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王悅的腳步頓了下, 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謝景側過頭看向王悅, 王悅穿著很單薄, 微微低著頭, 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頸,雪飄下來落到朱紅色的衣領里頭暈開了一大片,他漫不經心地往前走著。 快走出去巷子的時候, 謝景伸手抓住了王悅的胳膊, 冬日的黃昏來得快, 小巷子里斜插著昏暗的暮光, 他將王悅拽了回來,下一刻他被王悅猛地抬肘壓在了墻上, 檐下的冰棱斷裂砸下來,王悅拽松了衣領仰頭吻他,戾氣驟然重了起來。 “你跟庾元規有來往?”王悅陰沉著聲音問了一句。 謝景垂眸看著王悅,尚未說話, 王悅抬手壓住了他的脖頸用力地吻住了他,“別說話!”謝景果然沒說話,任由王悅死死壓著,唇齒被舌頭頂開,刺痛感傳來, 王悅在咬他,血腥味頓時彌漫開來。 心尖仿佛顫了下,熟悉的氣息席卷而來,謝景的眸子倏然暗了下去,王悅低沉的呼吸聲在他耳邊縈繞著,將他一點點困住了。 終于,王悅停了下來,戰栗漸漸褪去,一雙眼卻依舊陰狠,他盯著謝景看。 謝景背抵著墻,眸光如晦。 “你來庾家做什么?你什么時候也愛湊熱鬧了?”王悅冷冷望著他,“潁川庾家近日身價高漲,庾家大公子都快跟王導平起平坐了,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臣子沒家世沒人脈沒權柄他憑什么走到這一步?我一個失勢的權臣我看不懂,你同我說說?” 庾亮走到這一步,說是背后沒人指點,王悅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司馬紹早提醒過他,謝陳郡與潁川庾氏有來往,王悅從前還不信,今天瞧見庾亮望著謝景那熟絡的樣子,他真想把眼睛挖出來送給司馬紹。 謝景看了王悅許久,“潁川庾家總會走到這一步的,他畢竟是庾元規?!?/br> 庾亮,子元規,東晉年輕權臣里頭一號人物,弄權之術直逼王導,潁川庾家因為他而位列東晉四大門閥世家之一。 王悅盯著謝景,良久才道:“所以你真的幫了他?” 謝景沒說話。 王悅低下頭去,忽然笑了下,半晌才道:“你不是一直不摻和朝堂之事嗎?你幫他做什么?”你不是作壁上觀不沾一點腥嗎?你不是最要羽翼干凈嗎?王悅看了眼謝景,“所以你幫他做什么?欣賞他?” 謝景一下子頓住了,“什么?” 王悅倒是沒接著問下去,“成吧?!彼麤]說話。 王悅說不上來自己心里頭什么滋味,最難捱的日子里頭,他一個人撐著往下走,謝景跟著王導算計他,他也沒覺得委屈什么的,如今想想,他覺得自己挺不值當的,走到這步真是應了兩個字,活該。 謝景瞧王悅的神色不對勁,正欲說話,王悅忽然開口了。 “我不如他?!蓖鯋偟吐暤?,“我處處都不如他,說白了,我沒了王家,確實什么東西都不是?!彼砷_了壓著謝景的手,轉身往外走。 “王悅!”謝景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王悅沒能掙開,回過身望著謝景,一雙眼里頭全是散不開的陰冷,天寒地凍,他真覺得冷颼颼的。 他還是想不明白,謝景為何要幫庾亮?他盯著謝景看了很久,終于撲過去將人壓在了墻上,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吻了上去,戰栗傳遍全身,血腥味瞬間彌漫來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又溫柔了起來,一點點吻著謝景,有意無意地輕輕撩撥著他,他伸手抱住了謝景,呼吸聲低沉而綿長。 直到謝景扯過他的肩將他反身一把壓在了墻上,王悅望著低頭吻著自己的謝景,也沒去管這是巷子口,兩步之外便是黃昏的街道,有來往行人走在雪中,他抬手就去解自己的外衫。 謝景忽然抓住了他脫衣服的手,他垂眸看著王悅,終于用力地將人壓入了懷中。謝景一直沒怒,這一瞬間忽然就火了,他壓著怒意一點點將王悅的領子整理好。 王悅盯著他,“不想要我?” 謝景瞧著王悅的蒼白臉色,心頭火氣驀地消了,沙啞著聲音低聲道:“別鬧了?!?/br> 王悅看了會兒謝景,笑開了沒說話,最終那笑也扯不出來了,他輕微顫抖起來,不知是凍的還是隱忍著什么。 庾家梅花園。 兩兄妹坐在園子里下棋。 