福,不說別的,單說這長相,怎么就這么像她的父親。若是多像她母親兩分,老夫人許也能多疼她兩分…… 虞楠裳的三舅母越氏自幼家境好,受盡千寵百愛,養了一副嬌憨任性的脾氣,當下就向老夫人笑道:“地上這么涼,母親快叫囡囡起來罷?!?/br> 老夫人又是哼一聲,趙氏的女兒梨裳恰巧坐的離虞楠裳也近,便起身把虞楠裳扶了起來,又跟她甜甜一笑。一邊梨裳的meimei樺裳,先顧著打量虞楠裳的衣著首飾。見并沒有比過自己的,心里熨帖極了。然而待等看到虞楠裳的儀態言行,優雅天成,比自己一干姐妹倒更像個貴女,立時又氣悶起來。 “囡囡為外祖母備了一件壽禮,是囡囡親手做的,望外祖母喜歡?!庇蓍咽疽夂竺娓钠抛影涯羌苄∑溜L搬上前去。老夫人又嗯一聲,就欲擺手讓搬走。馮檀忙從婆子手中接過,親自搬了到老夫人跟前道:“祖母,meimei這屏風繡的倒新奇,您看看這是您老人家么?怎這般年輕的?” 老夫人這才賞臉看一眼,這一眼就愣住了:“這是……” 這屏風上繡的是一副行樂圖,畫中一盆繁盛牡丹被打碎在地折枝斷葉。一個麗裝婦人,拿著把戒尺,準備懲戒并排站在牡丹前的三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少年們昂著頭,一并把手伸出,面色勇敢。婦人身后,簇擁著丫鬟們,并有一個奶媽子抱著個不會走路的孩童,孩童咬著手指茫然看著。再后面的走廊上,一個著官服的男子捂嘴偷笑。而畫面邊緣的假山后,一個小女孩緊張地探頭偷看……假山庭院,無不精細,人物形態,形神具備。 “這是……”老夫人眼中漸漸有淚光泛起。 “囡囡聽大舅舅說起幼年的一樁趣事?!庇蓍鸭毬暤溃骸班镟锏哪赣H打碎了外祖母最心愛的牡丹,害怕外祖母懲罰,三個舅舅便幫她替罪。母親見外祖母欲打舅舅們手心,卻又哭著跑出來認錯。上朝回來的外祖父看到著一幕,卻不幫他們說話,只在一邊偷笑……囡囡覺著有趣,便依著這事兒做了這副行樂圖?!?/br> 哪里還用她解說。老夫人一看,當年的往事便一一浮現腦海。她站起來,顫抖著抬手觸摸那畫面邊緣的小女孩…… “這大好日子的,楠meimei做這勞什子引祖母難過!”大房的槿裳最是掐尖要強,與虞楠裳不對盤兒。當下上前攙了老夫人,斥責虞楠裳。馮檀頓時目光一沉,看了看他母親。大夫人到底是宗婦,明白自己女兒這話很是不妥,忙遮掩道:“你祖母這哪里是難過,這是喜歡。囡囡有心了,這立意好,繡的也好,囡囡的女紅愈發出色了,你們姐妹們可要跟囡囡學著點兒……” “抬下去罷?!崩戏蛉死淅浯驍嗨脑?。 老夫人的心腹使喚人趙婆子親自看著人把屏風抬去了老夫人的臥室。 老夫人叫槿裳扶著坐下了,依舊看也不看虞楠裳。但是屋子里的氣氛卻重新活躍起來。梨裳把虞楠裳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另一邊則是二房的媳婦孫氏?!澳憷C了多長時間?”“神態怎么能繡的那么精細?”她們嘰嘰喳喳和虞楠裳說起話來。 大夫人看兒子還在一邊傻站著,想了想站起跟婆母道:“差不多是時候了,檀兒該去前邊迎客了,我和媳婦兒也得出去看看了?!?/br> 老夫人點了頭,大夫人便拉著馮檀走。馮檀微微閃身,躲開大夫人,扭頭卻跟虞楠裳道:“meimei有什么事兒,盡管差人去前邊找我?!?/br> 把大夫人氣的又是青筋一蹦。 槿裳也氣:“我才是他親妹子,再沒這么親熱叫過我!” 看向虞楠裳的目光更加不喜。 虞楠裳只當沒看見,只和二房、三房一干人等說笑。 “聽說,前兩天,你爹納了個妾?”老夫人威嚴滄桑的聲音突然響起,頓時把所有的聲音都蓋過了。 虞楠裳小心肝兒顫了一下?!笆??!彼酒饋?,俯首帖耳地說了這么一個字。 老夫人沉默許久,冷笑一聲:“不過如此?!?/br> 虞楠裳大氣兒都不敢出了。 好在老夫人倒沒再糾纏這事兒,只掃她一眼道:“傻站著做什么?!?