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想到那兩個剛剛越過時山前往羭次山的年輕人,巫遠心頭就是一陣憋悶。 明明不久前滅蒙鳥剛巡查過一圈,確定周遭無人,下一刻,這兩個二愣子就不知打哪兒沖了出來。遇人盤問就翻個白眼喝讓開,若是伸手阻攔,好家伙,直接開打。偏偏這兩人身手邪門,猝不及防之下傷了數只滅蒙鳥,又打趴了數名巫師。 在這里的都是巫咸國精英中的精英,雖然身手不見得出彩,卻都有某些絕技??善舅?、陣法、言靈之術對他們根本不起效果,一時間整個時山都嚇了一跳。 結果等大部隊轟隆隆聚攏過來,打算好好整治整治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兒,結果清秀一點的那個揚著下巴,施施然從懷里掏出一個戒指:“認得這個么?瞎了你們的狗眼敢對我們動手!” 眾人勃然大怒,正待一擁而上,忽有人看清了那枚小小的戒指,聲音都哆嗦了:“權……權戒?” 想到這里,巫遠恨得直跺腳。 若他們出現后,直接出示權戒表示要入山,那么他和巫相第一時間就會得知消息,也許悄無聲息地就能將人扣了下來。就算不能從他們口中撬出些消息,至少也能悄悄地就抹掉他們出現過的事實。 被這么大張旗鼓地一鬧騰,滿山的巫師都知道巫即大人派人來了。哪怕這兩個“特使”相當不討人喜歡,吊著眼梢看人,一開口就是各種挑剔,還指手畫腳讓他們立刻布五行化煞陣,之后又找死地跑進了羭次山,但巫即畢竟是靈山十巫之首,帶著他的權戒,根本不容人說一個不字。 那兩人也不知本性如此還是故意的,簡直把“討人嫌”三個字發揮到了極致。 巫相巫遠想要招待兩人入帳篷一敘,那看起來白白凈凈的青年眉毛一豎:“聽不懂人話是不?我倆得了大巫密令,需要,即!刻!入!山!耽誤了事兒你們擔得起責任?我本以為只是底下人不懂事,廢話忒多還愛動手動腳,沒想到原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巫即大人怎么會有你們這群飯桶手下?!” 巫相當即就臉一沉,以他的身份地位,已經很久沒被人這么指著鼻子罵過了。巫遠趕緊笑著打圓場:“不不不,兩位誤會了……” “既然是誤會,那就事后到巫即大人面前分辯清楚,我現在沒空聽你解釋!現在,立刻,按我說的去辦,布陣去!你,沒錯,就是你,別遮遮掩掩了,誰都知道那是七星連珠陣的一個陣眼,這玩意兒傷天害理,虧你們也弄得出來……”肖衍繼續吊著眉梢,“以陣內所有生靈祭天,以七星之力鎮煞——還以為自己犧牲小處保全大局了是吧?自己沒本事,就別攬那瓷器活兒。立刻給我停嘍,否則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這話成功地鎮住了巫相和巫遠。 他們本還對兩人心存疑惑,不知這架勢是否故弄玄虛,可對方一口道破了他們秘密布置起來的陣法,足以讓他們背后一涼——這巫即大人高深莫測,到底知道多少隱秘而按兵不動? 心下一虛,自然就不敢過多試探了,巫遠干巴巴地笑著挽尊:“哪里哪里,閣下看岔了,不過是個小陣法免得煞氣侵襲過來罷了,豈會弄七星連珠陣那么傷天害理的東西……” 這可是心腹弟子秘密布下的,大部分普通弟子都一無所知。甚至,為了效果更強,在場的一批巫即親信,還打算用來祭陣的。被這年輕人當場一揭,簡直是晴天霹靂。 肖衍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沒有繼續跟他唱對臺戲。 巫遠額頭上一層薄汗卻不敢擦,只得順著巫相的吩咐,送兩人過時山,路上絞盡腦汁地還試圖探個口風,卻被沉默地站在那年輕人身旁的大個子冷冷掃了一眼,嚇得差點哆嗦了。 那高大兇悍的人身上有一股完全無法掩住的殺氣,就像一具人形兵器,不,更像一頭隨時能將無數人撕成碎片的巨獸。雖然安安靜靜地蟄伏在那清秀年輕人身邊,卻仿佛隨時會暴起。 巫遠心中直打鼓:那一直面團團般和和氣氣的巫即,到底是從哪兒找來這么兩個殺神的? 這也是他老老實實地布完五行化煞陣,心里實在不踏實,又火急火燎地跑來找巫相的原因。 對方不愿落口實,巫遠只好自認倒霉,提議:“巫相大人,這方才之事,那二人一舉一動頗為怪異,是否該與巫抵大人通個氣?