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桓桃政事上機靈,私底下圓滑,可真的論性情,此人真的比謝景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曾親眼見著桓桃不知怎么的把院子里一個與他熟識的小侍女氣哭了,桓桃榆木腦子壓根不知道自己哪里錯了,人又愣,瞧人姑娘家的眼淚珍珠似的往下掉,急了,憋紅了臉脫口便是一句“心肝!可別哭了!” 王悅那時躲在角落里正在看戲,一口茶直接噴了出去。 著實是桓桃與謝景的聲音太像,那一句“心肝”讓王悅毛骨悚然,可他又忍不住,事后又偷偷把桓桃叫進來,讓他又叫了兩聲。 桓桃當時的臉就跟外頭的鷓鴣似的。 王悅想了想,要是換成有人在謝景跟前哭,謝景估計能一聲不吭地看完全程,然后喝完茶走人。從前不覺得哪里有異,如今回想起來,王悅才發現謝景這人的性子確實冷了些,血是冷的,瞧什么都入不了眼,那副溫溫吞吞的樣子讓人誤以為他一副慈悲心腸,實則不然。 從前怎么沒瞧出來呢? 王悅坐在樹下胡思亂想了半天,瞧著空蕩蕩的院子,終于扔了手中的文書,抬手又去摸那副賭盅。 三兩枚骰子,骨碌碌的滾入賭盅,王悅盯著他們瞧了會兒。這東西還是陶瞻送他的,說是祝他無往不勝。 王悅閉上眼后仰著靠在了樹上,日頭落在他臉上,什么都不去想了。 桓桃一案后,王悅手上的權柄漸漸被收了回去,他本就是白衣述職,站不住腳跟,撕開了這道口子,一下子就空了,皇帝明面上雖還站在他這頭,但作壁上觀的意思愈發明顯了,失勢總是很快的,風刮了一陣子,葉子落下來,一個秋日過去,王悅已然今非昔比,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可他卻越活越沒出息了。 若不是王家尚未表態,眾人尚不敢輕舉妄動,按王悅得罪的士族之眾來看,他估計自己這會兒早給人整死了。權斗是殘酷的。 不過如今也差不到哪里去,所有人都當他不存在,不去看也不去提及,漸漸地將他雪藏在朝堂之中,皇帝與王家都默許了。剩下的只是日子長短問題。 王悅掙扎過,被挾制得完全動不了,建康沒人敢同時得罪皇帝與士族,陶瞻已經閉門不見他多日了。 倒是郗璿與王羲之來瞧過他兩次,王羲之小心翼翼地問他有沒有什么缺的,王悅失笑不已,他自認還沒到靠人接濟的地步,王羲之那副拘謹樣子反倒讓他頗為尷尬。郗璿倒是直接,坐下便罵,罵了他兩個多時辰,罵他不識時務,罵他沒用,火冒三丈的郗家大小姐問他接下來打算怎么辦,王悅頗為爛泥扶不上墻地回了一句“湊合著過”,郗璿起身抓了王羲之便走,頭也不回。 冬日又至,建康城下了頭一場雪。 王悅在中書省住了好幾個月,大起大落都經歷了一遍,從風光到失勢也不過這短短數月,下雪天,他坐在屋子里對著沒生火的爐子發呆。 終于,他起身往外走。 王悅去了趟秦淮河教坊,點了酒,紅燭昏羅帳,外頭靜悄悄的,他喝完酒裹著被子睡了一下午。外頭的雪下個不停。 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天都黑了,他靠著窗戶往外隨意地看了眼,大街小巷都是雪,隔壁有人在吹笛子,嗚咽聲聲,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入夜了,王悅終于還是打起精神往外走,他雖然是個落魄的權臣,說到底還算權臣,公事還是要辦的。 王悅忘記帶傘了,拎了盞燈就走,那教坊的歌姬追上來要給他撐傘,他回頭看了她一眼。 細眉明眸的女子望著他,一雙眼亮得跟星子一樣,“世子,雪大了?!?/br> 王悅消受不起這艷福,低聲道:“回去吧?!?/br> 說完,他冒著雪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夜里頭。 王悅在雪里走了一程,從暖和的溫柔鄉里頭出來,一下子天寒地凍的,他打了個寒戰,喉嚨有些癢,他正輕輕拍著身上的雪,頭上忽然多了把傘。 王悅渾身一僵,他站在原地沒有動。 