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王悅!” 王悅看著攔在他面前的謝家侍衛,終于抬頭冷冷說了一句話。 “我看今日誰敢攔我,瑯玡王家雖不比從前,但陳郡謝氏還沒放在眼里過?!?/br> 王悅沒有回頭,他沒看見謝景臉上是副什么神色。身后忽然沒有了聲音,王悅越過侍衛往外走,一路出了謝家大門。 謝景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臉上籠了層陰霾。 王悅沒地方去,他站在謝家大門口,他發現自己竟是沒地方去。 這頭溫嶠被皇帝喊進宮,剛剛才出來,他按司馬紹的吩咐去王家尋王悅沒尋找,走街上正好瞧見王悅站在那路口跟丟了魂似的。溫嶠喊了他一聲。 “王長豫!” 王悅抬頭的那一瞬間,溫嶠冷不丁給那副蒼白得水鬼似的臉嚇了一跳,他忙走上前去,“王長豫你怎么了?”他一瞧王悅胸口的血就愣了,王悅穿一身朱紅他還沒瞧見這血色,他倒吸口涼氣,“找找找找個大夫趕緊看看!” 王悅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回神了,他低聲道:“溫太真?” 溫嶠忙點點頭,伸手扶住了王悅,“皇帝說你有些不對頭,讓我來看看你,你你你這怎么了?” 王悅想了一陣子,“沒事?!彼p輕拍去了身上灰,他問道:“你前兩日剛成親是吧?” 溫嶠愣了下,不知道王悅問這做什么,點了點頭,“是啊?!?/br> “我去你家住兩日?!?/br> 溫嶠一懵,“???” 我新婚你住我家來?王長豫你覺得合適嗎?王長豫你王家家大業大的你還沒屋子住了是吧?溫嶠是想拒絕的,可王悅垂著頭笑了聲,那樣子不知怎么的嚇了他一跳,他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沖突比較難寫……總有些差了什么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第101章 寒士 王悅在溫嶠家住下了, 好些日子沒去尚書臺, 也不想見人。 他擅離職守本該算瀆職,司馬紹也不管他,把王悅的事交代給下頭的人暫代處理, 至于王悅, 由著他去了。 王悅這些日子過得昏昏沉沉, 他不想出門, 吃穿用度溫嶠和他媳婦供著,他每日只管混吃等死,不知今夕何夕。 溫嶠有過一任妻子, 死了, 他又娶了一房妻子, 是他姑母之女。說來人世間的事也真是奇怪, 有的人處了一輩子始終不對盤,有的人回眸一望就看對了眼, 溫嶠與這位續弦恩愛非常,當年混跡秦淮賭坊多少不羈的少年,如今吃個飯都黏黏糊糊地要媳婦喂他。 王悅天天看著他們花前月下,不時神色恍惚。 人過的不如意時, 瞧見別人過得好,心里頭原來真的會難受,他倒不是嫉恨,只是有些難受。 溫嶠的媳婦信佛,溫嶠給她蓋了個佛堂, 又給她栽了菩提樹,王悅過去轉了圈,佛堂的案上放了本經書,王悅拿起來翻了兩頁。 傍晚的暮光很好,佛堂里清靜無塵,王悅坐在地上,不知道為何,翻著翻著書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小時候他愛看些志怪雜書,王敦罵他說:“年紀小小,少讀點沒用的書!好男兒志在四方,干點什么不好?” 王悅低下頭去。 好男兒志在四方,干點什么不好? 王悅起身拍了拍衣服,抬腿往外走。 陳郡謝氏。 謝景一夜沒睡坐在堂前,手邊的茶水已然涼透,他不住回想王悅臨走前的樣子。 他是有些后悔的,一開始應該攔著王悅,當初瞧見局勢大亂,他已經有了帶王悅退出這趟渾水的念頭,他后悔那時沒能狠下心。王敦之亂他從來沒想過管,若非王悅求他去邊境,他連邊境動亂這件事都懶得插手。 各人自有各人的交代,各人各有各人的命。來了晉朝快三十年,見慣了家國興廢,帝王將相也好,公卿名士也好,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說穿了這些東西百年后其實都沒多大意思,他在江豫兩州算計了這么些年,若是他真的有心,陳郡謝氏不會迄今還籍籍無名,他也不會這么些年過去仍是個六品開外的江州長史。 