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世上再無大腹能容天下事的周伯仁。 王悅沒敢回頭看堂中那群周家人,對著王有容道:“帶他們去找我堂叔王彬,別出事?!?/br> 王有容點頭,“世子放心?!?/br> 王悅這才往外走。 第61章 無妨 謝景在街上找著了王悅。 王悅微微低著頭, 臉上兩道清晰的黑色血跡, 沒什么表情,他正要去找王敦。 謝景心中輕輕抽了下,他開口喊他, “王悅!” 牽著馬的王悅渾身一僵, 抓著韁繩的手瞬間收緊, 他回頭看去, 突然連忙后知后覺地抬手抹去臉上的血跡,“謝景?你怎么在這里?” “別動!”謝景上前制止了王悅毛躁的動作,檢查了他的傷, 將心頭隱約的情緒壓下去, 他言簡意賅道:“周晏之死有蹊蹺?!?/br> 王悅一震, 下意識伸手抓住了謝景的袖子, “你說什么?!” “周晏死前性情大變,行為舉止異常, 我懷疑有人對他用藥?!敝x景沒顧忌這是在大街上,手扶著王悅的腦袋拭去他臉上的血跡。 王悅整個人都愣了,他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你到底在說什么?!”他一瞬間竟是聽不明白。 謝景望著臉色蒼白的王悅, 低聲道:“聽我說,周家靈堂我去看過,燒得過于干凈了,火是從東南角燒起來的,從周家屋宇的建筑形制來看, 有幾處地方不會燒這么干凈,尤其是房梁,落火的房梁砸中了棺木損毀了尸首,這是人有意為之?!?/br> “你的意思是……” “有人縱火,毀尸滅跡?!敝x景沒有說后半句,手段相當高明。 王悅猛地睜大了眼,若是周晏之死沒有蹊蹺,何必要故意縱火毀去他的尸首? 王悅回到王家已然是深夜,他越想此事越覺得不對勁。剛開始他以為縱火之人是為了挑起瑯玡王家與江左士族的矛盾,可一深思便覺得有哪里不對頭,王悅想了許久才明白過來,對方似乎太過處心積慮了。 王敦收捕周顗在先,他錯殺周晏在后,從兩者的時間差來看,不過是短短幾個時辰。 幾個時辰能迅速安排出這樣一場□□無縫的戲碼,步步環環相扣,足以證明對方手段夠高明,若單單只是為了挑起江左士族與王家的矛盾,對方大可趁著他尚未趕去牢房,直接下手暗殺周顗,干凈利落,破綻也少,何必多此一舉反過來算計他? 王悅想了半天,隱隱約約回過神來,對方是想教他身敗名裂。 如今建康城里頭,士族因為周家一事人人自危,對王家人恨之入骨的不在少數。要問士族最恨的是誰,自然是王敦,如今因為周顗之死再加個王應,可這兩人都是方鎮武將,不日便要外鎮,建康城里頭,便只剩下了他一人。 士族矛頭所對的,也只能是他。那人是要他身敗名裂。 王悅想了半天,最縱火之人仍是沒有頭緒,他一邊沉思一邊沿著走廊往回走,忽然,他的腳步一頓,扭頭朝一個地方看去。 萬籟俱寂的深夜,突兀的嘈雜聲音從遠處的大堂依稀傳來。 王悅轉了方向朝那頭走去,發現夜半的瑯玡王家大堂中燈火通明,所有人全在,包括他今日翻遍了建康城都沒找著的王敦也在上頭坐著。 王導,王敦,王彬,王舒,甚至還有王含等人,建康城中有名有姓的王家人全在。 王悅一眼就認出那站在堂前神色激動的人是他的叔父王彬,王彬正在對著王敦破口大罵。 “罵夠了沒?”王敦瞧見王悅走進來,終于慢吞吞出聲打斷了王彬的話,“一夜了,王世儒你還沒完了?” “你究竟為何要殺周伯仁與戴若思?”王彬思及舊友心痛非常,他臉色鐵青,嗓子都罵啞了,“你睜開眼看看,現如今誰不盼著你趕緊去死?” “由他們去!他們還能用嘴咒死我???”王敦說著話沒忍住笑出了聲。 王彬的臉色更難看了,大步走到了王敦的跟前,“你之前妄尊便罷了,可如今你竟然膽敢濫殺忠良,周伯仁那是歷經四朝的老臣!你如此下去遲早要害了王家!” “王世儒你講講道理,若不是我,永嘉年間,你的牌位便豎在亂葬崗了?!?/br> “事到如今,你竟然還在狡辯?”王彬抬手指著王敦,“王處仲你簡直不知悔改!” “悔改?”王敦抬手撂了杯子,啪一聲響,他站起身,走到王彬面前,負手而立,“你以為我是那街頭賣魚的?算錯了帳,算盤再打一遍就好,買賣不成仁義還在,你說的是這意思?”王敦笑了,“王世儒,我是個殺人的,不是殺魚的,我做的那是人頭買賣,從沒后悔這回事,別同我講什么該殺不該殺,人死都死了,即便是我王處仲對不住他周伯仁好了,那又如何?你要我償命???那我又不傻!” 王彬被王敦這一番不要臉至極的話震住了,“王家竟會有你這般不知廉恥的人,王處仲,他日九泉之下,你不怕遭人恨嗎?” “九泉之下?”