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誠王走近兩步,似笑非笑地道:“徐顯煬,你是不是真有這么愛與我抬杠?” 徐顯煬怡然不懼地咧嘴一笑:“怎么,王爺是不是又想說,等你坐上皇位就要把我充軍?” 誠王的笑意終于落到實處,有了幾分真切的開懷,輕飄飄地道:“我不說,你等著接詔書就是?!?/br> 徐顯煬霎時臉色一變,心頭重重一顫:難道…… 趁他這發愣的當口,誠王猛地抬腿朝油松樹干上踹了一腳,自己則借著這一踹之力縱身后躍,及時跳出了樹冠之下。油松枝葉上的大量積雪全都隨著他這一腳震落下來,撲簌簌地灑了徐顯煬一頭一肩連一脖領子。 誠王指著他哈哈笑道:“恁多年了你還是吃我這一招!” 徐顯煬凍得渾身哆嗦,急慌慌地附身拍凈了頭上肩上的雪,感覺脖領子里的雪已化作冰水浸濕了中衣,真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他真恨不得立馬將誠王揪過來按倒在雪地里揍上一頓,待抬頭看去,面前已空無一人。 回想誠王方才的話,徐顯煬恍然明白了過來——那是真的,他就因為這事悵然若失,就是因為這事不高興,這事兒……他是該高興,還是該不高興呢? * 約一個時辰之前,乾清宮東梢間里,皇帝沒有理睬誠王的勸阻,還是向他直言說出了自己事關遜位的打算。 “這不是我突發奇想,更不是為了還你的人情,我這打算是早已有之?!被实壅f得語重心長, “我自小就不及你身子康健,太醫前年便說過,我這身子骨每況愈下,冬日感上一場風寒都可能引發險情,日后再要常年勞心費力,恐怕壽數余年屈指可數。我早就想過將皇位交予你手,只是從前一直見你執拗偏執,還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尤其是對智恒偏見極深,他是眼下最得力的臂助,你不信他,卻信那些夸夸其談的涇陽黨人,我如何放得下心?這才想等你成熟歷練些再說。不然的話,你以為我又是因何一直不肯叫你去就藩呢?!?/br> 他面色和藹,盡是兄長的慈愛,“經過這次的事我已看清了,我也有糊涂偏信的時候,你也有比我明白的時候,這天下交給你,我已能放心了。人人都只看到做皇帝大權獨攬,風光無限,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明白,這是個苦差事。你就當是為了叫我多活幾年,多享幾年齊人之福,替我將這副擔子接過去吧?!?/br> 誠王心頭酸澀:“皇兄不好勞心費力,可以叫我從旁協助,也不必遜位?!?/br> 他暗里橫下心,索性直陳心跡,“這并非我虛偽客套。不瞞皇兄說,從前與你意見相左的時候,我不是沒有想過,倘若換我身在其位,或許能比皇兄做得更好,若說我生性淡泊,就喜歡做個閑散藩王,對皇權毫無興趣,那一定是瞎話。但……我從未想過,要皇兄將皇位拱手相讓?;饰皇歉富蕚鹘o您的,就該由您坐到底?;市旨热绱诵诺眠^我,大可以準我攝政輔佐,等將來皇兄養好了病,再把政務接過去就是了?!?/br> 皇兄病逝由他兄終弟及是一回事,這般皇兄健在遜位于他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是不喜歡皇位,可如果這樣接手,畢竟名不正言不順,總會讓他覺得是自己搶了皇兄的東西,欠了皇兄一份情。 皇帝苦笑連連:“別說傻話了,用你時叫你勞心費力,不用了就一腳踹開,在你眼里我就是恁不厚道的人?你不必再推辭,詔書我都已著人擬好了,不但我傳位于你,詔書當中也會明確提及,將來由你的世系繼承皇位,我的長子封王別居。你放心,上次若非楊姑娘及時相護,我那小子都活不到今日,將來我絕不會叫他給你添麻煩?!?