庾亮瞧了眼自家妹子,王悅一走,謝景就跟著走了,兩人離席后,他又將王悅那張帖子拿起來瞧了瞧,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烏鷲棋子一枚枚落在棋盤上,年輕的帝后不緊不慢地低手落子。 庾亮忽然開口道:“我今日瞧見王長豫想起件事,你從前不是養了只兔子嗎?你不知道當年他學你的樣子也養了只兔子,想送你來著,一直不敢送,掂手里頭給掂死了,我同他說,你最厭惡濫殺,他忙求我別把這事告訴你,又給我送了好些貴重東西?!扁琢列α讼?,緩緩落子,“我當日瞧他倒也順眼,偏你瞧不上他這副油滑樣子?!?/br> 庾文君沒說話,拈了枚漆黑的棋子。 庾亮又道:“說來還是你有眼光,說他好油滑取巧,日后必然機關窮盡無所建樹,如今他真應了你這句話了?!?/br> “王家沒倒,談何無所建樹,他吃祖上家底都能混下去了?!扁孜木嫔故侨绯?,抬手端起茶杯。 “怕是說不好?!扁琢烈馕渡铋L地說了一句,瞧了眼庾文君,“你久居深宮,不知道此中糾葛紛繁?!?/br> 庾文君聞聲微微一頓,她望了眼庾亮,半晌才道:“是嗎?” 庾亮點了下頭。 庾文君若有所思,沒再說話,低手落了一子。庾亮字里行間提醒她別逾距,她聽懂了,許多話懶得多說。 “皇帝近日如何?”庾亮終于轉開了話題。 “病了?!?/br> 庾亮一頓,“病了?” 庾文君輕點了下頭,她望了眼庾亮,一雙眼有些熒熒深邃。 “宮中沒消息傳出來說是皇帝病了?!?/br> 庾文君望著庾亮面前那副黑白棋盤,過了許久才終于低聲道:“宮中之事兄長又怎會比我清楚呢?皇帝他病了?!彼f著話,緩緩抬眸望向庾亮。 庾亮望著庾文君那雙眼忽然愣住了。 庾文君又落了一子,叩下去輕輕一聲響,“兄長,我久居深宮,婦人沒見識,近日讀史頗有不順,有幾處地方想請教下兄長?!?/br> “但說無妨?!?/br>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是個什么意思?” 庾亮頓住了,他深深地望了眼庾文君。 庾文君低聲道:“我這兩日夜里頭總是想著這話,皇帝扶持外戚與宗親打壓士族,我懂,可我又不明白,咱們庾家不也是士族嗎?若是士族倒了,庾家唇亡齒寒,我們兄妹倆又該如何自處?跟外戚一比,皇帝的心是偏著宗親的,南頓王才是皇帝的心腹,他們是一家人,咱們算得上什么呢?” 庾亮許久都沒說話,他輕笑著望著庾文君,“殿下思慮頗多?!?/br> 庾文君也笑了,低聲道:“我是個婦道人家,整日在宮里頭閑著,難免胡亂想些東西,好在我還有個兒子,我一想著他便安心了,我這下半輩子便指望著阿衍了,阿衍與咱們兄妹倆才是一家人,旁的人我都信不過?!彼S久沒落子的庾亮,輕聲道:“兄長,該你了?!?/br> 庾亮望著庾文君良久,終于緩緩伸手執起枚白子,輕輕壓在了棋盤上。 庾文君偏過頭去似乎是在認真思索落棋,外頭的雪飄下來,年輕的帝后面龐如秋月,眉眼間是淡淡的冷意。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天地間一片皓皓之白,山河皆寂。 回宮的路上,庾文君想起些年少時候的事,那時候誰的年紀都不大,王悅與司馬紹都是十四五歲的模樣,一群世家子逍遙自在快意人生,秦淮河上面全是他們揮灑下的金粉。 在這群人里頭,最惹眼的無疑是王悅,年輕的世家子混跡建康,家中門楣上是潑天富貴,鮮衣怒馬得意非?!,槴e王長豫,一直都很有名。 她早在王悅認識她之前便認識王悅,那時候的世家小姐沒幾個不認識王悅的,王家世子哄小姑娘開心是一流,畢竟王家世子有錢又有權,才華不夠金銀來湊,這副爛泥樣子在她這兒混個眼熟還是沒問題的。 她為何不喜歡王悅?說實在的,她忘記了,她有印象的便是,王悅做什么她都厭惡非常,王悅喝口水她都覺得粗俗?,槴e王家家風也不過如此,當時便是這感覺。 王悅喜歡她,人人都覺得憑王悅那副志在必得的樣子與那瑯玡王家的權勢,她必然會受寵若驚嫁入王家,哪里知道她偏就不嫁,秦淮河那段時日有看熱鬧的人擺賭局,賭她多久之后會嫁入王家,大多都是兩三月,最長不過兩三年,這些人自然是全輸了,王長豫家世好又如何?瑯玡王家又如何?她雖是小家小戶出身,可她偏瞧不上王悅。 庾文君如今才回過神來,她似乎并不是厭惡王悅這個人,她只是意難平。 心里頭總是不甘心的,好像嫁了王悅便是認了命,輸掉了些什么,可如今沒嫁給王悅,說到底她也沒贏什么東西回來。 司馬紹這么些年與她相敬如賓,夫妻間說的最多的話竟是寒暄,頗為可笑,與一群鶯鶯燕燕爭春,她想想覺得更是可笑至極。深宮是個見不得人的地方,她不喜拘束,如今卻入了一個最拘束人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選了條這樣的路,可選都選了,命就是這樣了。 