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王悅與謝景回了周顗的靈堂, 一進去便瞧見王彬不知所措地站在火盆旁, 地上擺著數具周家仆從的尸體。 周夫人躺在棺木前,素色襦裙血染大半,她微微張著口, 眼睛尚未完全閉合。 王有容在一旁低聲道:“失血過多, 晚了, 沒救回來?!?/br> 王悅望著那年輕婦人, 緩緩走上前去,低下身將她半開的眼睛合上。手心傳來冰涼感覺,他閉了一瞬眼。 靈堂前清灰四起, 七十多具周家人的尸體從堂前一直擺到了臺階處, 白布鋪了一地。 王悅抬頭看向王彬, 低聲沙啞道:“有活口嗎?” “沒?!蓖醣驈埩藦埧? 搖了下頭。他沒反應過來,這事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周顗死后, 周家人逃的逃散的散,只余下這七十多人,如今一場橫禍,盡數滅盡。 王有容在一旁看著滿堂僵直的尸體, 心中低低嘆了一句,“命數如此?!?/br> 王彬像是丟了魂似的,扶著周顗的棺木,許久神志才恢復清明,“對了, 周家三兄弟夜里抱著周琳出去了,沒見著他們?!?/br> 王悅本來低著頭,聞聲抬頭看向王彬,“什么?” “他們三兄弟本來今夜是要來守靈的,傍晚傳來消息,說是周琳病了,他們要出去尋個大夫,我說府上大夫可以瞧,他們謝絕了?!敝茴壢允怯行┗秀?,過了好半天才把這幾句話說完,“這里頭沒他們?!?/br> 王悅怔住了。 周家三兄弟,還有周琳,還活著。 王悅望著悔恨不已的王彬,緩緩抓緊了死去的周夫人的手,一時有許多話想要說出口,卻又如鯁在喉。他低頭看著那年輕婦人。 周家的血脈沒有絕。 你的兒子,你的丈夫都還活著。 你聽見了嗎? 庭院中響起腳步聲。 王有容走下去接過了侍衛遞上來的奏報,展開看了眼,臉色微微一變,他回身看向王悅與謝景,“刺客跑了?!?/br> 入了東巷,突然沒了蹤跡,沿途連血都沒一滴,人仿佛是憑空消失了。 東巷,那可是—— 瑯玡王家的地盤。 眾人面色各異,唯有謝景立在王悅身后,臉上沒什么波瀾。 一夜的死寂后,太陽照常升起,街上又恢復了熱鬧。小販今日起晚了些,日頭大亮才開始挑著糕沿著建康的官道叫賣,街頭巷尾的百姓喝著茶吃著酒,在角落里竊竊私語,說的全是昨夜那響徹建康城的驚雷動靜。 周家幾近滅門一事迅速在建康傳開了。 大街小巷的流言均是影射瑯玡王家對周氏一門趕盡殺絕,百姓是絕不會相信所謂的刺客一說,那必然是王家在掩人耳目。 “聽說下令殺人的是瑯玡王家那位世子,就是當街打死周晏的那位,昨天夜里打更的更夫在街上瞧見他了,領著一大隊人馬橫沖直撞,不知道是做什么去。更夫見著他的時候,他手上的劍還往下滴著血?!?/br> “你那消息錯了!昨夜殺人的是王……”男人壓低了聲,“我跟你們說,是王敦那便宜兒子殺的人,昨夜有人也在街上瞧見他了!” 另一個男人驚訝地開口:“剛不是有人說王敦嗎?怎么又成了他那便宜兒子?!你哪里得來這消息?” “東南巷子住了好幾百戶人,昨夜動靜鬧這么大,誰家不知道??!我堂弟在沈家當賬房先生,他和我說,昨夜殺人的就是那王家小將軍!好多人都親眼瞧見了!你們說的那王家世子我知道!那就一草包,從前住雞籠山的人誰不知道他??!肯定不是他殺的人!他沒這膽子!” 人群中又冒出個聲音,“不不不,我倒覺得是王家那世子殺的人,今日一大早他從周顗的靈堂出來,身上有血!我親眼瞧見的!” “真的?他上次不是救了周家人嗎?他還和王家那小將軍打了一架??!” “你還真信他們王家人自己跟自己能打起來?