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徐顯煬隨手接了他拋落的單刀,朝第三個揮刀劈來的人喉前一指,低喝道:“別動!” 依常理說看見他身手如此厲害,后面的人便該放棄而逃跑,可惜徐顯煬這三招使得太快,那三人各自朝他揮砍一刀本是前后腳的事,根本還未來得及反應,三人便接連受制。 此時中秋剛過,頭頂月光仍然明亮,被他指住咽喉那人看清了他的面目,大驚脫口道:“徐顯煬?” “是我?!毙祜@煬一聲冷笑,“通常見了我會嚇成你這德性的,定是做過了虧心事,生怕犯在我手里?!?/br> 沒想到那人竟拼著被利刀戳傷咽喉,仍咬牙朝他撲了過來:“天意要我殺了你為父報仇!” 徐顯煬還要留著他們訊問,便將刀鋒轉開,稍一側身,左手一牽他手臂,右手刀柄在他后頸一磕,那人便朝前撲倒。 徐顯煬自懷里抽了繩索出來,三兩下將他雙手綁了,翻過他身子,逼視著他問:“你是誰?我又何時殺過你爹?” 面前這張臉年輕清秀,雖恨意猙獰卻仍透著幾分書生氣,徐顯煬看出些許熟悉,又一時認不出。 那人只是咬牙冷笑,不再答言。 正這時,忽聽見教坊司方向傳來一陣嘈雜聲音,似是許多人在驚慌呼喊。徐顯煬驀然抬頭,依稀見到胡同之外的道路映上了一片橘色光芒。 “我殺你不得,今日卻要了斷你那小賤人的性命!”地上那人恨然說道。 徐顯煬連忙箭步奔出胡同,只見教坊司方向已是火光燭天,著火的正是楊蓁所住的那一片房屋。 徐顯煬登時驚得面無血色。 那三名錦衣校尉見大人親自追賊,就繼續貓在原處,沒想到過不多時,竟見到教坊司外墻竄起了火苗,三人驚呼一聲不好,連忙就近抓了些樹枝掃帚之類過來撲火。 教坊司這一片老屋所用木料極多,外壁還顯然是被人潑上了油料,眼下又已進入旱季,只須臾過去,火勢便已大得難以靠前。 三個錦衣校尉這才明白,方才那三個鬼祟黑影原是來放火的。他們定是潑好了油料之后,放置了盤香之類延時引火之物,以便在火起引人注目之前他們可以逃脫。 徐大人雖及時上前追賊,這火卻是來不及救了。三個校尉見自己無力滅火,就趕忙呼喊叫人,也去拍打角門。 因火自外墻燃起,畫屏與趙段二人尚躲在角門以里等聽風聲,比他們晚一步發現火情,等校尉們來叫門時,他們三人已然沖進濃煙滾滾的庭院里四處呼喊叫人去了。 角門并沒有插,校尉們也沖進來,加入驚惶滅火的樂戶們當中。 整個教坊司很快陷入一片混亂,濃煙之中樂戶們往來奔走,女人們驚呼哭號的聲音、被煙塵嗆得咳嗽聲混成一片。 等到徐顯煬沖進庭院,已然完全無法辨出誰是誰,只能看見火光最集中的方向,正是當夜他去找過楊蓁的地方。 心狠狠地揪成一團,徐顯煬簡直快要瘋了。 很快有巡夜的五城兵馬司步快也趕了過來,與周邊被驚醒的鄰里一同加入滅火。只是教坊司的筒子樓首尾相連,中間沒有隔斷,想要滅火十分不易。 這場大火直燒到天光破曉的時候才被徹底撲滅,大半邊的教坊司已成廢墟,燒傷燒死的樂戶不計其數。 “蓁蓁呢?看見蓁蓁在哪里了沒?”徐顯煬一夜之間不知把這句話問了多少遍,可惜所遇者都是些喪魂落魄的樂戶,沒一人給出他明確回答。 楊蓁原來所住的屋子幾乎燒成了平地,連成形的尸首都見不到一具,就在徐顯煬幾乎絕望放棄的時候,忽見一個滿面塵灰、形容狼狽的少女跑上前來,驚喜道:“大人,你是徐大人?” 徐顯煬勉強自眉眼認出她是畫屏,忙道:“是我,你可知道蓁蓁下落?” 心里緊緊捏著最后一絲希望,不住祈禱,千萬不要自畫屏口中得知她就在那間屋子里,一直都未出來。 畫屏也不知是哭是笑,澀聲答道:“蓁蓁昨日被誠王府的人接去了,大人快去救她……” 徐顯煬一時怔住,心臟隨著這消息驟然一松,卻又是驟然一緊,難辨是喜是憂。 