請巫抵大人示下?” “……哦?對他們的身份有疑問,難道不該向巫即大人求證么?”巫相依舊不為所動。 巫遠被他的裝蒜氣歪了鼻子,卻只好繼續陪他演戲:“屬下剛得到消息,巫即大人進了丈夫國王宮,怕是一時半會聯系不上,找巫抵大人做個排查,也許會快一些?!?/br> 巫相這才滿意地點頭:“既然如此,就有勞巫遠大人了?!?/br> 得,真要出事,出主意的也是自己,聯絡的也是自己,跟他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但是巫遠沒有別的選擇,他早就跟巫抵綁在了一起。比起半公開地下殺手,巫即得勢才更加讓他感到驚恐。 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那早布下的七星連珠陣?” “若是不能確定那二人的身份,為了西邊所有生靈的安危,我們恐怕是顧不上方才進入羭次山的二人了?!蔽紫嘁馕渡铋L地說,“……將位置變一變,仍呈七星連珠之勢,五行化煞陣效力一過,七星連珠陣啟,所有人提前撤離,反正……祭陣的人剛剛已經入山了不是么?” 巫遠立刻心領神會:“不錯,那身份不明的二人以權戒要挾我們撤離,之后的事,恐怕只與那突然出現的煞物有關,我等什么都不清楚?!?/br> 巫相下拉的嘴角微微往上提了提:“至于那極有可能心懷鬼胎的兩人,大約是投機不成,反而喪命啦……只可惜了,不知他們千方百計盜了巫即大人的權戒,到底是想做什么……” “誰知道呢?”巫遠越想越覺得這計劃妙,不由得一改之前心中的暗罵,對巫相佩服起來,恭敬地行了一禮,“那屬下這就去將那七星連珠陣挪一挪?!?/br> 剛才被那兩人一口叫破,差點把巫遠嚇破膽,緊急讓人撤了陣眼,這會兒再將所有位置一動,就算巫即手底下的人親去查看,也絕對抓不到任何把柄。 巫遠如來時一般匆匆離去,但因著巫相最后相當明確的一場站隊,腳步已輕快了許多。 滅蒙鳥長鳴一聲,逐漸遠去。 巫相坐在大帳內,枯瘦的手緩緩撫了撫小紅蛇的腦袋,低低道:“真是個心急的蠢貨,對不對?這巫抵被巫即盯上許久,這次恐怕得徹底完了?!?/br> 旋即又嘆了口氣:“罷了,他也是沒得選擇,站在了哪一邊,事到臨頭也只有拼了老命上了……就不知道,那位大人是否能成功了?!?/br> 笑話巫抵巫遠cao之過急,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只是權勢什么的,等得,忍得,自己這越來越蒼老的身體,卻是完全等不得了。 小蛇吐了吐猩紅的舌頭,親昵地舔了舔巫相的手指。巫相逗弄了它兩下,然后倏然拇指與食指一緊,掐住了小蛇的七寸,略一使勁,一聲輕微的骨頭斷裂聲響起,小紅蛇吐出的舌頭還沒收回,腦袋就軟軟地垂到了一邊。 巫相漠然看著這條養了多年才長到筷子那么長的小蛇,指尖一劃,溫熱的血液就汩汩流了出來,淌入了桌上的酒杯中。 枯瘦的手指捻出一顆蛇膽,和著蛇血喂入口中,巫相的兩頰微微顯出一絲紅暈,倒是多了幾分活人的氣象。 只可惜,這種法子,效果實在太慢了…… 他等不得啊。 “大人?!币粋€聲音低低地在帳外響起,“都安排妥當了?!?/br> “知道了?!蔽紫鄬⑺郎咄厣弦蝗?,“盯著點,無論如何不能出岔子?!?/br> “是?!睅ね饽:娜擞耙婚W即逝。 巫即的手繼續輕扣桌面,在心里又把計劃重頭過了一遍。 笑話,鬧出這么大陣仗,怎么可能推說一無所知?少不得要來個有分量的替死鬼。巫遠心懷不軌,在所有人撤出后,帶心腹返回,啟動邪陣,不但自食苦果,還累得兩位進入羭次山的人一同殞命。 這個理由,才稍稍拿得出手一些。 與巫遠不同,從那兩個來歷成迷的青年人出現起,他就沒懷疑過巫即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既然巫即要動手,他就只好推上一把了。 只希望巫抵能撐久一點,給那位大人多爭取些時間。 肖衍昂首挺胸地翻過了時山,一把那滿臉郁卒的巫遠甩在后頭,恨不能把下巴仰到天上的肖衍就繃不住了,扶著饕餮笑到抽。 饕餮臉上也有些哭笑不得,擼了擼肖衍的頭毛:“從哪兒學的這么一套?” “以前遇到過什么事都愛搶白的人,小試一把,怎么樣,不錯吧?