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馮遷打了個激靈坐起身來,他往日在家吃香喝辣,多年來都未受過半點苦,軍營那邊連點卯都極少會去,如今天氣寒冷,軍營里的飲食又遠不如家中精細,是以他今早吃壞了肚子也未多想,可要說另有兩個五軍營的軍官也同時出了問題,那未免也太巧了! “停車!”馮遷叫了一聲。馬車卻一點也沒減速,馮遷支撐著起身拉開車簾喝道:“我說停車你們沒聽見……” 話沒等說完,便感到頸間一涼,與車夫并排坐在車前的親兵趙權已將手中的佩刀貼在了他脖頸一側,對他道:“馮將軍稍安勿躁,等咱們到了地方,車自然會停的?!?/br> 馮遷吃驚匪淺:“趙權,你瘋了?你……我知道了,你被廠衛的人收買了是不是?他們給你多少銀子,我給你雙倍就是!” 趙權一笑:“將軍您說錯了,小人沒被廠衛收買,小人本就是廠衛的人,我是您的親兵,可也是錦衣衛的密探,我們這差事世代家傳,從我祖爺爺那輩兒就干這個,多少同僚干了一輩子都沒機會公開露一回臉,更沒機會立上一次功。今日徐大人給了小人抓捕您這大好機會,小人榮幸之至,可不是您給點銀子就能打發的?!?/br> 馮遷渾身發冷,轉著眼珠看向趙權身邊背對著他一直沒動沒出聲的車夫:“這人也是你同僚?” 趙權笑得十分燦爛:“這是我爹?!?/br> 老人家回頭一笑,與兒子的臉十分相像。 馮遷顫巍巍道:“你……你們這是要帶我去到哪里?” 趙權輕輕松松吐出兩字:“詔獄?!?/br> 作者有話要說:徐顯煬:冬日大酬賓,詔獄單程票免費派送中,名額有限,先到先得! 正文 72|里應外合 太陽越升越高, 越來越多的人留意到市井街頭的那一個個黃泥寫就的“巳”字,紛紛研究其是何意思, 卻沒有人留意到,那些真正明白這個字含義的人都在做著些什么。 潛伏京城四處的三千余名錦衣衛密探被全體調動, 需要對付的目標卻僅有二十八人, 比起涇陽黨人所以為的數萬三大營兵士對付數千廠衛人馬,這對數字顯然更加比例懸殊。 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人們,或是挑擔子的小商小販,或是流連花街賭坊的市井混混,或是卑躬屈膝的奴仆下人,或是籍籍無名的軍營小兵, 即使是與他們最熟絡的街坊鄰居,親朋好友, 也都不知道他們有著另一重身份, 一重世代相傳的身份。 或許數十年, 上百年, 甚至二百余年, 他們幾代人下來,都僅僅是記在那份秘密卷軸上的一串名姓,每一次子承父業就多記一個名字上去, 都未曾接到過一次上峰派下的任務, 可他們卻都謹記自己的這一重身份,一旦指揮使大人取出卷軸下達密令,他們便會全力以赴。 一切只因, 他們是錦衣衛。 與那些出入北鎮撫司衙門的同僚不同,與那些掛名錦衣衛領著俸祿卻不擔實職的同僚更不同,錦衣密探們從來沒有浸染過官場的習氣,骨子里也就得以保留下國朝初年、最早一代錦衣衛前輩所持有的那份榮譽之心,真真切切地以“錦衣衛”這三個字為榮。 這樣的一支隊伍,是錦衣衛珍藏多年的巨大力量。當此危難之際,指揮使徐顯煬將其全員調用了起來。 或是負責搜集與傳遞訊息,或是負責直接抓人,這些人一旦動手,便令對手防不勝防,措手不及,輕松避免了廠衛余人泄露消息和打草驚蛇的風險。 巳正剛過,守在詔獄門口的王庚就等來了生意,手拿著那份名單開始清點來人:“梁振瑞到了?好,左數頭一間;馮遷?右數第二間……” 相關消息很快傳到了寧守陽府上。 寧守陽因得到皇帝暗中授意的任務,今早稱病沒去上朝,空擺出一副為國cao勞的架勢,實則是偷了一早的閑。正在后院當中打著太極,就聽見家丁來報,說有兩家同僚的家將同時上門來說他家主人突然失蹤。 