王敦忽然大笑,“戎馬四十年,戰死舊部二十萬余,我怕什么?!” “你!”王彬氣結,“你你你!”他的一張臉煞白。 王敦斜瞥著氣得說不出話來的王彬,頗為同情,“瞧你那點出息!” 王悅望著渾身發抖的王彬,不由得極輕地皺了下眉,怕是要出事。 王彬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朝著王敦吼道:“王處仲,是不是有一日,你連王家人都敢殺?不,我怎么忘記了,王處仲你又不是沒殺過王家人!” 話音剛落,在場所有人神色皆是一變,氣氛瞬間冷了下來。 王敦的眼神變了,冷氣從漆黑的瞳孔里竄出來,他望著王彬,一字一句道:“你說什么?” “怎么了?!你現在連我也想殺?我問你我說的哪一句不是實話?王處仲,你橫暴自大濫殺無辜,遲早要遭報!我只盼著雷劈你時別劈著我!” 王悅當機立斷,立刻上前打圓場,他截住了王彬的話頭,“世叔!”他一把拽住了王彬的胳膊,“世叔,你腿腳不便,先坐下!” 王悅拉著王彬尚未坐下,忽然聽見王敦冷冷開口了,“王世儒,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王彬刷一下甩開王悅的手,“你殺了我??!” “世儒!”王導終于開口打斷了兩人的話,他沉聲緩緩道:“世儒,這話說重了,給堂兄賠個不是?!?/br> 王彬狠狠拂袖吼道:“我給他賠什么不是?我哪句話錯了?我自從有腳疾以來,連皇帝我都不想跪,我憑什么給亂臣賊子下跪賠禮?” 亂臣賊子四個字一出,王敦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他忽然笑道:“腿疾?腿比得上你項上人頭嗎?” 堂中瞬間鴉雀無聲。 王彬臉色氣得發白,他忽然吼道:“王處仲,今日你便是殺了我!周家人我也要護!你有本事便割下我項上人頭!我等你來??!”他猛地摔了杯子,嘩一聲脆響,他拂袖便往外走。 眾人皆沒有動作,也沒人說話,只有王彬一人往外走,王悅掃了一圈,緩緩退了兩步,他望了眼眼神陰郁的王敦,轉身追著王彬而去。 “王長豫!你站??!”王敦忽然暴起喝道,“你也想找死是嗎?!” 王悅的腳步一頓,他沒說話,回身對著王敦作揖致歉,而后轉身繼續往外走。剛一步出大堂,他聽見身后傳來劇烈的東西摔碎聲。 王彬的府邸。 周家已抄,周顗連靈堂都沒地方設,王彬收留了無家可歸的周家人,在自家大堂中設了個簡陋的靈堂,聊慰故人。 夜半無人,王悅走進去的時候,王彬正在孤零零坐在堂前燒著紙錢,瞧見是王悅,他忙抬手抹了下眼淚,“長豫?你怎么還真追出來了?” 王悅望著盆中的火,又看了眼那口薄皮棺材。周伯仁是罪臣,不能重禮下葬。 王悅什么也沒說,在王彬身旁坐下了,從籃子里撿起紙錢燒了起來。 兩人許久無話。青灰的蠟燭在靈堂前燃燒著,發出噼里啪啦的輕微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燒著紙錢的王彬終于緩緩開口道:“我與你父親、伯父,還有周伯仁四人是故交,認識了三四十年了,我與周伯仁以兄弟相稱,同在東海王門下當官時,他常常請我們三兄弟去喝酒,涼州的青花,洛陽的梅子酒,吳地的竹尖,一眨眼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鳖D了許久,他低聲道:“你父親的心腸是真硬啊?!?/br> 王悅將紙錢輕輕放在了盆中,火苗卷著了他的指尖,刺痛感傳來,他沒說話。 王彬低低地念了一陣過去的事,神色有些恍惚,不知不覺眼淚又下來了,忽而又想到對著小輩不好落淚,便偷偷擦了下,轉頭對著王悅道:“不過長豫,你可千萬別學我,你瞧瞧你那些叔伯,還有你的父親,個個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你要學他們,別像世叔這般沒有出息,一輩子什么事都沒干成,知道嗎?” 王悅輕輕點了下頭。 王彬這才頗為欣慰地點了下頭,他王世儒真算是瑯玡王家嫡系里頭最沒出息的人了,明明也姓王,混得卻潦潦草草。他自知自己不像話,也不愿王家子弟學他,他對著王悅道:“下回可別跟出來了,把你伯父和你父親氣著?!彼值溃骸拔覄倓偸腔桀^了,說了許多混賬話,你也不要怪你父親和你伯父,他們做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王家數你伯父和你父親最有本事,也最疼你,你可別教他們傷心?!?