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王導笑了聲,“不,你是覺得我在賣兒子,而且你心底一直覺得我兒子不值這個價,他多喜歡你??!為了你連這世襲爵位與父母都不想要了,可你沒想到如今他要娶郗家女兒,你這才急了,你瞧著實在糊弄不過去了,便過來討價還價,你留他在府上,弄出他一身傷,這叫籌碼,讓我知道我兒子為了你連祖宗臉面都不要了,是個男人就能上,教我識相點?!?/br> 謝景手中的杯盞應聲而碎,他緩緩松開了手,青瓷碎片連帶著茶水落在了木質桌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丞相,他是你兒子?!?/br> “是,他是我的兒子,所以我如今撂下老臉同你講這些東西?!蓖鯇О巡璞干弦粩R,清脆一聲響。這么些年一直以儒雅聞名的大晉權臣臉上第一次失了笑意,他望著謝景,若是有任何的可能,他絕不想再見這張臉第二遍。他畢竟是個父親。 謝景平靜道:“我確實有心與丞相求和?!?/br> “你不過是仗著我兒子喜歡你,我不敢動你罷了?!蓖鯇У瓎柕溃骸扒蠛??你陳郡謝氏一個烏衣巷二流門戶,與我求和?”他說著話,抬眸輕輕掃了眼庭院外。 躲在庭院外墻后芭蕉葉下的竺法深扭頭看了眼一旁的王悅,王悅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兩人跟著送調令的侍者過來,立在芭蕉葉后聽墻角,已經聽了大半天了。 庭院中,謝景倒也沒把這話放心上,他開口賠不是,“我的不是?!?/br> 王導笑了下,“你怕是很得意?!彼x景,“我兒子對你死心塌地,你如今親自坐在我跟前大言不慚,我卻毫無奈何,還得平心靜氣地等你開條件。既然如此,我倒是想問問,你謝家大公子究竟想要什么?” 王悅聽到這兒,直接大步從墻后走出來,庭院中兩人一齊回頭看去。 謝景捏著調令的手忽然緊了下。 “謝景,你走吧?!蓖鯋偲届o地望著他,“去廣州,尚書臺下發的委任狀應該已經到了謝家,你走吧?!?/br> 謝景望著王悅,過了很久,他才輕聲道:“王悅,冷靜點?!?/br> 王悅沒說話,難得此刻心中一片平靜,他負手淡然道:“這里的事,有我就夠了,你走吧?!蹦阒x陳郡,堂堂陳郡謝家大公子,何必在王家受這種羞辱,王悅的思路從沒這么清晰過,一切都是虛的,所有的爭議沒有任何意義。竺法深說得對,他得忍,他忍住一時,所有的一切,終究是他的。 謝景的手抓著那張輕薄的調令,他皺起了眉,“王悅,你聽我說……” 王悅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你的調令與委任狀是我寫的,論官階職位,我比你高不止一階,我不是同你商量,紙上有我的官印,這是朝廷任命?!?/br> 謝景盯著王悅,眼中一下子暗了下去,“王悅,冷靜點?!?/br> “我明日會寫信給廣州刺史陶侃,你從江淮一帶走,收拾好東西,三日后赴任?!蓖鯋偪戳搜垡慌缘耐鯇?,低聲道:“送客?!彼厣硗ピ和庾?,沒再回頭。 謝景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手一點點極為緩慢地松開,印著猩紅官印的調令皺得有些看不清紋章,他回頭看向王導。 王導喝了杯茶,聞聲淡然吩咐一旁低頭的侍者,“送客?!?/br> 被狠狠擺了一道,謝景坐在原地良久,終于起身平靜地往外走,未發一言。侍者立刻跟上去替他將門次第推開。 竺法深目送著謝景的背影離開,在原來謝景的位置坐下了,他看著桌案前那碎開的瓷杯,輕輕摸了把濺開的水漬?!