寧守陽心頭一沉,立刻意識到出了意外,急慌慌過來前院,卻見到等在那里的已有五六個服飾各不相同的家將,一見他現身,這些人都涌上前爭相說話。 “不要急,一個一個來說?!睂幨仃柍谅暤?。 “大人,我家大人今日下朝之后去到慶隆街的餛飩館子吃餛飩,叫小人在門外停車候著,結果小人等來等去未見大人出來,再進店里去一看,竟然人去屋空,里里外外都沒了人,我家大人也不知去向?!边@是梁振瑞的家將。 寧守陽眉心緊鎖,未予置評,又去問另一個人:“你呢?” “大人,我家大人下朝回家路上本走得好好的,路過景星街時不知為何突然翻了車,輪子都脫了一個,路邊一家綢布店的伙計請大人先進門去歇歇,大人便叫小人回府去換輛車駕,結果等小人回返,卻見陪著大人留在綢布店的家仆被打暈在地,大人與那家店里的掌柜伙計全都不知所蹤?!?/br> “大人,我家大人也是在下朝途中,路遇兩伙市井混混堵路毆斗,將我們的車駕裹挾其中,也不知怎的,待我等好容易擺脫開他們,車里的大人卻不見了蹤影……” 說來說去,都是家中大人在下朝途中就遭遇意外,眼下下落不明。 寧守陽的臉色越來越嚴峻,漸漸又從嚴峻變為了頹喪。他不是沒想過廠衛會使陰招,尤其是,明知耿德昌曾握有涇陽黨在朝官員的名單,倘若被廠衛獲得,再得到皇帝支持,對他們這些人秘密下手緝捕是很可能的。 只不過,耿芝茵都已死了那么久,廠衛若是得了名單早就該有所行動,既然一直不見異常,寧守陽也便放下了心,哪想到,這種局面竟會突然臨頭。 就在他聽這幾個人敘述的中途,府上家丁又相繼接進來越來越多的別家家將,很快擁在他面前的就達到了二三十人。 寧守陽一眼也認不出他們誰是誰,忽然打斷一人的敘述問道:“你們誰是城外領兵武將的家人?” 顯見是出了大事,他首要關注的自然是領兵之人的情況,面前一群家丁面面相覷,無人回答。 寧守陽心急如焚,眼下城門關閉,兵士屯駐城外,出了事手下人也不好進來報訊。 程凱在一旁見到寧守陽身子都在劇烈發抖,連忙攙扶住他勸道:“太公先別忙,這些說不定只是……是意外?!?/br> 寧守陽頓足道:“意哪門子外?這是廠衛,是廠衛的探子動的手腳!咱們是被人家陰了!” “太公!”一名家丁飛跑進院,“來了一位小將軍,說有三千營里的急報?!?/br> “快請!”寧守陽撇開那些家丁,急匆匆朝外迎去。 一名身穿甲胄、滿面絡腮胡子的親兵被帶進來,他顯見是一路跑來的,既跌跌撞撞又氣喘吁吁,來到寧守陽跟前,扶了一把歪斜的頭盔,單膝跪倒施了個軍禮:“寧大人,我家馮將軍他……他今早身體不適,進城就醫,眼下下落不明……” 寧守陽心底最后一點希望也隨之熄滅,霎時間渾身冷汗淋漓。 程凱過來急道:“太公,事不宜遲,小人這便護著你離開!” 寧守陽面無血色,嘴唇劇烈顫抖,一個字都回應不出。 程凱拉著他手臂晃了一下:“太公,至少咱們跟前還沒廠衛的探子插進來,眼下想走總還來得及!” “是么?”這兩個字竟是出自面前的親兵之口。 程凱剛剛一愣,胸口就挨了一腳,身子頓時仰面飛出。那個親兵踹開了他,手中單刀“唰”地出了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架上了寧守陽的脖頸。 寧守陽被鋼刀加頸,反倒比方才更加鎮定了下來,雙目恢復了神采,冷冷瞪視著面前這兵士:“你也是廠衛的人?” 親兵拿空著的左手在腰間掛的刀鞘上拍了兩下,咧開絡腮胡子掩蓋的嘴唇一笑:“寧大人的眼神不濟啊,三千營的親兵配了把繡春刀,您都沒看出來?” 他恢復了正常的神態和語調,寧守陽便認出來了,兩眼閃出寒光:“你……徐顯煬!” 