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司馬紹倒是沒說什么,輕扯了下披風,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兩人走出了屋子。 謝景的腳沒動,他留在了屋子里頭,聽著兩人漸行漸遠,小謝安失手將侍衛遞給他的手爐打翻了,骨碌兩聲地滾落在地,撞開了一地的灰與碎炭火。謝安嚇了一跳,忙瑟縮著望向謝景,卻發現謝景沒看他,謝景望著那窗風雪,日光照在他臉上,襯得他臉色有些霜白。 王悅與司馬紹回宮,宮道之上,兩人臨別之際,司馬紹忽然低聲喊了句王悅。 “王悅?!?/br> 王悅望著他。 雪一陣陣吹過來,年輕的皇帝瞧了他一眼,那雙眼似乎有什么話想說,卻又重歸了一片沉寂,最終他低聲道: “我不會死?!?/br> 說完這一句,他轉身往前走。 王悅目送著他往宮里頭走,最終那背影消失在雪夜中,王悅一個人站在原地,好多情緒同時上涌,他忽然微微仰了下頭,雪落在了他眼睛里頭。 胸膛中有什么東西在叫囂,幾乎要跳出來了,可又被生生憋了回去。王悅這輩子從沒怕過什么,可這一瞬間他好似認命了似的害怕起來,他怕司馬紹撐不過去,這些年來多少掙扎全做了徒勞,如果真當如此,那人活著究竟有個什么意思? 無所畏懼的年少歲月終究是虛度過去了,可他們還得繼續往前走。 宮道之上,司馬紹緩緩頓住了腳步,宮人不敢催促他,小心地在一旁候著。 司馬紹站了不知道多久,終于低聲道:“去把阮孚召過來?!?/br> “是?!?/br> 另一頭,王悅在宮道上了站了大個晚上,終于他自己一個人往王家走。 巷子狹窄而幽深,院子里蹲著老黃犬,隔著柵欄沖著王悅吠。 王悅往前走著。 繞過巷子,他瞧見了一個人站在陰影處等著他,蓬松的枝條從院子里斜飛出來,他站在雪地里頭,抬眸望了他一眼。 王悅望著來人熟悉的眉眼定住了腳步,他忽然覺得疲倦,有那么一瞬間,他是真的不想繼續糾纏下去了,他想要個痛快,殺人不過頭點地,給一刀還是要如何,他要句準話。 可他又實在沒出息,心里頭想要痛快,一見著這人的臉又把疼給忘記了,佛家道人不都愛說些新詞嗎?他前兩日剛在曹淑那佛經上尋了個新詞,魔障。這人是他的魔障,是他的心頭火。 他望自己一眼,自己能重新活過來。 王悅站著沒動,謝景走到他面前時,他伸手一點點抓緊了他的衣領,終于低下頭去。 謝景望著沉默的王悅,兩相無言許久,他終于低聲說了一句話。 “我后悔了?!?/br> 空蕩蕩的夜里,這一句話低沉回蕩在深巷里頭,聽得王悅一愣,“什么?” 謝景伸出手去,將王悅輕輕攬入了懷中,王悅很輕易就給他拽過來了。 謝景活了這么些年,從未有過這番心境,憤怒散去后,盡剩了疲倦,他累了。他將王悅壓入了懷中。 他從不做徒勞無用之事,知天命而順,這話自有其中的道理,他不在乎日頭從哪邊出,也不在乎江河往哪頭流,說他冷血也成吧,他確實鮮少能與人有所共鳴,這魏晉數十年風風雨雨在歷史中不過是滄海一粟,沒在他心里頭揭起半點波瀾??伤缃袂猩淼赜X得疼了。 王悅摔得太疼了。 他原以為王悅沒了路會回頭,可王悅一直沒回頭,他親眼看著王悅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到如今他終于后悔了,他沒想把王悅逼成這樣,他也沒想把自己逼成這樣。 他知道王悅會疼,他想將王悅從這路上拽回來,可王悅明知道是輸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對的錯的一下子忽然沒了意思。他如今才想到,即便這條路不對,走下去注定是個輸,自己陪他走這一程又何妨? 他算計了王悅一輩子,心里頭太怕王悅摔著傷著,卻生生把他逼到了這份上。 從一開始便錯了。 謝景將王悅一點點壓入了懷中,王悅終于渾身都戰栗了起來。 王悅撐了這么久沒吭一聲,卻在謝景低聲說那一句“我錯了”之時,眼淚忽然就下來了,他抬手拿胳膊用力地勒住了謝景,胸膛中情緒劇烈翻涌,兩人貼得極近,清晰地聽見了彼此胸膛中心跳如鼓聲,王悅忽然就哭了,雪下得紛紛揚揚,滿城昏色。 