八率且矝]料到,這氣得不輕啊?!?/br> 王悅淡然道:“他興許是想與我談個條件,可我瞧著他的臉,便想把他的頭按低了?!?/br> “我瞧他走得干脆,這性子,怕是不能甘于人下?!?/br> 王導依舊不緊不慢地喝著茶,聞聲笑了下,“再看看吧。到月底了,可以著手準備婚事了,前兩日郗老將軍還寫信催我來著,問我為何沒動靜?!?/br> 竺法深點點頭,應下了。 房間里,王悅坐在桌案前收拾文書,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天色一點點昏暗下來,他也沒察覺,一直到眼前的字模糊到只剩一團黑影,他才終于像是活了過來,摸黑抬起手點了盞燈。 燈倒下的那一瞬間,蠟油潑了一桌案,文書染火即著,王悅沒反應過來,竟是伸手去推蠟油,劇烈的燒灼感讓他猛地顫了下,好像這一瞬間,感覺才回到了身體。 有點疼。 侍者驚惶地沖進來滅了火,大夫顫著手給王悅包扎著傷口,王悅失神了片刻,從大夫手中抽回手,命所有人退下了。 他坐在桌案前慢慢整理沒燒完的文書,心里頭想,幸而有用得大都在書房,這些燒了便燒了,也不可惜。手拾起一份份文書,燒傷的手指應該是很疼,王悅卻沒什么感覺,他把東西收拾好,坐在那兒盯著看。 王悅想,一個人的話,他是該好好照顧自己,可是想歸想,他懶得動,他覺得累。 王有容進來過一趟又出去了。 王悅沒事情干,竺法深說的是實話,他如今其實很閑,想了半天,他干脆去了書房,一夜沒睡,翻出來所有與過往州郡長官的信件,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 王悅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覺,腦子似乎轉得特別快,做事的效率奇高無比,也不想休息,翻完了信件他把所有的文書又翻出來查看,他似乎忘記了謝景這個人,王有容在他面前提“謝陳郡”三個字的時候,他還愣了一下,半天才反應過來。 然后后知后覺地開始疼,手疼,疼得他有些顫抖。 王有容覺得王悅不大對頭。 他原以為王悅就是心里難受,把脾氣發出來便好了,可情況越來越不對勁,這一晚上沒睡可以說是傷心過頭,這兩晚上沒睡可以說是精神亢奮,這連續三天沒睡,腦子還依舊轉得飛快,翻著文書條理比他還清晰,越來越精神,這就有些恐怖了。 他看著王悅的眼神越來越奇怪。 王悅翻著書,抬頭看了他一眼,“建康的糧食儲備怕還是不夠,你把記載近些年東南州郡糧食收成的冊子給我翻出來看看,我查查?!?/br> 王有容頓住了。 王悅沒聽見王有容的回應,他慢慢抬頭,一點點皺起了眉,“你聽不見我說話嗎?” “世子,夜這么深了,你要不吃點東西再看?” 王悅點點頭,“順手幫我把收成冊子拿過來?!?/br> 王有容看著低頭一邊吃著細糧面餅一邊刷刷翻著文書的王悅,瞧他吃得挺香的,頓了片刻,他低聲試探性地問道:“世子,你看你三天沒睡了,你要不要去躺會兒?” “我明天一大清早約了戶部尚書,今晚得把東西看完,明天把冊子甩他臉上?!蓖鯋傃柿丝陲?,覺得有些干,對著王有容道:“給我遞杯水過來?!?/br> 王有容看了他很久,終于給他倒了杯水。 “世子?!豹q豫了很久,他低聲提醒道:“明天一早謝陳郡便要去廣州了?!?/br> 王悅頓住了,過了許久,他點了下頭,“我知道?!彼了剂嗽S久,低聲道:“把陶侃前兩日給我寫的信拿過來,他提到個人好像叫蘇峻,我覺得有些耳熟,你查查?!?/br> “世子?!?/br> 王悅忽然沒有說話。 王有容后背后背汗毛已經一根根豎起來了,這大晚上的,他看著王悅竟是有些害怕,頓了會兒,他點頭道:“我去查,蘇峻是吧?” 