在場男男女女有不少都在坐地啼哭,有的是因為傷痛,有的是因為驚嚇,已經沒有誰去留意,跪坐在聶韶舞住所跟前廢墟上、啞著嗓子大聲哭號的男人竟是奉鑾張克錦。 徐顯煬聽了畫屏簡述過程,搶步過來一腳將張克錦踹倒在地,喝問道:“蓁蓁昨日被人接走,你為何不許人來為我報信?倘若叫我早有準備,說不定今日這場災禍也有望避過了?!?/br> 張克錦趴在地上痛悔不迭:“大人說的是,都是我糊涂,是我混蛋,大人就一刀砍了我,為死者抵命好了?!?/br> 畫屏知道他是為鎖了聶韶舞的門害其慘死而悔恨,這些天來她一樣受了聶韶舞不少關照,見到面前廢墟,也不禁潸然落淚。 徐顯煬面對他們也沒什么可再說,稍一分析便可確信,昨夜來縱火的才是先前一心想殺楊蓁滅口的人,那么接走她的,就只能是真的王府中人,現下楊蓁只會是落在了誠王府。 他昨夜見到起火雖然心慌意亂,還是及時找到守夜的錦衣衛手下,命其將那三名縱火嫌犯收押。如今得知了楊蓁的下落,徐顯煬毫不遲疑決定先去誠王府找她。 楊蓁昨日確實是被接入了誠王府,只是進府之后她便被安置在了一處廂房,直至次日天亮,她也未見到誠王的面。 清晨早早有人為她送來洗漱用水和早點,叫她盡快收拾好去見王爺。 距此又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王府總管來向誠王稟報——錦衣衛徐大人求見。 誠王一身閑散家常的穿戴,于自己日常居住的正屋廳堂里接見徐顯煬,以這一處所的規格來說,還算是給了徐大人不小的面子。 親王規制僅遜皇帝一等,公侯大臣及以下人等拜謁親王,皆須伏地跪見。 徐顯煬已換好了一身整潔的常服,儀容規整,進得門來,端端正正地對誠王以大禮參見。誠王叫了起,但并未為他看座,也未著人上茶。 “明人不說暗話,我便直說了吧?!闭\王姿態閑在地坐在正座太師椅上,語調慵懶地說道,“徐大人此來,是為蓁蓁吧?” 徐顯煬道:“正是?!?/br> 誠王慢悠悠道:“眾所周知,本王與耿家小姐青梅竹馬,情投意合,見她家敗,身陷教坊司,早就有意替她脫籍,救她出來,以后她便留在王府了。從前徐大人對她的一應關照,本王待她謝過?!?/br> 徐顯煬暗暗壓下心中焦躁,懇切說道:“王爺明鑒,蓁蓁之前與下官相識本屬偶然,得悉有人將她換入教坊司后,下官之所以有意追查,皆因誤以為此事乃是jian黨所為,前前后后都沒有過半點針對王爺的心意。倘若早知此事是王爺所為,下官早已收手。還請王爺不要遷怒于她?!?/br> 誠王嗤地一笑:“我何時說過遷怒于她了?恰恰相反,是那日見到蓁蓁對答如流,才思過人,我對她極為欣賞,這才有心將她接來府中,也好為昔日對她的虧欠聊作彌補。本王如此說,徐大人可放心了?” 徐顯煬心下急思對策:“王爺……” “徐大人,”誠王出言打斷他,“你我也算是故交,過去的事我也懶得計較了。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真心看上了蓁蓁姑娘?” 徐顯煬不期他竟問出這樣一句話,一時呆愣無言。 正文 33|起落無常 誠王從椅上起身, 一步步踱到他跟前來, 手中擎著一柄合攏的折扇輕拍著掌心,含笑道:“正所謂君子不奪人所愛,你若是真心看上了她,有心娶她,無論是為妻為妾, 我都樂得成人之美, 即刻便叫你接人回去。倘若不是, 我就留下她了?!?/br> 是不是看上她,是不是有心娶她, 都是徐顯煬從未思考過的問題, 他又如何答得上來? 