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王爺,依奴婢看來,皇上今日是動了真怒,奴婢追隨他這些年,還極少見他如此震怒,王爺您……”何智恒滿面都是憂慮,“您將來究竟是做的何樣打算,可否對奴婢透露一二?萬一皇上真要降罪于您,也好讓奴婢幫著您想個法子?!?/br> 誠王卻顯得十分輕松,站在書架邊,信手翻弄著架上書冊,一開口全然不著重點:“顯煬的婚事準備的如何了?” 何智恒微微一怔,答道:“顯煬本就無意大辦,已準備得差不多了。今日皇上還說叫顯煬依舊在本月二十八完婚?!?/br> 二十八,誠王望著掛在墻上的紅紙歷頭,雙眸閃出些許惆悵:還有十來天呢,看來,是趕不上了啊…… 再轉過身時,他又是一副平靜神色:“讓廠臣費心了,接下來的事都無需你管,你只需記得我囑咐你的話,此事能瞞得徐顯煬多久就瞞多久,盡量別叫他知道?!?/br> 何智恒深深一嘆:“是?!?/br> 當即誠王吩咐下人為他更衣,準備入宮。 出門之時,他向隨行的侍衛統領薛哲問道:“安排給你的差事可辦妥了?” 薛哲低聲回道:“王爺放心,眼下寧守陽必定已然收到了消息?!?/br> 誠王點了頭:“好?!?/br> * “皇兄不必責怪何廠臣,都是我軟磨硬泡,才叫他答應了的?!币环摱Y過后,誠王不待皇帝責問,就主動解釋道。 皇帝態度冷淡:“好,我不責怪他,那你來說說,你又是想干什么?” “臣弟看出寧守陽居心叵測,他一心想要接手遼東事宜,雖未成行,也已安插了人手在遼東,被我截下升調文書的那幾個人都是他的門生故舊,倘若讓他逐步安插勢力在遼東,將來皇兄縱然不去應允他的戰略,遼東也要由他掌握。我不過是防范于未然?!?/br> 看著誠王站在面前,聽他說出這些話,皇帝只覺得荒唐得好笑:“我簡直都不敢信,這些話竟是出自你的口!” 他臉色冷下來,手指叩擊著桌面,“這些年我再如何寵著你,也未見你有過任何出格之舉,我還當你早已長大懂事。如今,我御筆親批的升調文書,你竟然說扣就扣了,扣完了都還不來與我說一聲,若非外臣上疏,我都還被蒙在鼓里。我問你,這皇帝是你做,還是我做的?” 這最后一句的意思已是相當嚴重,誠王并無懼色,仍據理力爭:“若非心知皇兄篤信寧守陽,我又何必來插這個手?目下我雖無證據,卻敢斷言,寧守陽就是居心不良,當日他力主盡快斬殺耿德昌結案,以及指使管家謀害耿家小姐,都是因為他有把柄被耿德昌拿住,他想要殺人滅口!” 皇帝冷笑道:“你怎就咬住他不放了呢?就因為他家管家殺了你看中的女人?好,就算是他主使管家殺了你那位耿小姐的,那又說明什么?他與耿德昌結了仇,就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 誠王的聲調也高了起來:“皇兄怎地如此糊涂?他的主張不得采納,郁郁不得志,當然就可能想別的辦法突破,就像那些涇陽黨人一樣,他們全都篤信自己的主張是利國利民的善舉,誰擋了他們的路誰就該死,耿德昌如此,我亦如此,皇兄你何嘗不是如此?你信不信,被寧守陽得知我對他有了威脅,他一樣可以像殺耿芝茵一樣,派人來殺我?” “你住口!”光是他這語氣態度便已將皇帝徹底激怒,皇帝臉色陰沉如水,目中怒氣隱現,“你跪下!” 誠王依言跪了下來,雖不再說話,卻仍緊繃著臉,像個執拗不知錯的孩子。 皇帝靜靜瞪視了他一陣,臉上的怒氣還是淡去了些許,最后冷淡道:“你回去準備一下,盡快動身,去信陽就藩吧?!?