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他跑去張克錦身邊,俯下身對其耳語了幾句。 楊蓁猜得出他去說些什么,見狀一驚,想要阻攔也來不及了。 果然聽了段梁的話,張克錦大吃了一驚,打量了楊蓁兩眼,勉強恢復了平靜又問:“你可有什么家人常叫的小名?” 楊蓁略略遲疑后道:“家里人都叫我蓁蓁?!?/br> “那以后你就叫這名兒吧,在這里沒人愿叫父母給起的大名?!睆埧隋\看向段梁,“以后就叫蓁蓁這丫頭跟著你做些雜活兒吧?!?/br> “哎哎?!倍瘟狐c頭哈腰,領著楊蓁出門走了。 走在三樓走廊上段梁便迫不及待向楊蓁邀功:“還好我及時趕來,不然還不知張大人會給你分配個什么差事?!?/br> 楊蓁留意著周圍不會有人偷聽,才駐足皺眉道:“你怎可以把徐大人的交代隨便告知于人?萬一張大人便與換我進來的那些人有瓜葛,你這可就要壞事了!” 段梁一怔:“那……可要是不說,張大人真要分你去繡樓做姐兒,我可沒別的法兒攔著?!?/br> 楊蓁聞聽,也沒好多說什么。 這本司胡同里除了教坊司一座衙門之外,其余的就是一大片青樓,里面的姑娘也多有熟讀詩書、會撫琴唱曲的,張克錦問她會不會歌舞樂器也不見得是想分她做樂婦,說不定真是想叫她去青樓接客呢。 楊蓁自然想得到,除了端出徐顯煬去壓張克錦,以段梁在教坊司混跡多年的經歷,未嘗就尋不到別的由頭去勸阻張克錦讓她接客。 可惜沒來得及提前預備,話已說出去了,段梁也算是好心,她便不多埋怨了,只好勸他:“將來可別再貿然對人提及此事,但凡尚有其它辦法轉圜的,都別說起徐大人?!?/br> 段梁答應不迭。 楊蓁又問:“段師傅,依你想來,張大人會知道我被換進來的事么?” 段梁皺起八字眉想了想:“應當不知吧?接人的活兒就我與趙槐兩個過手,那公子爺……那賊子也給了我二人銀子,著我等不要聲張,沒有另去聯絡張大人的道理?!?/br> 照理說確實如此,看那伙人的做派,似乎也是在著意避免去驚動更多人,若是知會了張克錦,也就沒必要再動用這兩個靠不住的小樂工才對。 回想著方才張克錦的神情,楊蓁也得不出什么結論。無論張克錦知不知道她的底細,聽說她被徐顯煬照應,都可能大驚失色。 只能排除一點,張克錦應該不是徐顯煬所說的那種與耿家親厚、又不知道她被換過的人,因為人家一點主動照應耿小姐的意思都沒有啊。 楊蓁想不出所以,只好暫且擱下不提。 * 北京城是藏龍臥虎之地,大富大貴的人家比比皆是。 幾乎每個富貴人家都至少有著一間裝潢講究的書房,算起來整個京城這樣類似的書房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你說那丫頭竟去聯絡了徐顯煬?” 當日晚間,就在其中一間這樣的書房內,燭燈昏黃,夜色凝重,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問出這句話,透著些許驚詫與急躁。 “是,太公您看,如今當如何是好?” 對方沒有回答,只在屋中踱來踱去。燈影搖曳,靸鞋鞋底摩擦在青磚石面上,發出嚓嚓的聲音,極緩極緩,持續了良久才停了下來。 “一不做二不休,一個小丫頭罷了,盡快著人收拾了她!” “是?!?/br> “記著,下手務必要利落,決不可讓廠衛有跡可循?!?/br> “太公放心,一個小丫頭落到教坊司那種地方,弄死了,偽裝作不堪受辱自盡的也就是了。待徐顯煬再找上門,也查不出什么?!?/br> * 依段梁的意思,楊蓁就干脆閑著,不必真去做工,可楊蓁覺得那樣太容易引人注目,還是堅持討些活計來做。段梁便安排她去做漿洗。 教坊司近三百號人,男樂工占了近三分之二,樂婦們的衣裳大多自己洗,樂工們的衣裳大多丟給別人洗,除此之外還有戲服舞服,一伙十余人的樂婦平日就專管洗洗涮涮。 那個兩度招呼楊蓁的中年樂婦名叫茹月,人如其名,白白胖胖地好似一輪滿月,在教坊司專管漿洗雜務,年輕樂戶們都叫她月姐。段梁便是看在她有意照護楊蓁,才安置了楊蓁去她手下做事。 見到楊蓁被分來為她打下手,月姐倒替她大松了一口氣似的,高興得兩眼都彎成了月牙,熱情洋溢地拉著她說長道短。 