裝的!” “噓!別說了別說了!” 眾人猛地噤聲,街道上王悅與王有容牽著馬走過,百姓各自悶頭不語,喝茶的喝茶,吃酒的吃酒。 王悅的神色沒有絲毫的異樣,他停下來,從街頭那挑著擔子的老伯手里買了點吃的,然后他牽過自己的馬走了。從始至終他也沒朝那些百姓投過去一眼。 倒是王有容狀似無意地掃了眼過去,那一片頓時靜無人聲。王有容看了一會兒,忽然沖著他們笑了下,人群中傳來砰一聲茶壺摔碎的聲響,王有容搖搖頭笑著走了。 王悅吃著糕點,問道:“刺客那頭查出點什么了嗎?” 王有容搖了下頭,“還沒有?!彼ь^看向王悅,“不過今早周家那三兄弟回來了,他們的意思是,不想在建康待下去了?!?/br> “那安排他們走吧?!?/br> “要不要請他們臨走前出來澄清幾句?” “無論他們說什么,眾人只當是王家人逼迫他們開口,算了,他們家死的就剩下這么幾個人,讓他們走吧?!蓖鯋偟吐暤溃骸拔揖筒蝗ニ土?,他們怕也不是很想見到我這張臉,你去安排就行?!?/br> 王有容點點頭。 王悅又道:“東巷住的都是些王家人,刺客一事仔細查,別怕惹事?!?/br> “是?!?/br> “別在謝景跟前提刺客的事?!?/br> “嗯……嗯?”王有容忽然疑惑地看向王悅,王悅這話頭轉太快他一時沒回過神。 王悅沒有回王有容的話,就在王有容以為他不想說話時,王悅開口了。 “昨天瞧見他在那刺客手里頭,我滿腦子都是周家橫死的那些人,若是他沒制住那刺客,我昨晚怕是要害死他?!蓖鯋偟吐暤溃骸耙院笸跫疫@些事,全都不要牽扯上謝家?!?/br> 王有容似乎想說句什么,卻終究是什么都沒說,他點了下頭,應下了。 周家人離開建康的那一日,王悅在街上撞見了謝家小公子。 謝尚直勾勾地盯著他,“你還敢上街?” 王悅笑道:“我有何不敢?本世子行的正坐得端,愛上哪兒上哪兒!”他四下看了眼,沒瞧見別的謝家人,他一把帶過了謝尚的肩,“謝小公子,我請你去喝酒如何?秦淮河去過嗎?” 謝尚搖搖頭,一雙眼警惕地看著王悅,“你怎么笑成這樣?” 謝尚對近兩日的事也有所耳聞,無論如何,他覺得王悅應該笑不出來,更不該笑成這樣。 王悅道:“本世子愛笑還有錯了?” “你殺了周晏,害得周氏一門家破人亡,虧你還笑得出來?!敝x尚對王悅一向無所顧忌,一句話脫口而出,完了才覺得不妥,猛地頓了下。 王悅臉上倒是沒什么異樣,他攬著謝尚,頗為隨意道:“這事不是都過去了嗎?” 謝尚臉上的尷尬蕩然無存,換上了毫不掩飾的鄙夷,果然王家世子狼心狗肺名不虛傳。厚顏無恥到這地步,真是令人大開眼界。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仍在笑的王悅,冷笑道:“活該你被人罵!”他轉身欲走。 王悅一把將人撈了回來,笑道:“別走??!我殺人放火,那又如何?你堂兄仍是喜歡我!我昨天剛和他上過床,他親口說的!” “惡心!” 王悅揪著謝尚的領子,“成成成,我騙你的!”他忽然拽過了謝尚,“走吧!我說了請你喝酒!你跟我客氣什么?” “你放開!”謝尚掙扎不開,被王悅扯著往外走,他怒道:“王長豫!你放開我!王長豫你聽見沒?!” 王悅像是拖著良家小姑娘似的將謝尚拖上馬車,到了秦淮河,他又將人從馬車上拖下來,他笑道:“到了!” 謝尚睜大眼看著那紅紅綠綠的招牌,他差點沒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悅竟然帶他逛窯子! “不要!”謝尚立刻用盡全力掙扎,“王長豫你簡直不知羞恥!