/br> 楊蓁為何可以未卜先知,先前誠王已對他實說過了。 誠王怔怔地無言以對,皇兄竟然都已有了如此具體的安排,還連詔書都擬了,這顯見已不是要與他商議,而是決定好了向他宣布罷了。原來早在今日邁步走進乾清宮之前,皇極殿上那座龍椅便已寫上了他的名字。 皇帝接著道:“我也知道這是件大事,不好草率決定。不說別的,近日外面有關你謀反的謠言還甚囂塵上,現在就傳出遜位于你的消息,各地藩王和封疆大吏萬一有哪個懷有反心,很可能就要借此機會聲稱是你脅迫皇帝退位,好舉旗造反。到時就又是好大一堆麻煩。而且要你倉促接手也不好。這些我都想過了。 我說遜位,也不是今日就頒出詔書昭告天下。做皇帝絕非易事,光是每日批閱奏章便有許多講究,你原來都未接觸過政事,若貿然接手,難免手忙腳亂,還容易被那些朝臣蒙蔽牽制,智恒如今年事已高,精力有所不濟,光靠他來教你怕也不夠。此事咱們今日先說定下來,不去對外人講,你即日起便以為母后侍疾為名,搬到清寧宮常住,每日都來乾清宮隨我一同參詳政務,等過上幾個月,你也練熟了,外間的流言也平息了,咱們再將詔書頒出去?!?/br> 誠王開合了一下嘴唇,依舊是無言以對。 十年前,父皇駕崩,皇兄御及為帝,他適應不來不再與皇兄同住的日子,曾夜間跑去乾清宮找皇兄,還曾天真無知地問:“皇帝這個官兒,我是否也可做得?” 當時皇兄含笑回答:“待我做上幾年,便換你來做?!?/br> 十年如煙,往事歷歷在目,一句戲言,如今成真,誠王忽然鼻子一抽,竟落下淚來。 皇帝看得一呆,苦笑道:“這是怎地了?難不成我說這事竟把你嚇著了?” “不不,臣弟……只是高興……呃,也不是高興,”誠王匆匆擦了淚,說得語無倫次,“我不是為能得皇位高興,只是一時間萬分慶幸,還好因為有蓁蓁與顯煬他們傾力相助,讓皇兄今日對我說起這番話,是坐在這里好好地說,而非……于病榻之前,臨終托付?!?/br> 他顫著聲音說完,又流淚下來,抽抽搭搭地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皇帝聽了也是滿心悵然,是啊,只差一點,自己的長子便已夭折,自己也已僅余下幾個月的命數。 “沒錯,是他們的功勞,也是你的功勞,可見這天下注定就是你的?!被实壑赜致冻鰷睾托σ?,伸出手去,在誠王搭在炕桌上的手背上輕拍兩下,緩緩道:“吾弟,當為堯舜?!?/br> 短短六個字,沉重如山。 誠王默然無聲。這天下就快是他的了,從前只能偶爾幻想一下倘若由自己掌控天下,會去做些什么,會有哪些事比皇兄做得好,又有哪些事該向皇兄去學,如今,竟如此突然,就要夢想成真了。 歡喜么?自然還是有點歡喜的,可填滿胸臆更多的卻還是悵惘,既為皇兄的急流勇退悵惘,也為自己即將失去的許多東西悵惘。 正所謂有所得必有所失,確實會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將會隨著這份巨大的所得,而永遠失去了…… * 楊蓁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醒來時天都快黑了,又是一睜眼就看見徐顯煬坐在床邊。 她揉揉眼:“皇上封了你什么?” “太子少保?!?/br> “早就猜得到?!睏钶枰琅f困懨懨的,興味索然。 徐顯煬挑著唇角,將臉壓到她面前問:“你盼著皇上封賞我些什么?” 楊蓁嫌他吹氣到自己臉上發癢,推了推他,可抬眼看看他,又干脆攬住他的脖子,將他摟到身上:“我盼著他送你一萬兩銀子,然后罷了你的官,讓咱們安安生生地做富貴閑人??梢仓皇窍胂肓T了,換做我是皇上,也舍不得你這么好的錦衣衛指揮使?!?/br> 徐顯煬躺到她身側,饒有興味地想象著:如果把皇帝的另一樁封賞說出來,她想必會驚跳起來吧? 