遲疑片刻,他答道:“不瞞王爺說, 我對蓁蓁僅有憐惜之心, 并無愛慕之意,我從未起意娶她, 王爺有心留她,下官本不該阻攔, 但下官感念蓁蓁昔日襄助之義,不得不問她本人一聲, 倘若她并不情愿留在王府,下官還是要懇請王爺放她隨我離去?!?/br> “好啊, ”誠王竟然很爽快地應了下來, 轉向一側道, “蓁蓁,出來吧?!?/br> 徐顯煬吃驚匪淺,但見側面通往內室的錦緞門簾一挑,楊蓁自里面走了出來,低眉順眼地叉著手朝誠王道了個萬福。 誠王拿折扇朝徐顯煬輕指一下:“徐大人的話方才你都聽見了,他要問過你自己的意思才肯罷休,你便說說吧,你是想留在王府,還是隨他出去?” 楊蓁仍垂著眼,連望都沒有朝徐顯煬望上一下,答道:“承蒙王爺青眼,我愿留在王府,侍奉王爺?!?/br> 她已換了一身嶄新衣裳,藕荷色的軟緞交領長襖配絳紫色元寶暗紋撒腿褲,腰間系著絳紫色汗巾子,頭上梳著雙丫髻,綁著藕色絲帶。 這已是一身標準的大家婢女的裝扮,再加上她方才置身的門簾之后乃是誠王的寢居之所,令人不得不有所遐想。 再聽了這一句答復,徐顯煬便如胸腹之中打翻了一壇烈酒,只覺得一陣灼痛之感自胸口順著血脈迅速蔓延至全身,不覺間已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出。 誠王淡淡道:“本王絕非強人所難之人,你但有不情愿的均可直說,可不要委屈了自己?!?/br> 楊蓁平靜應答:“多謝王爺,我沒有什么不情愿的,所說之言盡是發乎于心?!?/br> “好?!闭\王重又轉向徐顯煬,“徐大人可還有什么話說?” 徐顯煬緊緊盯著楊蓁,雙唇抿成一線,根本沒聽見他這句問話。 誠王唇角微勾,朝楊蓁道:“難為徐大人為你專程跑了這一趟,你便去送送他吧?!?/br> 楊蓁應了聲是:“我還有意回去教坊司收拾一下隨身物品,順道與大伙告個別,請王爺恩準?!?/br> 誠王道:“好,你去就是。早去早回?!?/br> 同樣是徐顯煬牽著馬,與楊蓁并肩走出誠王府,兩人的心境卻與數日之前全然不同。 稍一遠離了王府大門,確認周遭無人了,徐顯煬便亟不可待向楊蓁道:“誠王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你若是不答應,他必然不會強迫于你,你又何必應他留在王府?難道只為我那一句話賭氣?” 楊蓁輕笑一聲:“你這話問得好笑不好笑,我有什么可賭氣的?你說的本來就是實話?!?/br> 徐顯煬看不透她所言是否真心,只依著直覺判斷,似乎自己那番答復被她聽去,就是會令她失望,也就是自己對她不起,從而也覺得她此時似乎就是在與自己賭氣。 他不得要領地解釋:“你不曉得,他之所以會那么問我,就是因為從前曾聽我許下過誓愿,說我一世只會娶一個真心所愛的女子,絕不納妾,如果我當時答應下來……” 這般解釋下去似乎是越描越黑了,倒像是說娶她就是多可怕的一件事,自己有多害怕擔上這個責任,徐顯煬生硬地停了下來,不知如何再說下去,暗中懊惱自己怎會變得如此拙嘴笨腮。 “大人不必說了?!睏钶杼ь^道,“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怎可能去抱那種奢望?大人據實回答,不愿虛與委蛇,才是君子之道,我不會心有怨懟?!?/br> 她說得很平靜,言辭也很合理,聽不出一點怨氣,但徐顯煬還是一聽完就斷定了下來:她就是失望了,是傷心了,是覺得她被我嫌棄了。 沒有什么明確的憑據,他就是得的出這一結論。他對微妙的男女之情是一無所知,好在還有著一分機靈天賦。 