王有容與王悅都說他冷血,這句話沒說錯,他的血確實是冷的,冷了許多年了。 中原的國祚與南下的亡臣,千年后不過潦草兩句史話,王悅要他有什么感覺?洪流歸洪流,歷史歸歷史而已。 他早提醒過王悅,王導這一局收官之時,許多事不是他能夠承受的,王悅脫不出身,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謝景有些后悔,當日沒早點殺了司馬沖,讓他順應時事而亡,添出這許多風波。他以為自己能把握住局勢,王導處理王敦之亂的手段很得他欣賞,干凈利落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確實是頂尖的權臣手筆,他幫了王導,原以為從來沒有什么事在他手上失控過,可多出來一個司馬沖,他漏算了一筆,局勢失控成了今日這副樣子。 當初的王導也是漏算了一筆,最后只能下手殺了王敦。如今輪著他,他呢? 謝景沉了雙眼,望著堂外竹影,神色晦暗不明。 …… 王悅時隔多日終于從溫嶠家中走出來,他進了趟宮。 他自請去了中書省,他本就是中書侍郎,無非是因為王導的關系才混跡在尚書省,世人都知道他是王家世子,都由著他去。如今王悅不想在尚書臺混了,他去了中書省,司馬紹答應了。 王悅去了中書省,再沒回王家,也沒去謝家,府中東西是另外買的,他在中書省住下了。 溫嶠不巧在外頭喝醉了,王家世子與瑯玡王家決裂的消息次日便傳遍了建康城的權貴圈子,時人莫不震驚。 流言四起的日子里,王悅在中書省干些“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事。 他在往上提溜寒士,另辟權門。 九品中正制,上品無寒族,下品無權門,劉隗與刁協為打破這規則干了一輩子把命與前程都搭上了,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寒士早就沒了出路,結果此時出了個王悅,誰都沒想到王悅一個門閥權臣他會干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 眾人總算是信了王悅與王家決裂,不然王導絕不會讓他干這種混賬事。 朝中士族另有傳言,王家世子打算投奔皇帝,他張羅權門沒別的出路,如今士族當政,最想要寒士崛起的是皇帝。先帝死在這條道上,士族好不容易才把皇室這心思壓下去了,王家更是搭上了個王敦,眼見著寒士快絕了,又冒出個王悅,士族背地里罵王悅什么的都有。 還有傳言說王悅被人下了降頭。王悅恢復精神出去赴第一場宴會,宴上七八個五斗米道人圍著他跳來跳去,他開始還不知道這幫人在干什么,一聽聞是幫他驅邪,他當場掀了桌子便走,留下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覷。 王悅最近猖狂得很,沒了王家做依仗,他氣焰不消反漲,走街上就差沒橫著走了。 他翻過史書,知道東晉寒門沒出頭之日,他估計謝景心里頭又在笑話他不自量力,王悅覺得無所謂,知道下場他也愿意一條路走到黑,大不了就是個死,他怕什么? 這東晉士族風流歸風流,可是缺了截風骨,有些事既然是對的,那沒出路也要去做,這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行天地自逍遙,管別人如何評頭論足? 王悅如今沒了拘束,一個人獨來獨往的,活得那叫一個隨心所欲。 王悅避著謝景很久了,這一日在中書省撞見時,他冷不丁愣了下,他看著面前的人一會兒,回頭對著一旁的年輕臣子道:“你先回去?!?/br> 那年輕的大臣點點頭,又瞧了眼謝景,這才退下去。 王悅這才抬頭重新看向謝景,好多日不見,他頓了會兒,問道:“找我有事嗎?” 謝景望著他,沒說話。 王悅見他不說話,心里頭忽然有些想不通,自己為何要陪著他悶下去?從前腦子都喂狗了才有那十二分的耐心,他現在根本沒心思哄謝景,見他沒開口,直接當他沒事,轉身便往外走。 