謝景撐著把竹紙傘站在王悅的身后,四下無人的街,風雪一陣一陣地刮過蕭索巷子,他將脫下來的外衫披在了王悅的身上。 王悅站在雪中久久都沒說話。 兩人一起往中書省走,瞧見牌子時,王悅停下了腳步。 謝景望著那冰天雪地,終于低聲說了一句,“跟我走吧?!?/br> 王悅走投無路,聽聞這一句不知道該作何感想,他回身看向謝景,“去哪兒?” “豫州?!?/br> 王悅抬頭看了會兒謝景,忽然笑了聲,他抬手抱住了謝景,在他吻上去的那一瞬間,謝景將他攬住了。 傘和衣服落在地上,王悅感覺到謝景的力道,他一點點吻著他,終于,他低聲道: “道不同,不相為謀?!?/br> 謝景垂眸看著懷中的王悅良久,眼中瞧不出情緒。他極力控制著,才能將心頭上涌的怒氣壓下去,他望著王悅,抬手摩挲著他的臉,一點點摩挲著,眼中晦暗一片。 王悅別過了謝景往外走,入了中書省,在謝景瞧不見的地方,他的腳步終于頓住了。 風雪吹在臉上,他臉上凍得血色全無,心里頭有塊地方像是燙著了,翻滾的血氣冒上來,他將那股血氣壓住了,平靜地抬腿往院子里走去。 推門進入的那一剎間,他愣住了。 爐子的火噼里啪啦地往上冒,曹淑坐在樹下,貂裘如雪浪,她喝著茶望了一眼王悅。 王悅忽然愣了,他望著曹淑半晌。 “母親?” “跟我回家?!辈苁鐩]說廢話,撂下了手里頭的青瓷杯,茶水潑出去半杯。她望著王悅,語氣平靜而不容置疑。 王悅怔住了,好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曹淑很少管權場上的事,她自知自己不懂,王悅離開王家的時候,她只當王悅是置氣,又加上王導對此事三緘其口,她想勸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勸。今日郗璿上門在她跟前故作漫不經心地說了一通,她這才得知王悅究竟是個什么境地。 曹淑起身,瞧王悅愣在原地沒動作,她一把抓住了王悅的胳膊,“跟我回家!” “母親……” “什么都別說了,先回去!”曹淑打斷了王悅的話,她今日過來便是將王悅拖回王家的,管王悅樂不樂意,她一定要將人帶回去,王悅再在外頭待下去,他要死在外頭! 兩人走出去一程,一到街上,曹淑的腳步一頓,眼神忽然整個都變了。 王悅不解下意識抬頭看了眼,視線頓住了。謝景竟然還沒走! 曹淑盯著站在原地沒走的謝景半晌,出門前,王導與她把話說清楚了,她看了眼一旁的王悅,又看了眼謝景,忽然笑了聲。她出身將門,自從嫁入王家后,相夫教子,二十多年了,她怕人笑話王家不知禮數,她端了二十多年賢良淑德。 “我養了你二十年,你就為了他,不回王家,不娶妻,不生子?” 王悅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瞧曹淑神態尚平靜,他低聲道:“母親,我……” 王悅話音未落,曹淑已經走上前去對著謝景揚手扇了一耳光過去。 謝景站在原地沒動,王悅忽然擋在了他面前。 清脆一聲響。曹淑手上沒留勁,王悅沒躲,那一耳光直接見血了。曹淑一見著王悅嘴角的血,呼吸瞬間抖了起來。 “王長豫!你要氣死我?” 王悅擦了把嘴角的血,低著頭回身對著謝景道:“你回去?!彼屏税阎x景,回身對著曹淑,抖了下衣擺直接屈膝跪下了。 曹淑的眼神一變,不敢置信地看著跪在她面前的人,這是她親生兒子,她唯一的兒子!她久久說不上話來。 謝景下意識想伸手去扶王悅,剛一碰著王悅的肩,王悅低聲道:“謝景,你先走吧,我求你了!” “夫人!” “你別喊我!”曹淑猛地喝斷了謝景的話,“你算什么東西?滾!”她一把從地上將王悅扯了起來,拍去了他身上的雪,太多的話想說,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她抓緊了王悅的胳膊盯著他瞧,終于忍不住道:“王長豫,你怎么變成了今日這副樣子?!誰教你的?” 王悅說不上話來,她一把拽住了王悅往回走,“跟我回家!” 謝景站在原地看著,王家人都走了,雪下得愈來愈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他卻仍是站在原地,眼中照不見任何的東西。