謝景用力地將王悅抱住了,他抬手將王悅壓入了懷中,手至此終于輕輕抖了起來,“沒事了?!彼K于覺得荒謬,王悅在乎的從來不是輸贏,這世上的事并非輸贏兩字能說盡的,少年意氣重,好生殺好橫行,一心所向的是自己的大道,不問前路與古今。 他把王悅一個人扔在這條路上太久了,王悅一直在等他。 謝景低下頭去,想要把王悅臉上的眼淚擦一擦,可王悅低著頭死死拽著他的脖子不放手,謝景心頭也跟著他泛上了戰栗,他抱住了王悅,王敦死后,他沒見王悅哭過。這么些年,他也沒見王悅這樣哭過,好像快崩潰了,卻又難能痛快。 一直到那聲音低下去了,謝景才低聲道:“沒事了?!彼值?,“別哭了,我的錯?!彼p輕撫住了王悅的脖頸,溫熱的濕潤感傳來,他的心忽然軟了下去。 王悅死死抓著他的衣領,指節發白,硬是將淡色衣襟扯變形了,謝景覆上他的手,一點點將那只手攏在了手心里,他將王悅抵在了墻上,怕他覺得涼,手撫著他的后頸墊在了他后背,“怎么了?”他低聲問道。 王悅靠在墻上低著頭,忽然抓過他的袖子擦了把鼻涕。 謝景的眼神忽然柔和了起來,他低頭望著王悅,雪壓斷了枝丫,撲簌著往下掉雪塊,王悅久久沒說話,忽然抬手抱住了他的脖頸,狠狠撞入了他的懷中。謝景順勢就將人用力地攬住了,他的力道比王悅大很多,一點點失控下去,幾乎要將王悅連同骨頭一并折斷在他懷中,王悅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他沒說話,謝景也沒松手。 王悅被騙多了,領教的也多了,最終他仍是忍著情緒說了一句,“你別騙我?!彼膫€字帶著點幾不可聞的哭腔,王悅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那一句話四個字幾乎聽不見,若不是謝景一直全付心神都在王悅身上,他根本聽不清那一閃而過的四個字是什么,可他聽見了,他沉默了許久,忍著心疼低聲說了個“好”字,他將王悅抱住了。 第113章 君王 王悅心里頭沒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他莫名有些怕謝景, 溝壑一旦形成了,想再去填上就難了,可他終究還是伸出手去了。 這是業障, 是心頭火, 是舍不得。 他把一切不安的情緒全都壓下去了。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很大, 建康城的昏暗小巷子里犬吠聲聲, 謝景背著他往外走,那條路走不到盡頭似的,兩人誰都沒說話。 臨別之際, 王悅剛松開了手, 謝景忽然抓著了他的胳膊將人一把拽入了懷中, 烏衣巷中, 兩人立在雪中相擁無言。 王悅以為謝景不會說話了,可謝景卻低頭告訴他。 “我愛你?!?/br> 這世上情話這么多, 謝景挑了句最簡單的,最直白的,一下子扎入了王悅的心里頭,王悅連避都避不及, 他就這么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并且永遠地記到了心里頭去。 連同那年江東的雪,連同那四下無人的夜,一并記到了心里頭去。 次日。 朝堂上生了件大事。 司馬紹將自己的寵妃送了出去。 那寵妃名叫宋袆,生得模樣極好, 坐在簾子后頭。王悅一眼就認出那人了,那哪里是什么宋袆,那是淳于嫣! 司馬紹胡謅了一通,說這宋袆是王敦的姬妾,他給收入了后宮,如今他想將這寵妾贈于朝中大臣,問是否有人愿意善待她?王悅與所有大臣都還詫異著,珠簾后頭忽然傳來了一陣笛聲。 大街小巷都常聽的濫調子,座中不乏有通音律之人,直接有世家大臣嘆了聲“好!” 一人走了出來,端袖恭謹道:“臣愿納之?!?/br> 眾人一起看去,王悅也望了眼那堂下之人,阮孚,阮遙集,他少年時的狐朋狗友之一。 王悅望著抱得美人歸的阮遙集,又望了眼面色如常的皇帝,心忽然沉了下去。 