/br> 河南信陽,是早就為他議定的藩地,只因皇帝一直不愿他離京,就將這事一直擱置,連那邊的王府都還從未著人為他準備過。 河南信陽,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他這般“盡快”動身過去,連到時住在何處都還無法確定,對他這個十八年未離過京城、養尊處優的皇子而言,這已算得上個不小的懲罰了吧? 誠王并未多說什么,應了聲“是”就起身告退,剛走至門簾跟前,又聽皇帝道:“走時就不必來陛辭了?!?/br> 如此一說,這就是最后一面了。 誠王回首望去,只見到皇帝背對著他坐在炕邊,竟連兄長的正臉都無法再看上一眼,他狠狠壓下涌上心頭的酸楚,出門而去。 雪下了近一尺厚,幾乎闔宮雜役下人都被動員起來掃雪,乾清宮廣闊的前廣場是一片掃凈的濕涼磚地,雪水凍成了薄薄的一層冰,比不掃的雪地還要滑。 隨行侍從有意攙扶,誠王卻擺擺手沒讓。 有這段時日主動透過去的訊息,傳過去的暗示,必會令寧守陽以為,誠王已然對他深惡痛疾,為了對付他,拆他的臺,連觸犯藩王身份的大忌都顧不得了,竟然直接去插手朝政,還是邊防軍政,簡直就是為了治他于死地無所不用其極。 寧守陽必定會因此如坐針氈,為了保住性命和地位,防止今上有朝一日被親弟說動,他只有鋌而走險,斬草除根。以他都有心弒君謀逆的膽量,買通殺手謀害一個親王已經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 誠王走在乾清宮廣場的中間,駐足回望。巍峨壯麗的乾清宮高踞丹陛之上,方才的兄弟對話仍然清晰在耳。 他是親王,是先帝爺僅存的兩個皇子之一,地位尊崇骨血高貴,既不是忠仆也不是死士,犯得上為了讓那個糊涂兄長辨清忠jian就去慨然赴死么? 他才十八歲,還不想死呢! 可是,如果只是簡單遇個刺,受個傷,以皇兄看來,一定會判定是他自導自演,有意攀誣寧守陽的吧? 只有真見他死了,皇兄才可能頓悟清醒。 這就是那日聽了徐顯煬轉述楊蓁的話之后,他所做的決定。 或許,前世犯下的過錯既然今世還未成行,就不該算作他的責任,但一想到那個一步之差就險些釀成的巨大惡果,他就無法釋懷,就會覺得,自己有責任不惜一切代價去挽回補償。 至少說,若非他先前一味堅信何智恒是jian宦,給皇兄留下了天真執拗的印象,這一次皇兄就不會那么聽不進他的話,而且,也不會給了jian黨謀害君上的希望。 確實是他犯過的過錯,把局勢拖累成了今天這個被動局面。 這天下都險些因他一人遭了殃,而少了他一人卻不會有何損失,還會對許多人大有裨益,那又何妨走出這一步呢? 以現今的局勢,即使廠衛抓到了寧守陽的把柄,獻于皇帝面前,只要皇帝不信,便可判定是他們有意栽贓。這樣與對手纏斗下去,還不知何時才能扭轉劣勢。一著不慎被寧守陽成功挑撥,還很可能會為徐顯煬等人引來大禍。 他確信,自己這個辦法就是最簡潔、最有收效的辦法。 只是,他不能去讓徐顯煬知道,徐顯煬倘若知道了他想以性命換取皇帝醒悟,一定會阻止他。 其實連廠公何智恒也不清楚他的打算,若論心機,何智恒恐怕并不比徐顯煬更精明,廠公的好處就在于忠實,相信他的作為必是對皇上有益的,廠公就情愿配合,甚至不來問清因果,處處謹守一個忠仆的本分。 通過此次合謀,誠王也終于真心相信了何智恒,相信等他不在了,有廠公與徐顯煬這些人忠于皇兄,一定能徹底掃除jian黨,重建一個太平盛世。 想想也是諷刺,原以為今日皇兄對他的判決只會是閉門思過,想不到皇兄對他此舉的反應比想象得還要大,也可見對寧守陽的信任也比他想象得還要牢固。 