如此一來,他就只有更加煩亂不堪,也更加不知所云:“我知道我從前一直在利用你,嘴上說要護著你,卻屢次讓你遇險,是對不住你,可……你也不能為此就自暴自棄了,你也猜想過誠王與那些人或許合謀,你這樣留下,不就是羊入虎口?” 楊蓁轉頭望他:“是你自己說王爺不可能做那種事?!?/br> 徐顯煬急道:“現在是沒有,萬一將來有呢?” 那當然是可能的,若非早知道誠王遲早會有一天與涇陽黨人合起手來,她又何苦還在執著于此呢? 楊蓁暗嘆一聲,說道:“眼下王爺顯然對我有所好奇,留下來,我就有希望見到真正的耿家小姐,難道你不想知道她究竟掌握了什么秘密?” 徐顯煬頓時全身凝定,望了她好一陣,方道:“你……是為這?” 楊蓁平淡道:“你再怎樣查下去,即使擒住對方的首腦人物,也不見得問的出多少訊息。我聽說過你審訊柳湘的過程,倘若jian黨成員個個都是那樣抵死不認,何年何月才能查清案情?更遑論將他們一網打盡了。如果能套的出耿小姐口中的秘密,知道他們千方百計要隱藏的究竟是什么,才是釜底抽薪之舉?!?/br> 徐顯煬一瞬間只覺得渾身無力,從前一向自信行事磊落,無愧于心,而今卻覺得自己虧欠了面前這個女子實在太多,如此下去,還如何還得清她? 他猛然出手拉了楊蓁手腕,扯著她往回走:“我什么都不要你管了,你這就隨我去與王爺說清,讓我帶你出去,讓你從此脫離這些是非,恢復你的身份,以后什么案子都與你無關!” 楊蓁慌忙掙扎抽手道:“你做什么?這是多好的機會,為何要放棄?” “因為我受不了了!”徐顯煬恨然頓足,“你還不知道吧?昨夜有人到教坊司縱火,將你原先所住的屋子燒成了平地,當時我找不見你,簡直快要急瘋了!” 楊蓁大驚,急問:“可傷著了哪些人?韶舞大人與畫屏她們可逃出來了?” “你還有心問她們?”徐顯煬忍不住攥住她的手臂狠狠一晃,“我當時就在想,若是為了替我查案害得你死于非命,我就是立時死了,拿命賠給你都嫌不夠!我如何還能再讓你只身留在王府查下去?你做了他的婢女,將來只需稍稍惹了他的不快,他便可如捏死螻蟻一般殺你,到時你丟了命,我都不見得能知道!” 楊蓁呆呆望著他,弄不清他何來如此激動:“我一早就對你說過,我堅持查案是為了我父親,即使賠上性命,也是我甘愿為之,你又何必如此介意?” 徐顯煬厲色逼問道:“你敢說你一再堅持查案不肯放棄,僅僅是為報父仇,不是沖著我的?” 楊蓁心頭一顫,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臉頰,慌得頭都暈了??墒茄垡娝麧M面肅然,似乎嘴上雖如此說,其實并沒將“沖著他”與男女之情聯系到一處。 楊蓁翕動了幾下嘴唇,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徐顯煬見了她這模樣就已獲知答案,她果然就是為了他,雖然不明白其中緣故,他只知道,他受不起她這份好意。 他仍抓著她手臂道:“算我求你成不?這案子你就別管了,我今日就送你回家,將來你想帶你嬸嬸去哪里安家,我都著人送你去,確保那些人再不會找到你,好不好?” “不好?!睏钶韬V定地搖了頭,從他手中抽回手臂,腳下退后了一步,“不瞞你說,即使不為查案,我也真心想要留在誠王府。當初被劉公公選入宮女,就是我蓄意為之,我就是特意為自己選了做宮女那條出路。如今到誠王府為婢,誠王又對我十分重視,我的出路只會比進宮更好。我就是想留在這里,做個錦衣玉食的王府婢女,不想要你送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