/br> “嗯,世叔我知道?!?/br> “你知道便最好不過了?!蓖醣蚩粗鯋?,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低聲道:“世叔知道,長豫不會殺人,長豫不是故意害了周晏的?!?/br> 王悅的手狠狠一抖,不知為何,那一瞬間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抿唇片刻,定了定心神,緩緩那張紙錢送入了火盆中。 王彬看向那口薄皮棺材,像是拍人肩膀似的輕輕拍了下那棺材的頭,“周伯仁,你聽見沒?不是我家長豫的錯!” 王悅竟然聽不下去,“對不住?!彼膊恢雷约簽楹我f對不住,三個字脫口而出,他瞬間便紅了眼睛,“對不住你?!彼静桓铱茨强诒∑撞囊谎?。 他是真的后悔??!若是當時回頭去救周晏,那少年興許不會死。當時若是早些去牢獄,周伯仁興許也不會死。 如今周家家破人亡,一切全因瑯邪王家。 堂中燭火昏暗,紙錢青灰迎著火光輕輕地飄著,王彬的手從那棺材上收回來,他對著王悅道:“好了,他知曉了,不是長豫的錯?!?/br> 王悅望著火盆的火與紙錢,猛的閉了一瞬眼,“對不住......” 王彬伸出手輕輕拍著王悅的背,正如小時候他哄著離家出走來投奔他的王悅一般低聲道:“我家長豫不會干壞事,長豫一直都是個乖孩子,清平也知道的,沒有人會怪長豫?!闭f著話,他輕輕攬住了王悅的肩,說著話不自覺眼淚便下來了。 昏暗的靈堂前,清灰隨風輕起輕落。 王悅在靈堂前坐了許久,王彬怕他離家太久會真的惹王敦不悅,燒完了一籃子紙錢便讓他早些回去,王悅離開王彬的府邸前,忽又轉過身對著王彬道:“世叔,我能去瞧瞧他們嗎?” “他們”自然指的是周家人,王彬點了點頭,對著他道:“后院,槐樹過去的那幾間廂房里頭?!?/br> 王悅點點頭,自己提著燈往廂房走。 事到如今,他心中也有些明白過來了。 王導那一日出言提醒自己周家要遭滅門之災,王敦嘴上說要滅周氏卻沒有親自到場,最終反倒是他與王應在周家門口鬧了一出。深思下去,便知道此事是王導與王敦在挽救他的聲名,建康人人皆知他殺了周晏,憎惡他至極,如今他當著建康眾人的面保住了周家,這事反倒為他拉回些聲名。 既然周顗已死,周家大勢已去,一群老弱婦孺留著便留著吧,當務之急是把王家世子的罵名給摘了,那兩人應該是這樣商量的。周家被抄家時,錢鳳同王應竊竊私語了一句,王應當時的神色相當詫異,足證錢鳳說得應該正是此事。 王悅想通后,便知道王彬會錯了意,周顗必死無疑,可王敦其實沒想殺周顗全家。 如今便只剩下了一件事,究竟是誰下手暗算了周晏嫁禍給自己?是誰要逼他身敗名裂? 若是從前,王悅頭一個想到的人絕對是司馬紹,可這兩日司馬紹深陷“廢立太子”風波中自身難保,這事不像是他干的。此人的行事風格,不知為何讓王悅想到了當初他在太子夜宴上遇刺的場景,王悅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有些猶豫,他不會真誤會了司馬紹吧? 王悅正想著,廂房已經到了,他看著那院子中的昏暗燭光,停住了腳步沒再上前。 夜里靜悄悄的,他站在那樹下看了會兒,從一開始他便沒打算進去打擾,他實在是沒臉面去見周家人,只打算遠遠看兩眼,看完就走。 就在王悅轉身離開時,他聞到了一陣極淡的血腥味。王悅提著燈的手一頓。 暗算周晏是為了嫁禍于他,眼見一計不成,必然又生一計,對方會如何做? 殺了周家人,嫁禍給王家。 王悅沖進了廂房,推開門的那一瞬間,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王悅僵住了,手中的燈啪一下摔在了地上,他望著屋中橫死的周家仆從,猛地蹲下身去翻看他們的臉,當翻開那撲在床上的人時,他的手一下子頓住了。 周顗的兒媳,周琳的母親。 王悅的手劇烈顫抖起來,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竄上他的心頭,他死死地盯著那女子的臉,感覺渾身的血都沖到了頭上。 “快……” 一道極為細微的聲音響起來,將憤怒到失去反應的王悅的神志瞬間拉了回來,他猛地發現手中的女子還有氣息,“周夫人!”他忙將人扶起來。 至此他終于聽清了那女子細微到無法辨別的聲音,“快走……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