粘了半臉胡子的徐顯煬笑道:“寧大人無需意外,往日我確實沒能在你身邊安插密探,實在有負大人厚望,所以今天,徐某人特來親自安插?!?/br> 寧守陽冷冷道:“皇上稱誠王謀反,要我調兵圍城,就是為了穩住我,好給你爭取時機,布署這些錦衣衛的探子?你們是從耿芝茵那里拿到了名單?” “不是耿芝茵,是柳仕明?!毙祜@煬顯得意氣風發,也沒心情為他細致解釋,“你今天才看明白吧?其實這天下是我們錦衣衛的天下,而我們錦衣衛,都是聽命于皇上的。誰想對皇上圖謀不軌,必定自尋死路?!?/br> 寧守陽咬牙冷笑:“皇上?一介國君,竟然使出此等卑劣手段,指使廠衛對朝中大臣生殺予奪,天下落在如此昏君之手,也是上天無眼!” 徐顯煬頗無辜地一挑眉:“誰說生殺予奪了?你那些好同僚都安然無恙地呆在詔獄里呢,眼下就差你一個。你放心,該給你判什么罪,皇上一定判斷公允?!?/br> 寧守陽雙目之中忽然現出一抹怪異的光芒,徐顯煬看得一怔,一時想不明白,都落到如此境地了,這老頭兒還想打什么主意? 寧守陽忽然高聲叫道:“人都哪里去了?還不快來殺敵救主!” 這里是寧府的正房大院,自徐顯煬以刀制住寧守陽起,寧府家將便都愣在周圍,不知所措,許多聽到消息晚一步過來的家將也都堵在前后門口,不敢妄動。聽見寧守陽這聲招呼,這些人全都不明所以,也沒有動。 “還愣著干什么?你們都未聽見?如今我罪名未定,他徐顯煬才沒膽子要我的命!”寧守陽說著便朝徐顯煬逼上一步,“是不是啊徐大人?有膽你便馬上動手,給老夫一個痛快,不然的話,今日你休想押我去什么詔獄!” 徐顯煬實未想到他會有此一招,見他拼著脖頸被刀刃劃破,鮮血淌下,仍然逼上前來,徐顯煬不自覺地將手中繡春刀撤了一截。 他確實不便下殺手,雖說以對方拒捕為名,真叫寧守陽死了也不至于有人追究,但眼下外間的局勢盡在控制,只差這一個首惡尚未伏法,若是臨到這一步還叫他死了,且不說以后必定會有文官以此做文章為他添堵,徐顯煬自己也會覺得事情辦得不夠漂亮。 總之不到萬不得已,他確實不想親手把寧守陽殺了。 “我是不好親手殺你,可對付你也不一定非用殺招!”徐顯煬探出左手朝寧守陽咽喉鎖去,卻未等觸到寧守陽,半途便被撲上前來的程凱死死抱住了手臂。 程凱挨了他那一腳受傷不輕,這會兒唇角淌著血仍拼盡全力抱住他手臂,嘶聲叫道:“太公快走!” 徐顯煬奮力一甩仍未將其甩脫,程凱張口咬了上來,也不管他戴著厚棉護臂咬不到皮rou,只顧死死拖住他不放,寧守陽已趁此機會撤身避走,周圍家將大多都不明誰是誰非,受了程凱帶動,也都呼喊著各cao兵刃圍攻上來。 徐顯煬拿右手刀柄磕暈了程凱,都未能令其松口,直至解下左手上的護臂才算脫離了他,又信手擊倒兩個攻上前來的家將,再去看周圍,但見人影攢動,竟已不見了寧守陽的身影。 他又是懊惱又是匪夷所思:竟然這樣還叫他跑了?! * 北京城西阜成門,正是一副劍拔弩張的局面。 “誠王勾結廠衛,意欲弒君謀逆,再不開城放我等進城勤王,你們個個都要以謀逆同罪論處!”城下一名親兵扯著嗓子喊道。 城頭之上,每一處箭垛都有一名兵士彎弓搭箭瞄準城下,城墻背后有兵丁不斷搬上滾木礌石之類守城器物。 一名守城副將朝城下喝道:“休得胡言!皇上早已查明,是寧守陽意欲謀反,誣陷誠王,眼下寧守陽與一眾反賊首腦均已伏法,爾等再不繳械投降,還要執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條!” 雙方主帥各執一詞,小兵們都有些惶惑,雖說真要站錯了邊,事后他們這些小卒也不至于個個都以謀反論處,但畢竟有被勤王之師圍剿的風險,到時能否保得住命還是兩說。 