為了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著想,他還是暫且沒說,轉而道:“告訴你件大事,皇上怕是有意要遜位,誠王真的要做皇帝了?!?/br> 楊蓁目中閃出亮光,先是一臉驚詫,繼而就露出一臉喜色。 徐顯煬看得不解:“你高興個什么?覺得他做了皇帝會好好照應我?” 楊蓁坐了起來,兩眼放光地拉住他問:“他真做了皇帝的話,就不可能來咱們家做客了對吧?以后我再也不用接待他了,哎呀你不曉得,我這陣子多擔憂他以后會纏著咱們不放,時常來登門造訪??!” 她竟然是這樣想的!可見誠王最后拉她去調兵把她累個半死這事讓她記恨有多深。徐顯煬啞然失笑,一時躍躍欲試,真想拉來誠王親耳聽聽這話。 其實這也不能怪楊蓁,如果誠王繼續做著他的閑散王爺,以后時常跑來他們家做客,還不識趣地叫她同來接待,這都是很可能的——不,應該說就是一定的。 想想方才雪地里的對話,徐顯煬很快收起了自己的幸災樂禍,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別這么小人之心,人家是你義兄,好歹也要隨你個幾萬兩銀子的大份子呢,以后真要來了咱家,你也得以禮相待?!?/br> 楊蓁懵然眨著眼睛:“什么……幾萬兩銀子?” * 沒過幾天,原本受邀參加徐大人婚禮的親朋好友們都收到了新的喜帖,幾乎每個看了帖子內容的人都驚掉了下巴——怎么娶妻忽然變成了尚公主呢? 認楊蓁為義妹、封順德公主的詔書比喜帖尚且晚了一天發布出去,皇帝授意禮部一切禮儀從快從簡,不明內情的朝臣不免猜測,這畢竟只是給徐大人多加的一項榮寵,皇上也懶得多走那些沒用的排場了。 隨后人們很快發現,排場雖然沒怎么走,各樣賞賜實物卻都一樣不少地盡快到位,人家徐大人的未婚妻享受的實實在在是長公主的待遇。 婚事雖是倉促準備出來的,但皇家府庫隨手拿出來的東西也絕不落俗,楊蓁出嫁這天的排場還是足以堪稱十里紅妝,嫁妝車隊排出好幾條街去,光是現銀都裝了一大排馬車。楊蓁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婚禮會是這樣的,一整天都是懵懵地度過。 婚宴上徐大人身為新近立了大功的御前紅人,少不得被同僚與下屬大肆敬酒,晚間入了洞房時,新郎官已是爛醉如泥,倒頭便睡,也用不著楊蓁給他另辟什么蹊徑了。 徐大人本來酒量深厚,酒品也好,再怎么醉也不會吐,倒是孕期反應加重的新娘楊蓁被他一身濃重的酒氣所熏,一時難忍,把晚飯吐了個干凈。 于是,兩人的新婚之夜不但沒做該做的事兒,還不得已分了屋子就寢。 皇帝的論功行賞逐步展開,所有參與計劃的錦衣密探均有賞賜所得,沒暴露身份的就賞了銀子,已然暴露的就歸入北鎮撫司由暗轉明,各封官職。卓志欣授錦衣衛指揮同知,李祥授錦衣衛指揮僉事。 同知僅次于指揮使,為從三品,僉事則為正四品,本來依著具體的功勞,該是李祥在卓志欣之上,但李祥自己堅持居于卓志欣之下,徐顯煬也覺得如此安排更為合適,皇帝也就順水推舟。 連教坊司趙槐段梁蔣繡等有功的樂戶也都一個不落地得了賞賜。徐顯煬本還有意上奏調張克錦至禮部任職,卻被張克錦以力有不逮為由,推辭未受。 對此,楊蓁說:“他是不想離開聶韶舞?!?/br> 徐顯煬卻說:“依我看,他是與那些樂戶們混的熟了,舍不得離開他們?!?/br> 三個月,一百天,足夠做完許多事。 待得百日過后,京城已是一片早春艷陽。冬天里的那場變亂已然隨著消融的白雪,僅存于人們的記憶當中,偶爾還被拿來作為談資。 國朝業已進入至元十年,也是“至元”這個年號的最后一年。至元皇帝已然昭告天下,遜位于御弟誠王白淇瑛,連登基大典都已籌備就緒。 