竟然要他去信陽就藩,還要盡快動身,這下倒還方便了他給寧守陽留機會下手,入府行刺多麻煩???在他離京南下的路上設伏刺殺就便利多了。 此刻眼望乾清宮,誠王輕挑唇角,心里隱隱有著一分孩子氣的賭氣執拗:我就不信看見我死在他手里,你都還能接著信他! 正文 60|臨行之語 為著案子的關系這些日子誠王偶爾也會來何府, 但這般單獨來看她, 而且還是獨自站在雪地里,無疑還是頭一遭。 誠王擺擺手叫她回去屋里,自己也跟了進來。 外面寒風瑟瑟,楊蓁不想關門也得關門,心底好生奇怪。不論她與徐顯煬成婚與否, 她的身份是個未婚閨女還是已婚婦人, 像誠王這般單獨來找她都不合規矩, 可他已經來了,她就不能把他趕出去。 楊蓁忍不住望了一眼門口, 他要是帶了個侍衛仆從一塊兒來的也好啊。跟前一個外人都沒, 她總也不好晾下他,再去前院叫個人過來隨她一起招待。就這么跟他關著門同處一室, 她實在是很不自在。 誠王隨手脫下了身上的白狐斗篷撇在一張椅子里, 自行在另一張官帽椅上就座,雙手合攏哈了哈氣, 朝她笑問:“有沒有熱茶能給我喝一口?” 楊蓁才反應過來去替他倒茶,看他這樣子, 怕是已經在雪地里呆了好一陣了,不會是一直就站在這院里等著她吧? 他到底是怎么了, 是想干什么???楊蓁越想越是惴惴, 倒茶時都險些燙了手。 誠王雙手捧著茶杯啜了一口,朝周圍看看:“你在做什么呢?繡嫁妝么?” “沒……”楊蓁站在一旁回答,掩飾不住的局促, “是那本戲文,我還在推敲,也推敲不出什么?!?/br> 誠王笑了笑:“難得你再過幾天就要出嫁的新媳婦,還有心思琢磨這個?;槎Y的事都備好了?” 楊蓁臉上泛紅,更是局促:“那些事也無需我去cao辦,而且……我家大人本就無意大辦,畢竟我娘家已無親人,總也不好叫他再去昌平接親,到時草草擺幾桌酒也就是了?!?/br> 誠王眸光有些黯淡:“當初我本還說,讓你自王府出嫁……” 楊蓁忙道:“不必麻煩王爺了,我也不想惹人注目?!?/br> 早在皇帝親自為他們指了婚期那時之后,徐顯煬便與楊蓁商定,謝絕了誠王的那個提議,決定婚事從簡。 誠王笑道:“你是淡泊,可也忒淡泊了點,身為個姑娘家,難道就沒憧憬過十里紅妝的盛大婚禮?” 楊蓁微露苦笑:“王爺見笑了,我確實不在乎那些?;槎Y辦得再熱鬧奢華,將來也不見得就過得順遂舒心,那些都是小事?!?/br> 誠王點點頭:“也是,你嫁了個疼你愛你的如意郎君,自是不在乎那些了?!?/br> 楊蓁滿腹疑竇,忍不住問道:“王爺今日來,是有事要交代我吧?” 誠王目光淡淡地瞥向一邊,默了一陣方道:“我想來為你釋個疑,你從前不是一直好奇,我到底有沒有對耿芝茵動過男女之情么?” 楊蓁越聽越奇怪,他怎地忽然跑來找她說這個呢? “你一定早就聽說了,距今兩年多之前,我曾有一陣頻繁出入耿德昌的宅邸,向他習練騎射。我也正是在那時頭一回與耿芝茵見了面?!?/br> 誠王垂眸談起往事,語調中隱含悵然,“她父親有意向我示好,不惜借助女兒來拉攏我,芝茵也真心喜歡親近我,也就情愿順遂她父親的安排。那時的她……看上去就像你一樣,坦然率性,質樸可人,一點也沒有因我是個皇子而拘謹怯懦,尤其是,她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純凈之感,令我不覺著迷?!?/br> 他抬眼朝楊蓁望過來,神色分外復雜,“可惜,后來我就越來越發覺,她是裝的,而你,才是真的?!?/br> 楊蓁心頭打了個突,依稀明白了他想說什么,明白了他今天來是個什么目的。