王有容剛轉身,忽然聽見一道很響的聲音,他猛地回頭看去,“世子!” 王悅死死扒著桌案,低頭猛烈地吐著,幾乎連心肺都要嘔出來,指甲生生掰裂開來,地上一片狼藉。 “世子!世子!”王有容忙順著王悅的背,“你沒事吧?” 王悅擺了下手,慢慢直起腰,抹了把嘴角的狼藉,抿了下唇,他低聲道:“吃太急了,胃不舒服?!?/br> 王有容覺得這事兒越來越他娘的嚇人了!他看著王悅的臉色,忙伸手給他遞了杯水。 王悅低頭小口地喝著水,忽然抬眸掃向王有容,王有容差點沒被他這一眼嚇破魂,頭皮刷一陣發麻。 “世子?”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去!查蘇峻?!?/br> 王有容扶著他良久,終于低聲道:“世子,天還沒亮,你這會兒去追謝陳郡,還來得及,我替你去把門打開?!?/br> 王悅頓了一下,“什么?” 王有容將王悅扶好,望著他認真道:“世子,還來得及?!?/br> 王悅沒說話,房中香爐散著令人心靜的淡淡香味,一點點往他鼻子里鉆,他有些恍惚。 “世子,你聽我說?!蓖跤腥莘鲋鯋偟母觳?,“見謝陳郡一面,把話說清楚,我去幫你安排,丞相那里我會處理?!?/br> 王悅聞聲終于抬頭望了他一眼。 第83章 服軟 打開后院側門的那一瞬間, 王悅望著秋風蕭瑟的街巷, 頓了片刻,忽然朝一個方向飛奔而去。 王有容在后面猛地松了口氣,回去后頭一件事就是趕緊把那該死的香爐倒了, 刷一下推開所有窗戶, 開窗通風。匆忙弄完一切后, 他追著王悅而去。 王悅沒有追上。 他到渡口的時候, 天已經亮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沒趕上,頭疼欲裂, 渡口的官兵詫異地望著他, 告訴他官船一大早就走了, 半個時辰前離開的渡口, 又是順風順水,此刻怕已經離了建康。 王悅頓住了, 若有所思地往回頭,剛一回頭走了兩步,他猛地低身,嘩得一聲劇烈地吐了出來, 他吐得太厲害,最后什么都吐不出來,全是又猩又黃的苦膽水,里頭隱約混著血絲,他吐得直不起來腰, 一點點失去力道跪在了地上。 渡口所有的人詫異地看著他,眼神漸漸驚恐起來。 “他怎么了?”“他吐得什么?” 追上來的王有容看了一樣,心里頭抽搐,忙蹲下身子攔住別人的視線,伸手拍著王悅的背,“世子?世子你沒事吧?” 王悅慢慢咽了口,顫著聲音低聲道:“我可以的?!?/br> “什么?”王有容沒聽懂,“世子你說什么?” 王悅抿唇半晌,低聲喃喃了兩句“我可以的”,他已經說不出什么話了,滿腦子都只剩下這年頭,他可以的,他想站起來,胃一陣抽搐,他猛地跪在了地上大口吐了起來,王有容看著那混在腥黃液體里的一抹血紅,手頓時僵住了。王悅還在吐。 給香的時候,沒說這香能讓人咳血??! 周圍的人已經漸漸聚上來了,所有人都盯著王悅看,議論紛紛,王悅低頭想避開他們的視線,可一低頭,猛地又是一口混著血絲的嘔吐物。 “好像是血!”“是肺病嗎?”“他在咳嗽嗎?!” 就在王有容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去拍王悅的背想給他順氣的時候,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抬頭看了眼來人,猛地一懵,“你……” 一只手輕輕撫上王悅的背,摸著脊梁一點點順著,男人的臉色有些陰寒,他圈住了王悅擋住了人群的視線,謝家的暗衛直接圍了一圈將圍觀的人擋了出去,所有暗衛的動作都靜到了極致,甚至連帶起衣料的聲音都沒有,動作云淡風輕,卻有一股極強的肅殺意味。 “我可以的?!蓖鯋偛亮税炎旖堑难z,垂著頭咬著慘白的下唇緩了下,低聲點頭道:“我可以的?!?/br> 一只手攬上他的肩扶著他,另一只手去撈王悅落在地上的手,按著他的脈搏。 王悅垂著頭,腦子還有些混沌,他咽了口口水,低聲緩緩道:“王有容,我想過了,他大概是真的與我不合適,強求就是這下場!我受夠了,他就是個混賬,永遠都是我跪著求他,我供著他,我求他喜歡我,他連等我一步都不愿等,我受夠了,我受夠了!” 王悅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咒罵著,怨恨著,精神一點點崩潰開,像是一根繃到極致的弦,透出一股極慘烈的意味,津液順著嘴角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猛地低頭又開始干嘔。 謝景撈住了王悅,將人抱在了懷中,他聽見王悅低到幾不可聞的哀求聲。 王悅快崩潰了,“別走!”他低聲念著,哀求著,頭疼得幾乎要裂開,王悅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誰了,抓著個人就想哀求他別走。 謝景的手開始不可自抑地顫抖,他抱著王悅,低頭撫著他的臉,低聲問道:“認識我嗎?王悅,冷靜點,看著我,看著我?!?/br> 王悅聽見那聲音似乎愣了一瞬,睜大了眼望著眼前的人。 謝景拿手指一點點抹去王悅嘴角的泛著濃烈腥味的酸水,他擦去了王悅唇角的血沫,將人圈在懷中低聲哄著:“王悅,是我,我剛去了趟王家找你,我沒走,王悅?你聽得見嗎?” “別走,你別走?!蓖鯋偯偷氐吐暟?,情緒徹底失控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嘴里說的東西好像不過腦子,崩潰的邊緣越來越近,他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拖著他一點點往黑暗而去??伤桓议]眼,他低聲求著,一遍遍道歉,殼子被敲碎了,最脆弱的東西被挖出來,他整個人都被碾碎了?!澳銊e走,我錯了,別走!” 謝景摸著他的臉,低聲哄著:“沒事了,王悅,沒事了?!彼昧Φ乇е鯋?。 “疼,謝景我疼?!蓖鯋偟椭^,渾身顫抖,臉色白的透出一層又一層冷汗,“我疼,求求你?!蓖鯋傆X得他快撐不住了,被撕開一道口子,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情緒最先崩潰,“疼?!彼皖^一遍遍喊著疼,卻不知道到底哪里疼,似乎渾身都疼,他求著謝景,摻著藥物的香料摧毀了了他的意志,讓他有種恍惚的錯覺,他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了疼痛。 謝景抱著王悅,“沒事了,王悅,你看著我,沒事了?!彼ь^冰冷地看了眼王有容,王有容的臉色微微一變,頭一回謝景眼中看見這么重的殺氣,他下意識想往退后。 謝景攬著王悅,秋天的白露時節,溫度很低,他怕王悅凍著,脫了外衫裹住了王悅,將人抱在了懷中,殺意騰騰地散上來。他知道王悅平時有多剛硬,有多傲,平時惹自己不快了,最多也只等到他裝模作樣的幾句道歉,謝景從沒見過王悅當著別人的面這么崩潰地哀求他,沒有一絲尊嚴地不住道歉,顫抖得像個犯錯了的孩子。 謝景果斷認輸了,王導非得親眼看到他低頭的那一幕,他只能低頭服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