這日誠王進宮,于乾清宮東梢間內試穿新定制好的袞冕禮服。 至元皇帝一身常服,抱著手臂坐在炕邊,看著弟弟好似玩偶一般,被宮人們圍著一頓忙活,笑吟吟地問他:“感覺如何?” 誠王站在一人高的大銅鏡前動動手臂,皺眉道:“不舒坦?!?/br> 袞冕繁復厚重,冕冠也不輕,隨便一動,前后的十二旒玉珠還叮咚亂響,好像隨時要撞碎似的,害得他連脖子都不敢輕易動。 皇帝嗤地一笑:“確實不舒坦,不過好在平日里都不必穿的?!?/br> 望著銅鏡當中那個袞冕加身的人影,誠王只覺如夢似幻,怎么看也不覺得那像是自己。 大典在即,錦衣衛掌管宮城防務,徐顯煬幾乎每天都會進宮巡查,今日已聽說誠王來了乾清宮,他不自覺地就來了乾清宮外,在殿前丹陛之下逡巡。 面對著空闊無人的乾清宮廣場發了一陣呆,耳聽背后叮咚輕響,徐顯煬一回身,見到一身盛裝的誠王正站在丹陛之上。 他幾乎沒認出來,愣了一瞬,剛要施禮,誠王及時抬手一擺給免了。 他提著袍裾一步步走下一截,竟直接坐在了漢白玉的臺階之上,還打了個手勢,叫徐顯煬也來坐。 徐顯煬也能體會得出他此時的心情,便沒客氣,過來陪他坐了。 “蓁蓁這會兒應該挺顯懷了吧?”誠王問。 “也還算不上,她身條瘦,并不很顯?!?/br> 誠王挑著唇角:“我那王妃這陣子可是圓潤了不少?!?/br> “但愿娘娘能一舉得男,為您添個太子?!毙祜@煬說得很由衷。 誠王轉眸看他:“你也一定想要個兒子?!?/br> 徐顯煬憨憨一笑:“其實我更喜歡閨女,長得像蓁蓁似的,漂漂亮亮的小閨女,多好?” “蓁蓁被封了公主,你生了閨女,也不可能嫁給我兒子?!?/br> “……我沒想到那兒去?!薄麅鹤颖囟ㄏ袼粯尤匏逆?,誰稀罕嫁去他家? 誠王一笑:“你沒聽說過么,閨女大多像爹,你生個閨女,以后定是個小母老虎?!?/br> 徐顯煬怔了怔,很想說“其實蓁蓁也沒你以為的那么溫柔”,不過還是忍下來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靜默下來,面對著空曠的乾清宮廣場發呆。一陣微風吹過,誠王額前的旒珠就叮咚輕響。 沉默良久,誠王才又出了聲:“你和蓁蓁,對兩任帝王都有著救命之恩?!?/br> “這都是應該的,忠臣多的是,被別人得到這種機會,也一定會這么干?!?/br> “可惜,錦衣衛指揮使歷來只有三品官?!?/br> “三品官也不小了,封我當朝一品,我還不見得干的成呢?!?/br> 誠王又換上一臉笑容,將裹著寬袍大袖的手臂搭到他肩上:“不如你凈身進宮吧,我把東廠和錦衣衛都交給你一人打理,叫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反正你孩子也有了,蓁蓁我會替你照顧好,封不成皇后就封個貴妃,以后你常入后宮,也可與她見面。如何,徐廠臣?” 徐顯煬身為袞衣搭肩第一人,無奈透頂:“您可是就快當皇上的人了?!?/br> 誠王仰頭而笑,笑得極其開懷,可末了卻又露出幾分悵然況味。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擺:“這就是朕……對你說的最后一句笑話了?!?/br> 一聲“朕”喚出來,雖帶著一絲生澀,卻已然隱含威嚴,頗有孤家寡人的冷峻高遠。 他轉身提著袍裾步上丹陛,因袞衣繁復,看得出他一步步都走得謹慎小心,姿態倒也因此更顯端嚴。 一國天子,坐擁天下,多少人向往癡迷,多少人僅僅為了爭到不及他百分之一的權柄就喪了命。這個即將做上天子的人是他朋友,與他有著過命的交情,可此時徐顯煬仰頭望著誠王,卻一點替他高興的心思都尋不到。 “那倒也不必?!彼鋈徽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