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現在不是下班高峰，兩人上地鐵后居然找到了座位，千里又戴上了口罩和鴨舌帽，在列車的微微搖晃中，千里架不住困意來襲，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周遭人來人往，上上下下，兩人安靜地坐著，感受著午后的時光隨著列車的行進一同逝去。

    “到了?！辈恢^了多久，無咎推了推靠在他肩膀上的千里，千里恍然抬起頭，懵懂地跟在無咎身后下了車。

    “無咎?！边M入小區門口后，走在落葉紛紛的小道上時，千里忽然叫道。

    “嗯？”

    “謝謝?！?/br>
    “……”無咎看向他，“跟我還說這些？”

    千里確實很少會說這兩個字，對無咎更是如此。

    無咎懂的。一直都懂。

    那時，他雖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做，但他微微發顫的身體，他努力壓抑著的紊亂的呼吸，他放在桌面下暗暗捏緊的拳頭，就在他身旁的無咎全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他的憤怒，無人理解。

    除了無咎。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聽到千里這句話，無咎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哪有什么為什么？”

    因為我是我。

    因為你是你。

    “我以為你會討厭我?！鼻Ю锏穆曇舨蛔杂X地放低了。

    無咎有點意外，“我怎么會討厭你？”

    千里看著他。

    “無咎，你知道嗎，”過了一會，千里答非所問道，“當年我爸媽雙方家里都很反對他們結婚，但我爸一定要和我媽在一起，他甚至愿意大老遠從北方來到南方，和我媽在她家鄉定居。他還跟家里說，如果娶不到我媽，他寧愿終身不娶?！?/br>
    無咎默然地聽著。這應該是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千里是他們的見證與結晶。

    不是嗎？

    “可是，”千里繼續道，“后來我爸告訴我，簽字離婚那天，他覺得解脫了?！?/br>
    也許父親跟他說這些往事的時候沒有想太多，也許他有時候只是太寂寞了，只有千里這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子能一知半解地傾聽他那些細碎綿長的回憶。

    他卻不知道，那些遙遠的故事，對千里的觸動有多么大。

    千里還記得父親娓娓給他講述那些點滴小事的輕柔語氣，他的神色時而洋溢著溫情的暖光，時而又覆上一層淡淡的悵惘。

    他們大學的時候就談戀愛了，彼此都是初戀，那種甜蜜，千里隔著多年歲月都能從父親的字里行間感受出來。

    他們會一起打游戲，她每打到好成績，就會對他撒嬌，“快夸我?！彼倳怨耘浜?，“哇，我家雪楓好厲害啊，哇，這cao作，這走位，能當你隊友真是太幸福了?！?/br>
    他們會一起逛街，那時很窮，母親想喝飲料，父親就給她買一杯，自己再厚著臉皮蹭幾口。

    冬天風大的時候，他總會走在她面前，以他并不龐大的身軀為她極盡所能地擋風。

    在任何人面前有意見不合的情況，他都會馬上認慫，“我們家她說了算?！?/br>
    有時，他很孩子氣，雞蛋必須要吃她剝的，番薯必須要吃她咬過的，水必須要喝她的那一杯，她偶爾受不了了，就說他，“你是不是只有七歲??？”他便嚴肅回答，“胡說，我明明只有三歲?！?/br>
    他們天天拌嘴，她撒嬌時他哄她，他撒嬌時她哄他，從大學到工作，他們共同熬過了所有的窮日子，他們以為會理所當然地苦盡甘來，但他們等到的，還有激情的退卻。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他們的歡聲笑語變成了沉默以對，他們的打打鬧鬧變成了冷漠相向，他加班越來越頻繁，她的話越來越少，他們之間越來越陌生，他讓她拿個水杯也會說謝謝，而她只是一語不發地遞給他，然后接著做自己的事。

    那個畫面看起來很平常，卻令千里感到無比壓抑，仿佛一片陽光明媚的動人色彩瞬間化為黑白默片，布滿了陰霾而窒息的氣息，默片中人物的言語全部消失，只剩下那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動作，一遍又一遍地重復。

    最后，破碎一地。

    千里猜不透，父親的心中，究竟更多的是不舍與懷戀，還是遺憾與悔恨？

    他會后悔，曾浪費了自己的青春嗎？

    他會后悔，選錯了自己的人生軌跡嗎？

    他會后悔，這一切的開始嗎？

    那一夜，無咎的那一吻，喚起的不是他的喜悅，而是驚慌。

    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相反，有些問題，他從記事起大概就在思考了。

    連婚姻那么鄭重而神圣的誓言，連父親那終身不娶的決心，在赤裸裸的現實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愛的終點，一定是恨嗎？

    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相愛時可以為你付出一切，不愛時可以對你無情無義，這就是愛嗎？