個別低等軍官都在暗暗盼著能見到對方主帥拿出切實證據,好及時反水,既擺脫反賊嫌疑,又能立下奇功??上С巧铣窍碌碾p方吆來喝去都是些空話,誰也沒有證據可拿。 三千營中軍參將陳昌業甲胄鮮明,騎在馬上仰面望著城頭,面上平靜,心里卻是煩亂不堪。 寧守陽是否有意謀反他不確信,他只知道自己與寧公私交深厚,這一次也是聽命于寧公才陳兵于此,倘若寧公真有反心,他的脅從謀反之罪肯定是逃不掉的,不被凌遲也要落個像耿德昌那樣傳首九邊的后果,家中至少三族被誅。 所以,眼下誰是誰非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才能擺脫族誅的下場。 一名穿著五軍營甲胄的親兵忽然縱馬來到跟前,遞上一張卷成一小卷的字條:“陳將軍,這是我家湯將軍給您的密信?!?/br> 陳昌業心頭燃起希望,連忙取過來看,沒想到看完卻更加煩躁,咬著牙將那紙條甩在地上:湯慎那小子竟想臨陣脫逃,拉我一起帶著隊伍南下去做流寇?我呸! 眼下城內城外的兵力相差懸殊,明明是孤注一擲拿下京師才是生路,不論城中生了哪些變故,寧公被殺的可能還是微乎其微,只要攻下城來,救出寧公請他繼續主持大局,天下就還是我們的,怎么不都好過去做土匪? “湯將軍已得到消息,廠衛反賊就在城內,守城兵力僅有咱們十分之一,立即給我攻城!拿下京師,勤王立功!”陳昌業高舉起佩刀,厲聲喝道。 附近的兵將見到他看過五軍營湯慎的字條之后便發此言,都信以為真,紛紛傳令下去,準備攻城。 還沒等他們將攻城戰車推到跟前,耳聽得“轟隆隆”地一陣巨響自背后傳來,天地為之震動,眾兵將霎時一片嘩然,幾乎疑心是一個多月前的火.藥庫爆炸重演。 “神機營!是神機營的人馬!”隊伍之中立刻有人喊了出來。 但見西方曠野之間一大片夾雜著泥土與積雪的煙塵彌漫開來,稍懂火器的人很快就明白過來,方才是神機營的一排紅夷大炮齊聲放出,將上百枚□□打在了兩軍之間,意在示警立威。 一名乘馬將官自煙塵之間穿出,朝這邊高聲喊話:“三千營的眾將聽著,寧守陽意欲弒君謀逆,證據確鑿,神機營奉圣命前來勤王保駕,所有兵將一律繳械待命,違者立斬不赦!” 煙塵隨著喊話聲漸漸散去,露出雪原之間黑壓壓的一大片兵馬身影。 副將張越騎在馬上行在隊伍中間,聽見“奉圣命”三個字,不禁有些自嘲,轉頭向監軍劉敬問:“劉公公,咱們這該不算是矯詔吧?” “怎么會?將軍真會說笑?!眲⒕疵嫔险f的客氣,心里卻是啼笑皆非:可見武將就是不學無術的人,還矯詔呢,身為一營統帥,連詔書是個什么東西都不知道…… 這邊陳昌業遠遠望著神機營的大隊人馬靠近過來,已然渾身僵硬,任憑身邊下屬詢問該當如何他都沒有聽見,反倒清楚聽見了背后城頭上傳來守城將士的歡呼與奚落聲。 “反賊還不快逃?留神叫神機營的大炮轟成糊鳥兒!”“多謝陳將軍,等你被凌遲,我們就又有不花錢的鮮rou可下酒啦!”…… 陽光照著京城之外的茫茫雪原,一處高坡之上,誠王與楊蓁各乘一騎,由一隊兵士護衛著遠遠觀戰。 清晰見到堵在城門外的三千營兵馬不等接戰就亂作一團,毫無陣法,誠王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得色。 轉頭看見楊蓁神采黯淡,似乎比昨日還要虛弱,他溫言道:“你辛苦了,最多再等一個時辰,咱們便可安然回城?!?/br> “嗯?!睏钶鑼λ@番籌謀也心有欽佩,稍稍回了他一個微笑,卻無力再多說一個字。 作者有話要說:有獎競猜:寧老頭最后會載在誰手里呢?猜中真的有獎哦! 完結倒計時,正文還剩最后兩章,有愛番外正在創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