滾!你放開我!王長豫!”謝尚怕是要瘋了。 王悅直接拎著他上樓,進了廂房將嚇得不輕的謝家小公子往窗戶邊一放,他伸手啪一下推開了窗,風迎面吹來。 樓外便是秦淮河。 古渡口,穿著孝服的周家三兄弟剛好登上了船,周家長子手里頭抱了個雪色襁褓,四人辭別了送行的故人,乘船去往遠方。 王悅坐在窗戶邊靜靜地望著那艘船,秦淮河上波光粼粼,船慢慢朝向遠處行去,迎風展開了一扇昏黃的帆。 那船離建康越來越遠。 從此山長水遠,誠愿再會無期。 謝尚沒認出來那船上是周家人,他推了把略有失神地王悅,寒著臉道:“你干什么呢?” 王悅隨意地笑了下,“瞧我老相好呢!” 謝尚的臉頓時一黑,連不知羞恥都懶得罵了,“那你拉我來做什么?” 王悅道:“讓你陪我喝酒??!要不要我再給你招兩個唱小曲的進來?” “滾!” 王悅忽然大聲地笑起來,他招手喊人,“上酒!” 話音剛落,一壇壇的酒果真被送進了屋子里頭,謝尚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漲紅了臉罵“無恥!” 王悅欣然接受,揚手倒酒。 多年之后,鎮西大將軍加都督四州軍事謝尚被人盛譽為東南第一儒將,“謝鎮西”三個字名震天下。 謝鎮西坐鎮豫州十二年,治軍嚴苛,為人灑脫,平時愛逛窯子,愛喝酒,愛聽曲,牛渚月下橫吹笛,北窗之下彈琵琶,瀟灑風流的樣子不知傾倒了豫州多少男女。他也常在豫州街頭撞見形形□□的膏粱子弟,一瞧見那些穿著鮮紅朱衣的世家子便會下意識頓住腳步,盯著那些少年的背影微微失神,每當這時,他便想起許多年前那個清風習習的清晨,有個年輕世家子招手大喊一聲,“上酒!” 而那時瑯玡王家世子的名字早已經隱沒在厚重塵埃中多年,再無人提起也再無人記得了。 當謝尚自己也終于開始笑著喝酒時,他方才明白,男人要笑著喝完一整場酒,是多么不容易。 ......傍晚,王悅送喝懵了的謝尚回謝家,回來的路上,他撞見了自己許久不見的二弟。 王恬分明也認出了王悅,隔著大半條街,他看了王悅兩眼,若無其事地轉開視線走了。 王悅沒有出口喊住他,王恬瞧不上他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他沒必要去找不自在。王恬與他不是一母所生,王悅與他并不親近,王恬的母親是王導唯一的妾侍,姓雷,府里人喊她雷夫人,王導納妾這事一直是曹淑的痛處,王悅也不清楚其中具體的緣由,只知道雷夫人似乎于曹淑有恩。 昏昏沉沉的王悅看著自家二弟的背影,若有所思,這都快晚上了,王敬豫這是要上哪兒去? 逛窯子去?不太可能。 王悅忽然便想起件事,這些日子王恬似乎總和一些奇怪的人來往,他仔細回憶了一遍,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他忽然便想起那無端消失的刺客。 回到王家,他把王有容喊了過來,“去查查,二公子最近在干什么?!?/br> 王有容偶爾不靠譜,但查東西確實是一絕,當天夜里便把東西給王悅送來了。 王悅攤開仔細看了看,忽然就懂了。和那刺客倒是沒什么關系,不過他這二弟干的確實不是什么能擺上臺面的事。 “世子,二公子看樣子不日便要動手了?!?/br> 王悅將那東西輕輕扔在了案上,“他辦事不過腦子?!?/br> “那我們是?” 王悅忽然笑了下,“不過難得這事深得我意啊?!彼妓髁似?,望向王有容,“派人跟著他,幫他掃個尾,別留下把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