    如果到最后注定孤身一人，當初何必選擇互相折磨呢？

    他很害怕，也很茫然。

    遇到無咎前，他打定了主意一個人過一輩子。

    遇到無咎后……

    他還是那樣想的。

    不擁有，就不會失去。朋友是最安全的羈絆，不論對方喜歡了什么，又厭倦了什么，自己始終能有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存在于他的世界里，也許會看著他成家立業，結婚生子，看著他從俊秀的少年變成中年大叔，看著他秀恩愛或發牢sao，看著他三年之痛七年之癢，又也許，看著他與心愛之人幸福美滿，白頭偕老。

    但無論如何，他們兩個人之間，永遠都不會變，永遠都是那對默契無間的搭檔。

    說不定，許久許久以后的某一天，他們還能一起刷個副本，吃個夜宵，再看著那些活躍的年輕人，回望他們曾也有過的叱咤風云，把當年的牛逼翻出來再吹一吹，然后在別人不以為然的目光中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只有他們知道，那是只屬于他們的崢嶸歲月。

    這就是千里心中最美好的奢望。

    他在戰場上冒過無數次的險，唯獨對無咎，他輸不起。

    “無咎，”千里輕聲道，“可能你想象不到，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失去的就是你?！?/br>
    第666章 我不接受

    這句話，他藏在心里很久很久了。無咎為他做了多少，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感動，也恐慌，他什么都回報不了，連一句坦誠的道謝都難于啟齒。

    連一句，我不想失去你，都不敢說出口。

    無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無奈地笑了笑。

    “我還以為被討厭的人是我?！?/br>
    “……”

    “千里?！?/br>
    “嗯?！?/br>
    “我不接受?！?/br>
    “……什么？”

    “為了避免結束，直接放棄開始，這種說法，我不接受?！?/br>
    “……”

    無咎忽然走向他，這舉動讓千里有點不知所措。無咎來到他跟前，“我問你，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你還會這樣想嗎？”

    “……??？”

    “回答我，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你還會這樣想嗎？”

    千里啞然了好半天，“別開這種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睙o咎說。

    千里看著他無比認真的神色，說不出話。

    “我說了，我不接受，除非你說你討厭我，那我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越界，除此之外的理由，我都不接受，我們不是別人，我們就是我們，只要活著，就沒什么過不去的，這句話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千里一怔。

    這句話，是他在某一次閑聊中，跟無咎隨口一提的。

    當時他們沒有探討什么苦大仇深，沒有感慨什么時運不濟，估計只是不痛不癢地又在吐槽些什么事情，他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被無咎聽進了心里。

    只要活著。

    他本已打算埋藏起自己的情感，本已打算不再強求，本已打算好好地打完這一次比賽后安靜離開，離開這個領域，離開千里的視線，從此以后，不再打擾他的生活。他繼續他的闖蕩，他回到他的世界。

    本已打算，平平淡淡地相忘于江湖。

    今天，千里卻對他說出了那樣一句話。

    不，他不接受。

    “要是在《斗者之心》沒有遇見你，我可能早就不玩游戲了吧?！睙o咎說。

    一直以來，千里很少對無咎講自己的事情，其實無咎也一樣。

    誰沒有些不堪的過往？

    對自己的過往，無咎更是諱莫如深，比起人設崩塌，他更怕的是受到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曾經，他也算是個天之驕子，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他應該屬于那些幸運兒中的一員。他家世代經商，父母經營著自己的公司，說不上大富大貴，但也能輕松過上有品質的生活。從小，父母就對他實行精英教育，無咎也不負所望，孩童時代就表現出出類拔萃的智商，總能走在別的小朋友的前列，成為了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無咎理所當然地這樣成長著，他的人生似乎注定與“平凡”、“普通”這種詞無關，在父母的期盼和他自己的計劃中，他將好好學習、力爭上游、考名牌、讀碩士，最后繼承父母的產業，將其發揚光大，成為一名成功的企業家，實現人生價值。

    因此，他的生活中，絕不會有游戲這種禍害的存在，也絕沒有時間給他無所事事、悠哉悠哉，他的作息，甚至每一分鐘都被安排得妥妥當當。

    誰都沒想到，轉折會來得那么突然，那么快。

    初二那年，他病倒了。

    那還只是他第一次病倒，較之后來的，不算特別嚴重，住了幾個月的院，就是在那期間，他的成績嚴重下滑，雖然跟別人相比也沒有特別差，但足以對他和父母形成沉重的打擊。

    最可怕的是，這期間，他的身體元氣大傷，一病生百病，醫生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降低他的學習強度，調養為主。

    父母不敢怠慢，趕緊調整了他的作息。然而，在那個國際性的大都市里，每一方面的競爭都激烈得難以想象，學習也不例外，盡管無咎頑強地拼搏著，甚至有時候背著父母偷偷用功，卻終究敵不過孱弱的身體，大約也敵不過復雜的現實……他沒有考上志在必得的重點高中。

    這是他活了那么久，讓周圍的人最失望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