如今回頭想想,就連當初嫁給司馬紹的念頭都起得很匪夷所思。 一定要找個不輸于王悅身份的嫁了。王家的主母又如何?如今她是一國之母。 庾文君現下想這些事,心頭總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好笑感覺,她和王悅置什么氣?她又為何非要去跟王悅置氣?她清高慣了,這些年來從不屑于與人置氣,怎么當初偏偏就要跟王悅過不去? 有些事情不能深思。 庾文君坐在攆轎上,雪從簾子里吹進來,輕輕拂過她的臉。 許多年的后世有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第111章 上元 冬日最冷的那兩日, 建康城的雪將許多桃樹壓垮了, 街頭巷尾又開始叫賣兔子燈,有成群的小孩追逐著在街頭打鬧,一溜煙就跑沒了。 王悅覺得這日子越過越沒意思了, 漫長的一輩子, 好似過不到盡頭, 可仔細想想不過百來個春秋而已, 數一數又應該很快到頭了。他如今手頭也沒有公事了,整日吃飽了沒事干,不喝酒不出門, 躺在榻上一閉眼就是一天過去, 日子過得昏天黑地。 王悅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活, 可他如今真的沒辦法了, 他覺得疲倦,這種疲倦幾乎要把他淹沒在今年這場洶涌的大雪之中。 建康城的天地就這么大, 東南西北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困死在里頭了。 王導早就不管王悅了,曹淑瞧著自己親生兒子太心疼,逼著王導安排王悅去荊州。 王導頭一次對妻子直言不諱, 王悅沒地方可去,荊州王舒絕不敢收留他,出了建康城,王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如今已經沒有王敦了,王家子弟在州郡不比從前能夠那般肆意妄為, 王悅留在建康城,眾人照顧他的臉面,反倒能容得下王悅。 曹淑聽完久久無言。 王導這番話只同曹淑一人說:王悅如今有這一席之地便不錯了,靠著祖上的蔭蔽也能混下去,等這陣子風頭過去了,再掛個閑職,寄情山水去做個閑云野鶴之人,混個好點的名聲出來,這局棋就給盤活了。 魏晉隱士地位奇高,混跡權場被認為身陷污濁,寄嘯山林倒是被認為高風亮節,王悅如今仕途確實沒指望了,這條路是當下最穩妥的路子。 曹淑回來后與王悅談了。 王悅聽完后倒也沒說什么,寄情山水這四字真是令他不知說什么好,他自幼生在建康城,聽過無數魏晉隱士的佳話,仙風道骨蓬萊仙府詩酒文章狂且風流,就這么點東西隨意拎出來兩三個詞拼一拼差不多就出來個典型的東晉隱士出來了。他沒什么想法,一提起名士,他只記得阮籍狂狷窮途而哭。 他依舊出不去這建康城,但是他覺得自己可以預備著弄輛馬車了,到時候他坐在上頭到處逛,等前頭沒路了便放聲大哭,估計多年后還有人稱贊他風流任誕。 王悅給自己逗笑了。 天最冷的那一日,王悅入了一趟宮,近日不知為何,司馬紹似乎喜歡上了與他攀談,大約是如今瞧自己沒權沒勢,皇帝心放下去了,兩人關系反倒緩和起來。 兩人坐在園子里談國事,不是權場之事,是賦稅、賑災、軍餉、國庫虧空以及流民安置等問題,王悅如今雖然沒權在手,但畢竟當過一陣子官,心里頭有點數,司馬紹如今真把他當普通官吏而不是個權臣在用,這反倒讓王悅覺得自己還有那么點用處,他常常也想,最初他的想法不就是簡簡單單地當個官嗎?好像本來就該是像如今這樣子才對的。 所有家世清白的讀書人,未踏入權場前,其實心中所想象的官場都是這樣干凈的,懷著熱血與衷腸便可以闖出一番天地,他們在里頭能一邊心系天下,一邊光耀門楣。 怎么變成如今這副樣子了? 王悅正想著,一時有些失神。 下一刻,一口血噴在了他袖口。 王悅愣住了,他第一反應是以為是自己舊疾發作,抬手就要去擦嘴角的血,忽然他猛地回過神來。 血不是他的。 年輕的大晉皇帝捂著嘴,大股鮮血洶涌從他指縫里流出來,他緩緩地撐在了案上,瞧了眼手心的粘稠血液,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 “司馬紹!”王悅頓時清醒了,刷一下起身去扶司馬紹,也顧不上什么君臣之禮,一把將人抓住了,他回頭朝著外頭的太監大聲吼道:“御醫!御醫過來!” 司馬紹神色正常,頭不暈眼前也不黑,他緩緩將嘴里頭的血吐干凈了,又摸了把掌心粘稠的血,凝結的血塊像是沙子似的混在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