/br> “是?!庇蓍疡R上感覺全身都輕松了。 一時下人又通報:“櫟少爺陪著五姑太太一家過來了?!?/br> 虞楠裳立時打起了精神。 小半刻鐘之后,撲騰撲騰,院子里重重腳步聲傳來。不說其他,光這腳步聲,就夠樺裳取笑了:“聽聽,咱家的馬兒都走不出這么重的聲兒!” 梨裳嚴厲地看她meimei一眼。 很快簾子被掀開,五姑太太一家走了進來。 虞楠裳細打量這位姨母,與記憶里相比,面相又刻薄幾分,體態卻是圓潤許多。裝扮倒是雅致,看的出,是特意去云裳樓買的最時興的衣裳,所費不貲。只是這一套名喚月照流雪的衣裳,設計者虞楠裳的初衷是給她女兒這般大的少女穿的,她穿了,很有些不服老的意思。 而她的女兒,虞楠裳的目光越過她,落在她身后的少女身上。 這少女的一身,富麗堂皇,合該和她母親換換才是。特別是鬢上那只碩大的鳳釵,把她稚嫩的脖頸都要壓彎的樣子。 “老爺真神了噯!”虞楠裳聽到蘇子小聲嘀咕。 原本對庶出女兒的到來毫無反應的老夫人,在少女進門的那一瞬間,突然轉眸,雪亮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她鬢上。 原來外祖母是這般好眼神。虞楠裳心中暗贊。 “你過來?!币膊坏人麄円姸Y,老夫人急切向那少女招手。 第11章 虞楠裳的鳳釵(捉蟲) 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少女身上。 虞楠裳知道,五姑太太生了四個子女,唯這一個女兒,閨名起作“嬌嬌”。顧名思義,打落地起便被嬌寵的緊。倒也不怨五姑太太,五姑太太對女兒是不太上心的。只五姑老爺寵她寵的要星星不給月亮的。 現下看老夫人急喚她,嬌嬌又是激動又是歡喜:果然自己與眾不同,便是外祖母這樣的貴人也是看重自己的。當下也不看她母親眼色,急急邁步上前。她鬢上的鳳釵流蘇就跟著她的步伐劇烈地搖動起來,嘩啦啦地響成一片。 她這般做派,驚的樺裳杏目圓睜,好不容易裝出的穩重模樣瞬間破功,只好趕緊捏了手絹捂住嘴。又就勢跟幾個旁支姑娘媳婦擠眉弄眼。她jiejie梨裳心里嘆氣:自己meimei得好好管教下了,這哪里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五姑太太把眾人反應一一收入目中,目光特別在虞楠裳身上勾留了片刻。然后得體地微笑著,看向那正座之上貴氣逼人的老夫人。 “嬌嬌給外祖母祝壽了?!眿蓩梢呀涀叩嚼戏蛉松砬叭?,毛毛躁躁地俯身下拜。 然而卻沒聽到叫起的聲音,只覺頭上一輕,那一直在眼角余光中晃動著的流蘇串兒就遠去了。嬌嬌疑惑抬頭,就見自己那鳳釵,已經到了老夫人手中。老夫人的目光只緊盯著這鳳釵看,半點沒落到她身上。 老夫人這舉動可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五姑太太猶可,五姑老爺哪里舍得他的寶貝女兒受半點委屈,忙上前行禮問道:“敢問岳母大人,可是嬌嬌這釵有什么不妥?” 老夫人示意嬌嬌起身,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三夫人哎喲一聲:“這釵,這不是母親給大meimei的釵嗎?怎會到了嬌嬌頭上?” 曾幾何時,這四顆金剛鉆搖曳于那容色無雙的馮昕腮邊,閃動粼粼波光,美不勝收。多少年了,這畫面在三夫人腦海里仍鮮明如昨。所以此時一見,她立刻認了出來,忍不住驚問出聲。 “三嫂看差了,這怎會是大jiejie的那只釵,只是相似罷了?!蔽骞锰换挪幻Φ氐?。 “不會!我記得清楚的!二嫂,你看,這就是大meimei的那支釵對不對?”三夫人急切地跟二夫人道。 二夫人原也在驚疑?!霸S只是相似吧,”她遲疑道:“大meimei的釵,自然是囡囡收著呢……” 老夫人這才一轉眼眸,凌厲地看向虞楠裳。 