兩個年長的漿洗婆子有意欺生,喚了楊蓁過去想把自己的重活都攤給她,立時便被月姐罵了開去:“看人家新來就想欺負???你們當年新來的時候什么慫樣,都不記得了?” 兩個婆子立馬不吱聲了。 連來看楊蓁的趙槐都笑著驚嘆:“你還真吃得開,恁快便尋了個靠山?!?/br> “你要提防著那些臭男人,”教楊蓁漿洗戲服的時候,月姐煞有介事地囑咐她,“外人不把咱們樂婦看做良家女,這里的臭男人也都是一個德性,他們要想打你的主意,光靠趙槐跟段梁那倆小子,可不見得彈壓的住?!?/br> 楊蓁也想到了這一點。 教坊司就是個烏糟地界,雖說一墻之隔才是青樓,這院子里的女人都只是女樂,有跳舞唱戲的,有彈琴吹笙的,也有如她們這樣做雜活的,都不是做皮rou生意的,可因為常年的氣氛浸染,風氣早都混亂不堪。 深夜間都常能聽見男女調笑的聲音在筒子樓里回蕩。男樂工摸上樂婦,揩油甚至用強,都算不得新鮮事,吃了虧的樂婦也無處去訴冤。 男樂工們像趙槐與段梁那樣的好色之徒比比皆是,才幾天下來,楊蓁便多次見到有人眼神yin邪地看著她悄聲議論,甚至還有人跑去她的住處之外探頭縮腦。 她又不能把徐顯煬的關照廣為傳說,也無法指望趙槐與段梁隨時相護,想要保護自己,只能另想辦法。 不然的話,說不定哪天便有膽大狂徒摸進她屋里來了。 正文 10|教坊混跡 排練樂舞是教坊司一項重要職責,那座寬闊的天井大院就是個排練場,每天都能見到師父們領著各自的人馬在上面,有排舞的,有排戲的,也有彎腰壓腿練功的,周邊吊嗓子與奏樂的聲響也是不絕于耳。 器樂組的排練地設在一樓西北角的一座大廳里,因眼下是夏季,平日排練時都是大敞開所有的槅扇門。從門外一過,便可清晰看見里面的樂工們演奏笙簫樂器。 楊蓁每日下午去到天臺收回晾曬好的衣物,拿木盆端著回來時都會特意繞個遠,停在這座樂廳之外看上一會兒。 直至今天,終于被她等來一個機會。 “哪個的瑟沒有校準,快些自行調了!” 負責排練器樂的人也是個中年婦人,身形卻比月姐苗條高挑得多,脾氣也比月姐大得多,成日鎖著一對眉頭,對一眾器樂樂工吆五喝六,一開口便似吃了□□。 楊蓁聽月姐說過,那是教坊司的右韶舞,姓聶。 教坊司在奉鑾之下設左右韶舞兩名,雖是品秩極低的小吏,在教坊司里卻有著不小的實權。像聶韶舞這樣以女子之身擔任韶舞一職,是教坊司歷史上都極少見的。 傳說都是因她精于樂律,無人可以替代,才有了今日的地位,身份高貴的內外命婦們常有人點名要她為自家飲宴上排樂編舞,是以連禮部專管教坊司的官吏們都要給她幾分薄面。 聽了聶韶舞的吩咐,廳中一共八個司錦瑟的樂工忙都附耳低頭地調試琴弦,可等調完一奏,聶韶舞還是立即喊了停。 “叫你們調個琴都做不成,難道還要我下場替你們動手?”聶韶舞發起火來,手中的紫荊藤條在桌案上敲得啪啪響,“等到了大祭上還這等德性,連我都要陪你們掉了腦袋!” 八個樂工面面相覷,再怎樣撥弦調試,也尋不著哪里出了問題。 聶韶舞將藤條一拋:“罷了,今日到此為止,晚間你們誰都別想吃飯!” 眾樂工頓時發出一陣叫苦之聲。正這時候,只見一個穿著素淡的小姑娘走了進來,這些人雖然沒人與她說過話,卻都認得她就是幾日前新來的那個叫蓁蓁的丫頭。 楊蓁一聲不響地走到一個鼓瑟樂工跟前,開口道:“師傅,勞您把這瑟豎起來試試?!?/br> 八個鼓瑟樂工雖然找不到毛病所在,但都服氣聶韶舞的耳力,也便都在疑心是自己的琴出了毛病。那樂工聽楊蓁如此道,便依言從琴架上搬下錦瑟豎在了地上。 只聽哐啷啷地一連串輕響,一枚銅錢自錦瑟底部的琴孔掉了出來,原來這便是問題所在。 眾樂工齊齊發出一陣唏噓贊嘆,那樂工笑道:“小姑娘你好生厲害,這副耳力,除了韶舞大人之外,我這輩子都未見過!” 聶韶舞冷眼看著,這時也走來了跟前,樂工見狀連忙告了罪,將錦瑟擺好。 楊蓁向聶韶舞施了禮:“見過韶舞大人?!?/br> 聶韶舞打量著她道:“你就是那個叫蓁蓁的?” “是?!?/br> 聶韶舞轉向旁邊一個樂工道:“今日排練之后,你過去與張克錦說一聲,將這丫頭調來我手下,以后專司調琴。都坐穩當了,咱們再把《飛龍引》排上兩遍!” 