心口急跳起來,急切盼著他能就此打住,盼著是自己曲解了他的意思。 她張開口顫了顫嘴唇,卻不知能說些什么來阻攔住他說下去。 “我說過你與她很像,其實只是在教坊司外頭一回見你之時,看著你,我就想起了初見時的她。你們的相貌毫無相似之處,只是你的那份純凈,與我記憶中的她甚為相合。那時我雖然留了你在教坊司,事后卻對你無法忘懷,聽說流芳苑有個十五歲的姑娘梳攏接客,憂心那人是你,我便親自前去。你不知道,那晚倘若見到臺上的女子是你,等不到徐顯煬出價,我便會買下你!” 楊蓁聽得慌亂不堪,無論如何,這些話總不是自己該聽的,可是又沒辦法阻攔他,誠王連插句話的機會都不留給她。 “要說我對耿芝茵動過男女之情,那也沒有錯。若非曾經迷戀過她,我也不會留意到你,甚至根本沒機會遇見你。倘若一直都未曾遇見你,直至今日,我都還會以為自己對她是真心所愛,可好在,我還是遇見你了?!?/br> 或許是也發覺自己這些話有些顛三倒四,他自嘲地笑了笑, “后來越是與你接觸,我便越發明白,我一直沉迷的根本不是她,而是記憶里那個被我自己臆想為純凈無暇的女子而已。從前的我,就是一邊迷戀著她,一邊又在為她與記憶中那個女子并不相合而頻頻失望,既不滿意她,又無可自拔。好在后來有了你,縱使……你心有所屬,我也欣慰,也慶幸,還好我理想之中的姑娘并不只是個畫中人,而是真實存在于世!” 他站起身來,望向她的眸色顯得既鄭重又寥落,“蓁蓁,我要走了,去信陽就藩,明日一早就動身?!?/br> 楊蓁本來慌張得都快站不住了,一聽這話又立刻清醒過來,驚道:“你要走了?這邊的事……你都不管了?” 誠王微露苦笑:“你沒想過么?我是皇帝唯一的親弟,倘若皇兄與太子遇害,皇位就鐵定會落在我手里??晌乙讶慌c寧守陽攤牌,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比皇兄更不待見他,更不可能支持他的政見,所以說,只要我還活著,他就需要竭力避免皇位落到我手里,只要我活著,他就不可能下手去謀害皇兄與皇子?!?/br> 楊蓁頭腦有些發懵,不是很能想明白他所說的道理。 誠王取過白狐斗篷來披到身上,凝視著她道:“你的婚禮我來不成了,徐顯煬會待你很好的,有他照顧你,我放心。將來你閑暇之時,偶爾想想世上還曾有過我這么一個人,就好了?!?/br> 說完也不等她回應,就邁步走去。 楊蓁站了好一陣都回不過神,他到底為何突然要去就藩,到底為何要來對她說這些話,似乎怎么想都不會只像表面聽來那么簡單,可是又會有些什么隱情呢? 耳畔反復回響著他那幾句話,只要我還活著……世上還曾有過我這么一個人…… 楊蓁幾乎覺得身上都發了冷,心里滿滿都是不祥的預感,再也忍不下去,索性取過斗篷來披好,出門而來。 沒想到剛走到院門處,竟遇到兩名家丁阻攔。 “王爺交代了,姑娘若有意去找徐大人,請明日再去?!?/br> 他倒想得周到,竟還安排了人攔她,楊蓁急道:“我是有要緊事,你們不放我出去找徐大人,那干爹呢?你們叫干爹過來一趟?!?/br> “廠公正在司禮監當值,今夜恐不會回府。姑娘請回吧,王爺交代,明日天一亮姑娘便可出入自如了?!?/br> 明日天一亮,他就要走了,誰知這一走會出什么事? 楊蓁無助地看看周圍,真后悔未曾向徐顯煬學幾招飛檐走壁的本事,被人家堵了門,竟然就無計可施。 * 當晚誠王府的晚膳,誠王一反常態地邀了王妃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