虞楠裳越眾而出,向五姑太太夫婦行了個禮。這禮卻不夠穩,她面上的神色也不夠穩:“敢問姨父姨母,這釵是何處得來?” 五姑太太心道一聲來了,面上卻裝的更驚訝更無辜:“是我家的當鋪里前兩天收到的。說是客人家里有喜事,急著要用錢,當了死當的。我見到了,也是覺著眼熟,和當年母親給大jiejie的那支釵很像——母親且別笑我,您給大jiejie那支釵我那時候可眼熱呢!如今見了這個像的,就拿來自家戴了。偏嬌嬌見了也喜歡,再三跟我要了去。怎么,難不成,不只是相似,這當真是大jiejie那支釵?” 虞楠裳頭已經垂了下去,眼中也有波光泛起:“是,這就是母親的那支釵?!?/br> 這話一說,眾人皆是一驚又恍然。唯有槿裳,目中閃過得意之色:便是她處處都出彩又怎樣,說到底還是一介要靠當當度日的貧寒小民!她原就不該和她爭比,沒的自墮了身份! 那邊五姑太太原是和槿裳想的差不離,她還要把這話挑明了:“哎呀呀,這怎么話兒說的!你們家家計艱難這我原是知道的,卻不知道竟艱難到了要當當過活的地步!你爹也是的,你舅舅們是為官做宰的,不便打擾也就罷了,這不還有你姨母我嗎,便來與我說!我雖是個不爭氣的,也不短你們這三瓜倆棗的,哪里就能當了你母親的嫁妝!再者說,一般的東西也就罷了,這只釵可是你母親的外祖母傳下來的,再怎么難也不能動它呀!” 她說的暢快淋漓,眼角余光看到,她那嫡母盡管還強撐著作高高在上的模樣,握著珠釵的手卻在顫抖,心下自是如意。然猶不知足,還咄咄逼人道:“話又說回來,你們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喜事,這般急慌忙火的用錢?” 還有什么喜事,大家都知道虞老爺剛剛納了個妾。當了亡妻的祖傳首飾納妾,這但凡是有點骨氣的男子就干不出這種事兒來。 老夫人手中的鳳釵顫的更厲害了。二夫人三夫人這才察覺老夫人的不妥,忙過去奉茶撫胸。 虞楠裳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五姑太太。五姑太太隱約看到似乎有極亮的光一閃而過。 “今兒是外祖母的大好日子,這事兒囡囡原不該現在說的,”虞楠裳聲音也在顫抖:“只是五姨母把外祖母氣成這樣,囡囡不能不說了?!?/br> “呵,什么叫我把你外祖母氣成這樣?你們家干的好事怨到我頭上,哎喲喂,我這哪兒說理去!”五姑太太裝出極委屈的模樣。 “請外祖母、五姑母聽我分說?!庇蓍训穆曇魸u漸穩了下來:“這釵,并非是我家當入當鋪的。一月前,是我母親的忌日。為了給母親祈禱冥福,爹爹和我一起,把這釵送到圓明寺,供奉于佛前,只待覺空大師誦經四十九日后取回。豈料半月前有那等無法無天的賊子,竟潛入源明寺盜竊,這釵,就和其他許多供奉在佛前的珍寶一起被偷走了?,F在京兆尹還在加緊追查此案——再不想這釵竟是入了姨母家的當鋪!” 她向五姑太太逼近一步:“姨母,原來你家當鋪是收賊贓的嗎?” “一派胡言!”五姑太太再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驚的柳眉倒豎:“什么賊贓?這,這明明就是你家當的!” 虞楠裳閑閑扶下鬢角:“源明寺報官之后,覺空大師親自寫信向所有失主致歉,我家便也收到一封。姨母不信,我這就好叫人回家取來給您看?!?/br> 五姑太太只是不信:“去取啊,誰知道是不是現寫一封!” “圓明寺失竊這事兒是有的?!眳s是馮檀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小丫鬟們趕忙打起門簾,馮檀連同大夫人及三位老爺一群人走了進來。原來是之前二夫人看事情不成樣子,悄悄打發人去請了他們來。 “京兆尹現在還苦于毫無線索,姑太太這下可算是幫了大忙了?!