有沒有很欠扁?”肖衍搖頭晃腦,用一個字總結感受,“爽!” 終于知道小混混為什么都愛甩著膀子仰著下巴抖著腿走路了。偶爾來一下,還是很刷存在感的。拉了討厭的人的仇恨值,偏偏別人還得忍著的感覺,痛快! 過了時山,煞氣又濃郁了不少,肖衍覺得自己走在大霧中,不出幾米遠的地方就基本看不清。好在兩人的五感都極其敏銳,視野不好,靠煞氣的波動也能大致鎖準方向。兩人摸黑走了一陣,頭頂星月無光,黑漆漆一片。 外圍的靈氣又微妙地變了一變,肖衍撇撇嘴:“果然不死心?!?/br> “無事,我們抓緊,在五行化煞陣尚未失效時找到人?!摈吟颜f。 肖衍點點頭,兩人小心斂了氣息,沒入了黑暗中。 第105章 絕望 四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越收越緊, 漆黑的夜空仿佛直直地沖著頭頂壓下來, 這種隨時會被吞沒的感覺悶得人喘不過氣來。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枯樹, 地上道道大大小小的裂紋, 一不小心就會踩空陷進去。地底同樣黑氣絲絲縷縷地往外冒, 一個踩空, 基本上命就廢了半條。 很難想象,這便是一兩天前還景色怡人四處都有人來求庇佑的羭次山。 一支疲憊的隊伍在山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隔兩個人便會有一人手上捧一塊瑩瑩發亮的晶石,這些晶石之間又彼此呼應, 交織成一片頗有規律的光芒, 四散開來,光華流動間仿佛筑就了一道柔和的屏障,生生將濃郁到讓人窒息的黑色擋在了外頭。 雖然這一小片光也時不時被擠壓得有點黯淡。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被困住多久了——也許并不算很久,可壓抑的氛圍會讓人的神經格外緊繃, 更別說還有之前險象環生的奪命狂奔??粗杆偕傧氯サ木?,和逐漸黯淡的光,每個人都覺得, 也許快要走不下去了。 然而看到隊伍最前頭那個堪稱纖弱的背影時,眾人又無端覺得, 只要那個身影還沒倒下,一切又都不是不可能。 畢竟, 這是帶著他們無數次死里逃生, 堪稱創造了奇跡的大公主。 只要她還在, 眾人的絕望感就能壓下去不少。又或者, 沒有看到她脫險,很多人咬著牙也不愿讓自己倒下。 而作為所有人主心骨的夏公主,此刻并沒有精力安撫底下人。她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握著那把黑黝黝的重劍,劍尖虛虛地指向濃重的煞氣中,所有的注意力都緊繃著,全身戒備,只要空氣中有一絲異樣的波動,便會第一時間出手。 敵在暗我在明,現在他們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一路上也虧得她護得死,才把傷亡降到了最低。然而……感受到太陽xue一陣陣撕裂般的疼,握劍的右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夏公主苦笑了一下。 她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堪稱波瀾壯闊,只是這次,大概要到頭了。 不過,她倒一點不后悔惹了那鼓與欽。事實上,她還相當慶幸自己來得及時。 突然冒出來的“羭次山神”胃口實在太大,早就引起了各方的注意。不過,鑒于他只收貢品,暫時還沒有什么其他動作,大部分勢力都在謹慎地觀察。 也就是她不弄清楚到底不放心,帶了些人兵分幾路聲東擊西,終于潛入了傳說中山神所在的神洞。 洞口一段路清氣逼人,一踏入就神清氣爽,覺得舒爽無比。然而轉過幾個彎,那曲折多岔路的山洞就忽然被黑暗吞沒,渾濁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敗的味道,落差之大,讓人簡直難以相信。山洞深處隱約有光芒閃動,本以為是那不知是神是怪的東西囤積的寶物,哪知小心地潛過去一看,夏公主心跳都差點漏了一拍。 那兒躺著一個詭異的男人?;蛘哒f,一個詭異的半人形生物。 