不知過了多久,他袖中的手終于一點點攥緊了。 曹淑拖著王悅回了王家,推門一進去,里頭的下人瞧見她手中的王悅皆是一愣。 曹淑冷冷掃了眼院中的人,“愣著做什么?大公子回來了,還不去給大公子收拾院子?” “是!”下人們忙低下頭去,壓住了心頭的詫異。 曹淑抓緊了王悅的手拉著他往里頭走。 王悅終于忍不住低聲道:“母親,我……” “別說了!”曹淑打斷了王悅的話,“你是我兒子!王家的世子!我兒子回自己的家誰敢攔著?” 侍女走上去將門替曹淑打開,一瞬間,大門次第打開,熟悉的景象又浮現在了王悅的眼前。 曹淑拉著王悅大步往里頭走。 王悅不知為何曹淑繞了個遠,這條路一直通到了王家祠堂,列祖列宗前頭,曹淑終于停下了腳步。她看著那黑魆魆的祠堂。 王悅以為曹淑要罰他,沒說話。 一輩子沒服過輸的王家主母對著王家列祖列宗一字一句道,“我兒子是人中龍鳳,他沒什么丟人的!更沒丟你王家人的臉!”她像是忍住了許多情緒,仰頭對著那尊牌匾,一點點抓緊了王悅的胳膊。 第107章 外鎮 王悅回了王家。 曹淑不管什么權場不權場, 也不管什么朝堂與廟堂, 她就這么一個兒子,王悅必須回家,誰攔著便是跟她過不去, 當著王導與王家叔伯子弟的面, 她也這么說。 王悅那院子早空了, 清冷得不像話, 曹淑帶著王悅回了她的院子。 侍女端了熱茶上來,不一會兒又端了碗剛煲好的蓮子粥上來。熱氣騰騰的,曹淑將勺子放在了王悅的手心, 瞧著他低頭喝粥, 她忽然就哽咽了。倒是沒掉眼淚, 摸了摸王悅的肩膀胳膊, 又問道:“冷嗎?”她看向一旁的侍女,“再去生兩只爐子!” 王悅將粥咽了下去, 抬頭看向曹淑,他的臉上還留著兩道印子。 曹淑瞧了兩眼,心頭一痛,拿了點藥用指頭抹了給王悅揉了揉。 王悅倒是很聽話, 坐在那兒不聲不響,任由曹淑給他上藥,瞧曹淑眼睛里都是痛色,他低聲道:“其實也不疼?!?/br> 曹淑聞聲終于忍不住罵道:“都不知道疼了?誰教你忍著的?!” 王悅看著曹淑,忽然笑了下, 求饒道:“那我錯了?!?/br> 曹淑一時氣結,她瞧著王悅這副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按道理說王家這水土養出來的人多刁鉆,王應王含都是吃不得虧的主,就連王導那庶出的二兒子王敬豫都有股豪橫勁兒,唯獨王悅,瞧著猖狂得意,打落牙齒混血吞,竟是個這么沒出息的人,這讓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 曹淑一邊給王悅上藥,一邊忍不住數落著他,終于,她停了下來。 王悅看著她,像是小時候似的,乖巧地坐在她身旁不說話,等著曹淑的氣消下去。 曹淑一下子竟是不忍心再罵,良久才道了一句: “你可如何是好???” 王悅得罪了建康城太多士族,仕途算是徹底毀了,王導又是個拎不清的人,自家兒子的死活都不管了,光顧著他那些什么大局,曹淑沒主意,來找王悅之前去尋了一趟王悅的世叔王彬,詢問他此事是否有挽回的余地。王彬也是喟嘆不已,他給曹淑指了條路,說是可以一試。 曹淑忽然抓著了王悅的手,“長豫,你聽母親這一回,你去荊州,你叔父王叔與你小堂弟都在荊州,你去地方避避風頭,當個官,你不能耽誤在建康了?!?/br> 荊州,王悅下意識思索了下,瞧了眼曹淑沒敢頂嘴。他怕是出不去。曹淑不清楚朝堂政局,如今局勢之復雜非一言可以道盡。 曹淑一見王悅那眼神,以為他想的是旁的人,神色冷了下去,忽然拔高了聲音問道:“你還在想那謝陳郡?” 王悅頓住了。 曹淑深吸了口氣,“你都落到這地步了,你還想著他?你上輩子是欠了他什么?他把你魂都勾走了,是不是要你把命搭上才算完?我早知如此,當日還不如讓你娶了庾文君!”曹淑終于后悔了。若是當日娶了庾文君,哪里會生出這么多事端來? 曹淑覺得這些都是她的報應,她瞧不起庾文君的家世出身,如今庾文君飛上枝頭做了鳳凰,她兒子遭這種罪。她真是想不通啊,王悅怎么就落到了今日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