瘪T檀這話一說,五姑太太和五姑老爺心里一起打了個冷戰。做當鋪的,最忌惹上賊贓。尤其在京城這種地方,處理不好,鋪子倒閉還是小事,若是惹到了貴人,家破人亡也是有的。 “你快說,這是哪個當上收來的,且叫人把存根票據拿來一看,事情不就清楚了嗎?!蔽骞美蠣數降捉浬潭嗄?,頭腦清楚。 “是仁……”五姑太太方要說,面色突然一愣,整個人就不自然起來。 “說啊?!蔽骞美蠣斒熘⑿?,見她這樣不爽快,心下不由得驚疑起來。 “五妹你說實話?!瘪T檀之父、宏化侯爺馮旭發了話:“你可知源明寺一案非同小可,丟失的珍寶還牽扯到宮中,若是和你家鋪子有關,越快將功贖罪越好?!?/br> “和我家鋪子沒關系!”五姑太太不得不說實話了:“囡囡她說瞎話!那就是他們家當到我家鋪子里的?!?/br> “那是哪家鋪子姨母倒是說啊,倒是叫人去取當票啊?!庇蓍押谜韵镜氐?。 “那家鋪子是我用我私房銀子新盤下來的?!蔽骞锰士诳谒?,看也不敢看五姑老爺:“叫仁和當鋪。在、在成康坊那兒?!?/br> 五姑老爺一聽她這話,再略一琢磨,臉色就沉下來了。 仁和當鋪在成康坊虞梅仁家旁邊,他是知道的。 這件事情敗露了就敗露了罷。五姑太太心中暗恨,卻更不肯放過虞楠裳了。她又嚷道:“我這就叫人去娶當票!你倒是也去取那勞什子覺空大師的信!” “阿彌陀佛,你怎敢對覺空大師不敬!”任她放肆了這半天也沒說什么的老夫人卻是為她這話呵斥了她。 五姑老爺親派了得力管事帶著五姑太太的陪嫁婆子去取當票了,馮檀也派人陪蘇子回虞家取信。不到半個時辰,便回轉通報進來:“太太、太太不好了,柜上說,并沒有這一當的當票!” 第12章 虞楠裳的婚事(一) “沒有?怎會沒有?!”五姑太太大驚失色。 “當上說,虞家東西是當了,可還沒簽字畫押……”那去取當票的陪嫁婆子畏畏縮縮地回道。 “看來姑母這鋪子,的確是不甚干凈啊?!瘪T檀冷冷道:“我即在刑部任職,這事兒又干系重大,卻是不好當作不知道。一會兒壽宴完了,姑父姑母就親自往京兆尹走一趟罷?!?/br> “這,這明明就是他們家當的!”五姑太太也是這些年舒坦日子過久了,渾然忘了侯府的威儀。急怒攻心之下,竟伸手指了馮檀與虞楠裳怒斥:“我知道了!你是故意去當這釵又不簽字畫押,又串通那寺里的和尚報上賊贓……你們,你們合起伙來害我!” 眾人聽了這話,只覺著這五姑太太委實是豬油蒙了心竅。又有女眷見她這潑婦一般的模樣,,就想果然是上不得臺面的庶女商婦,連帶著看嬌嬌的目光都鄙夷幾分。 “閉嘴!”五姑老爺一把把她拉到身后,復與馮檀賠笑道:“你姑母是嚇怕了,說的渾話,世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至于這鋪子,原也是你姑母新盤下來的。她一個婦人家,哪里知道去摸摸這鋪子原來的底細,想來是老店伙不規矩做下的事體?!?/br> “很有可能?!瘪T檀煞有其事地點頭:“到時候去了京兆尹,姑父就照這樣說給府尹大人聽就是了?!?/br> 五姑老爺的笑就僵在臉上了:他這剛謀上皇商的差事還沒坐穩,想把他拉下來的人大把呢。若是這事兒鬧到京兆尹去,便是假的他們也能給他弄出三分真來……他咽口口水,還待繼續說什么,此時外面管事的來通傳,去虞家的人回來了,虞姑爺也隨著一同回來了。 “母親您看?”宏化侯請示老夫人。 老夫人又垂眸看手上鳳釵?!敖兴M來?!彼K于發了話。 雖是男子,畢竟是親戚,又是上了年歲的,女眷們便沒有回避。然而等那簾子一打,那青松修竹般的身影轉過屏風出現在眾人面前時,眾女的眼瞳皆亮了一亮,接著紛紛垂了首。 便是穩沉如大夫人,眼神兒也一陣恍惚:似乎依舊是二十年前,有人自北疆來,才冠京華,亦艷絕京華。時人皆知虞美人,合歡枝葉想腰身,不共長安草木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