謝景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被抓住的那一瞬間王悅渾身都僵了下,他把心頭的戰栗壓下去,回頭看向謝景,“你有事?” 謝景不是不想說話,只是那一瞬間他只能沉默,他看著王悅。 王悅想了一陣子,又猜了猜,他問道:“公事?” 見謝景沒說話,王悅問道:“私事?”王悅想了下,“你找我跟你上床???成啊,今晚我有空,我去找你,你有空嗎?” 王悅這話說得太自然,他自己都有些詫異自己能說得這么自然,話音剛落他就感覺謝景抓著自己胳膊的手緊了,力道大得他狠狠皺了下眉,他看向謝景,卻發現謝景眼神冷得厲害,還沒被謝景這么盯過,王悅被凍了下。 謝景看著他,終于低聲道:“王悅……” 他話未說完,王悅忽然抬手環住了他,抬頭吻了上去,謝景明顯渾身震了下,下一刻王悅就感覺腰上一緊,他沒說什么,任由謝景將自己抵到了墻上,那一下撞得他后背一陣生疼。 這是中書省的大門口,來來往往都是公卿大臣,眾人不認識謝景還情有可原,可誰不認識王悅?一下子,眾人都頓住了,無論公卿大官還是侍衛仆從,全都盯著那一幕場景開始懷疑自己眼神出了問題。 王悅有那么一瞬間懷疑謝景也瘋了,他被謝景壓得有些喘不上氣,卻仍是一點點抱緊了謝景,唇齒間有血腥味,王悅感覺到了疼,他沒說話,一點點撩撥著謝景。王悅覺得自己真夠有病的。 被松開的那一瞬間,王悅沒能喘過氣,伏在謝景肩上狼狽地大口喘著,他低下頭去,喘著粗氣的同時忽然笑了下。 王悅仰頭望著謝景,直接無視了那些注視,問謝景道:“謝陳郡,上床嗎?我陪你啊?!蹦锹曇舨凰愦?,也絕對不算小。 謝景的神色很冷,比王悅剛開始見著他的樣子要更冷,凍得王悅想哆嗦,可王悅不知道為什么忽然不知道怕了,他笑了下,伸手將人抱住了。 謝景沒推開他。 王悅自己一個人抱了會兒,臨走前對著謝景道:“天冷了,出門多加件衣裳?!?/br> 說完他轉身往外走,那群年輕公卿的臉還是僵的,瞧王悅走過來,也不知道作何反應,王悅拍了下離他最近的那人的肩,“戳這兒做什么?干活去!” 那今年剛托關系進中書省的小公卿嚇得不輕,卻仍是對著王悅點點頭。 王悅笑了下,搖了下頭往中書省里頭走。 謝景站在原地看著他,眼中的寒氣抑制不住地往外散,他的手終于輕輕抖了起來。 夜里頭,中書省烏壓壓一大群人誰都沒走,有公卿有寒士有芝麻小官,全都故意裝著公務繁忙蹲在中書省里頭,眼睛卻不住偷偷盯著王悅瞧。 王悅還真天一黑就走了,一群人低頭處理公文不做聲,王悅一走出中書省大門,所有人刷一下朝他的背影看去。 王悅還真的去了陳郡謝家,消息傳回來,中書省一片嘩然。 王家世子他真的和男人上床去了?。?! 王悅既然答應了謝景,就不會食言,說了陪謝景上床,他就肯定會去。 他敲開了謝家大門,本想直接往院子里走,卻不料路上撞見了謝尚。他瞧見是謝尚面上還有些高興,他同謝尚打了個招呼,原以為謝尚會和從前一樣裝看不見他,不料謝尚卻停下了腳步。 謝尚一見著王悅臉色便有些異樣,他問道:“王長豫你最近干什么了?” 王悅望了他兩眼,道:“我怎么了?” 謝尚不好說,狐疑地看了王悅一會兒,最終還是提醒了一句,“我堂兄這兩天不知道怎么了,你小心點,你別招他?!?/br> 王悅聽完后,望了謝尚良久,終于輕輕地笑開了,“行,我知道了,謝謝啊?!?/br> 謝尚多看了王悅兩眼,沒瞧出什么異樣,他轉身往外走,走出去大老遠,他忽然回頭看了眼,發現王悅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臉隱在陰影中神情難辨。 不知過了多久,王悅終于抬腿往前走。 他一直走到謝景的院子,抬手推開了門,院子里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滿屋子郁郁蔥蔥的蘭草。 他望著院子里那些蘭草很久,蘭草被養得很好,碧色的葉子油光水亮,王悅看了一陣子,忽然伸手刷一下關上了門,他回身大步往外走。 走了兩步,一抬頭卻看見謝景站在路上正望著他。 王悅的腳步生生頓住了。 謝景望著他,問道:“不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