胸部以上的皮膚慘白如同死人,往下部分則被密密麻麻的詭異黑色花紋纏繞。身后是一雙帶著傷的翅膀,被很好地處理過,裹著厚厚的白布,但這并不妨礙黑色的血液從里頭層層滲出來。胸口有一個大洞,然而隨著黑色花紋一點點向上蔓延,那猙獰的傷口眼見地快速收縮,不一會兒就沒了影。 那人身周擺著八個形狀不一、裝飾華美的容器,夏公主只消掃一眼,就知道一定是送來貢品的容器,被臨時東一個西一個拿過來湊數的。里頭是一團團淺綠色的氣體,被某種術法拘禁著,絲絲縷縷地往男人身體里鉆,綠色的氣體少一分,黑色的花紋就長一分。 夏公主以前聽國中的長老說過,每個人體內的生氣都是逐漸成長又慢慢衰弱的過程。若是將生氣單獨抽取出來,一個嬰兒只有米粒那么大一點綠色,到成人時,則膨脹成一顆黃豆那么大,然后就是漫長的消耗,直至油盡燈枯。 看著那能裝下上百玉石的容器中滿滿當當的綠色,那種絕對不會認錯的、清淺可愛充滿生機的綠意,夏公主一陣毛骨悚然。 她幼時憋悶得厲害了,曾偷偷躲起來看過無數的書,記得清清楚楚,上古神物若是死去又化煞,其實還能通過吸收無數的生氣,讓自己脫胎換骨,真正地重塑rou身。 她看的是一則上古傳說,里頭活靈活現地描述了一個不甘心就此死亡的上古神禍害生靈無數,最后將自己變成一尊邪神的故事。他的全盛時期,能力通天,之前所有的記憶全部恢復,甚至連性子都回到原來差不多的地步,不會如同尋常煞物一般控制不住戾氣。 唯一的一點,就是一旦開了吸食生氣的頭,就別想再停下來。每日都需大量不間斷的供養,才能勉強維持身體的消耗。更可怕的是,這時候的邪神,幾乎已經到了無敵的境界。 可想而知,這會是多么大的一場浩劫。 以前夏公主不過當有意思的故事來看,但現在,那整個儀式都對上了——花紋一點點蔓延到那男人的下巴,放在他唇上的一顆明珠忽然就暗了下去,隨即碎裂開來,悄無聲息地滾落兩旁。 重塑rou身的過程中離不開兩個關鍵:大量的生氣澆灌煞氣,大量的寶物撐住大致軀體,免得重塑到半途,身體恢復的速度比不上煞氣滋長的速度,整個崩潰。 眼看著花紋蔓過那人的鼻尖,夏公主當機立斷,讓手下盡全力挪開那八個容器,自己則聚集所有靈氣,一件刺向那男人眉心處最后一塊泛著七彩靈光的寶石。 這么重要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沒有結界,放在尋常時刻,恐怕他們努力上半天也不會見效。但這會兒正是術法的關鍵時刻,一絲一毫的偏差都會造成截然不同的后果,八個容器最后只稍稍動了一個,那一動不動的男人忽然就睜開了眼,雙眼一片漆黑,幽深無比,一絲光都看不到。 他面無表情地轉向夏公主他們,然后毫無預兆地發了狂。 夏公主努力了半天,又是出劍,又是以雷電攻擊,都沒有撼動半分的七彩靈石,就被那發狂的男人甩了出去。正努力到最后關頭的花紋猛地顫了顫,一時間全身亂竄了起來,那男人的身體跟著發生巨變,一會兒膨脹,一會兒又變成一只巨鳥的模樣,一眨眼間又成了個血人。 這過程顯然極其痛苦,對方整張臉都扭曲了,發狂地攻擊他們,跟進來的人瞬間被秒了大半。若不是鼓發現不對沖了進來,卻被那化形到最后關頭的男人無差別地攻擊了,恐怕在場沒一個人能逃出來。 雖然跟大部隊匯合后,也只有奪命狂奔的份。但好在外頭開闊得多,還可以撐一陣。 “公主?!庇腥嗽谏韨瘸谅晢玖艘痪?。聲音冷靜,沒有絲毫驚慌。 夏公主沒有回頭,只微微頷首,本就極慢的腳步微微停了一下。左手一翻,指間已多了一塊晶瑩燦然的晶石,她微微一比位置,靈力灌注到手上,然后向下一甩,這靈石竟然毫無滯礙地沒入了土中,瞬間沒了蹤跡。 身后的隊伍見怪不怪,繼續小心地按著陣法挪動。 還剩下最后五塊靈石。多不出任何一塊來支援隊伍中了。除非那兩只煞星同歸于盡,否則……還真不知道往后的路如何走。 剛要繼續前行,濃郁的煞氣中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波動。夏公主猛然躍起,手中長劍如流星般刺出。虛空中傳來金石交擊般的聲音,那聲音倏然變近,夏公主近乎憑直覺地就地將身形一壓,就地一滾,只感到背上火辣辣地疼。飛快地收劍上撩,卻落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