接下來她便回去前面繼續排練,一個字都沒再對楊蓁多說,可眾位樂工卻紛紛朝楊蓁投來又是佩服又是羨慕的目光。 楊蓁暗暗松了口氣。聶韶舞在教坊司的權柄地位比張克錦也不遑多讓,而且又身為女子,若能得她庇護,境況定會安穩許多。 分辨樂音的耳力是種天賦,并非勤學苦練可以習得。當年父母俱在之時為楊蓁請了師父教習古琴,她對樂律的天生敏銳一直被師父贊嘆不已。 家破人亡以來,本以為這點本事再無用武之地,卻想不到再次用上的時候,竟是在教坊司。 離開樂廳的時候,楊蓁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端起門外的木盆正要走,她就留意到不遠處站著的一個男人正在望著她。 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紀,一身邋遢骯臟的綠衣,半臉亂蓬蓬的胡子。他看向楊蓁的神情并不像余人那樣色瞇瞇的,而是臉色木然,眼神陰冷。 這已經是楊蓁至少第三回發現他瞪著自己,她向月姐和趙槐他們都打聽過,知道這人名叫葛六,擔著一個比段梁稍大的小官——徘長。 她猜不透葛六對她打著什么主意,只知道被他這般瞪視著,比被那些色鬼涎著臉窺伺還要毛骨悚然。一看見葛六又在看她,楊蓁忙不迭地端盆就走。 想不到慌張之下,剛一轉身便迎面撞在了一人身上。 “哎呦!”一個脆生生的女子聲音驚呼出來。 楊蓁連忙退步道歉:“對不住,是我走得莽撞了?!?/br> 面前是兩個女子,被她撞的這個與她年紀相仿,也是十五六歲,身形高挑纖細,穿著一身艷麗的桃花紋褙子,下配紫羅蘭色羅裙,黑發斜綰墮馬髻,簪著一支珠光閃耀的金花,臉上薄施脂粉,眉眼如畫,麗質天生,一雙妙目正端詳著楊蓁。 旁邊的一個年紀小著兩三歲,容貌與穿戴都平平無奇,一看就是個做雜役的小丫頭,這時正拽著那個美貌女孩的衣袖笑道:“你看我就說吧,她若是打扮起來,樣貌怕是還在你之上呢?!?/br> 楊蓁心頭微顫,情知但凡女子,尤其是相貌過人的女子,幾乎全都受不了被人鄙薄容貌,這小姑娘的話簡直就是明晃晃地煽風點火。 她忙道:“姑娘說得哪里話,這位jiejie容貌過人,簡直天仙一般,哪里是我能相比的?” 那美貌女孩聽了那小丫頭的話本也沒露出什么不悅之色,一聽她這話更是噗嗤一笑:“聽說你們耿家當年也是大富大貴之家,你這大家閨秀出身的女子竟還如此會說話,倒也少見?!?/br> 又上下看了看她,“翠兒也沒說錯,你若是換下這身衣裳,好好打扮一番,說不定真要比我好看?!?/br> 楊蓁不期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干愣著不知如何應答。 那女孩子朝樂廳里瞟了一眼,抬手攜住楊蓁的手臂,硬拉著她往一旁走了幾步,低聲道:“聶韶舞一向待人嚴苛,動不動就非打即罵的,你惹上她做什么?將來在她手底下做事,有你的苦頭吃?!?/br> 她動作語氣都分外親熱,宛然已當楊蓁是個摯友一般,楊蓁更是無言以對。 那女孩看著她又是掩口一笑:“我的模樣很嚇人是怎地?我叫畫屏,是隔壁流芳苑來的。這幾日聽見好多人議論你,便來看看你?!?/br> “流芳苑”就是隔壁直接隸屬教坊司的官辦青樓,楊蓁一聽她報出這個地名就更加呆若木雞。 面前這女孩子竟是她平生所見的頭一個妓.女,而且她說起自己的身份,竟然沒有一丁點的自卑自慚,仿佛只是在說自己家住哪村哪店一般平常。 另外,她雖然裝扮稍顯艷俗,人卻顯得清靈純真,沒有半點想象中該有的媚態。原來風塵女子就是這樣的么? 畫屏看她發呆,似乎也未多想,只是好笑,又欠身細細看她:“哎,你這頭發是天生得這么黑,還是用桂花油養好的?我這十來年用的桂花油,怕是有好幾壇子了,頭發卻還是又稀又黃,簡直無法見人?!?/br> 楊蓁終于被她的純真質樸給逗笑了,懇切答道:“我沒用過桂花油,是天生這樣的。你的頭發也很好看吶,要是這樣都無法見人,那外頭的女子怕是都不敢見人了?!?/br> 畫屏被她贊的喜上眉梢,撫著云鬢道:“你也如此說,看來倒是真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