退朝后,王悅去求見了皇帝,他以為司馬紹不會見他,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司馬紹接見了他,而且不是在宮殿里頭,而是在那宮墻之上,兩人立在那城頭,滿城風光盡收眼底。 “你怎么了?”王悅問了一句,在他眼里頭,司馬紹是真心喜歡淳于嫣的。當年他讓司馬紹收容淳于嫣,好生照料她,司馬紹這一照料便是數年過去,淳于嫣刺殺他之后剜目瘋癲了,可司馬紹卻始終對她不離不棄,瞧宮中那流言,司馬紹是將淳于嫣供起來寵的,若不是真心喜歡,試問哪個男人誰能對一個瘋癲女子做到這份上? “既然喜歡她,為何要將她送出去?”王悅望著他,只有一種情況下,司馬紹才會忍痛做出這樣的事,“你身體究竟怎么了?” 司馬紹瞧著城外的大道,筆直縱橫通往無盡處,這是宮墻外頭的世界,他看了很久,終于道:“我死不了?!?/br> “那你為什么?”王悅不明白。 司馬紹卻轉開了話題,他低聲道:“替我辦件事?!?/br> “什么?” “阮孚升遷了,你送他們兩人去東南,出了建康城后,”他望了眼王悅,“你可以不用回來?!?/br> 王悅忽然怔住了,司馬紹什么意思?他這意思是…… “你不是一直想出這建康城嗎?我送你走,只要你幫我把阮孚與淳于嫣送出建康城,我成全你?!彼抉R紹說完才覺得“淳于嫣”三字似乎太生疏了,平日里喊多了,他來不及改口,好在王悅愣,沒聽出什么。 王悅還真的愣,這樁生意讓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如今淳于伯一案早已過去了,阮孚又是個落魄的世家子,兩人壓根沒仇寇,護送他們出建康城有什么大不了?這樁生意穩賺不賠。 王悅真的以為自己這一生都出不去建康了,可如今司馬紹說,“你走吧?!焙唵味S便一句話將他的人生徹底顛覆了。 司馬紹瞧王悅那神色,還道王悅不信自己,他低聲緩緩道:“放心,只要你辦到了,我一定辦到?!?/br> 王悅想跟司馬紹聊聊此事之關系重大,可話沒出口他就頓住了,他不信司馬紹不清楚。他望著司馬紹半晌終于道:“他們二人出建康……很難嗎?還需要人護送?” “不難?!彼抉R紹望了眼王悅,“可我想要你送送她?!?/br> 王悅不明白。 司馬紹轉頭望向城外頭的雪,良久才道:“她第一次見著你,你救了她,她搶了你的刀,又還給了你,她要殺你,她以為你真死了,剜了眼睛又要去陪你?!彼抉R紹頓住了,低聲道,“有些話她這一輩子都沒說出來,如今她要嫁人了,你送送她怎么了?” 王悅被這段話繞住了,他懂了,卻又好像沒懂,“你是說?” 司馬紹沒繼續說下去,只道:“你去送送她?!彼麎鹤×诵念^的悵然看向王悅,對上王悅視線的那一瞬間,年輕的帝王似乎有片刻的失神,來不及掩飾的情緒露了出來,王悅瞧得莫名一愣。 王悅從前嘲弄司馬紹,說他是癡情種,他真的是在諷刺他,可如今王悅覺得這話好像誤打誤撞說中了。他見過謝景望著他的眼神,謝景習慣掩飾情緒,可總有那么一瞬間他也會將情緒流露出來,冷冷清清的眸子里掠過光亮,所有一切都隨之黯然失色。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裝不住的,你喜歡一個人時,眼睛真的會發光。 王悅愣了好半天,忽然道:“既然這么喜歡,為什么不留著她?” 司馬紹已經恢復了漠然神色。 王悅又問道:“你身體差到這地步了?你究竟怎么了?” “我自然要為她做打算?!彼抉R紹似乎沒打算多說,敷衍過去了。 王悅望了他兩眼,不知怎么的也能體會到司馬紹心里頭的悵然與平靜,他沒多問,“我送他們走?!?/br> 司馬紹忽然道:“再問我一遍?!?/br> “什么?” “剛剛的話再問我一遍?!?/br> 王悅一下子思緒沒轉開,愣了會兒道:“‘你身體怎么了?’” “不是這句?!?/br> “你究竟怎么了?” “不是這句?!?/br> “你喜歡她,為什么不留著她?”王悅想了半天才道:“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