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王有容看了滿眼血絲的王悅一會兒,終于轉身離開。 從前只瞧出來王長豫這人硬氣,沒瞧出來王長豫這人眼里這么揉不得沙子。 昨夜那位嚷嚷著王家袍澤誓不下跪的王家嫡系小將軍,如今還奄奄一息地綁在城樓上示眾呢!都吊了快一夜,怕都要斷氣了。王悅平時瞧著還算講道理,發起脾氣來那真是攔不住??!當著一眾人豫州剛殺人殺紅了眼的將士的面,直接拿槍抵上了那位為王家立下汗馬功勞的錢將軍的咽喉,手都不帶抖一下的,開口就直接命他收兵,一副不收兵要你的命的架勢。 王有容不知道別人怎么看,他就覺得王悅這人挺橫的,也真是挺傻的。那些在場的豫州將士心里想些什么王有容幾乎都能猜出來,他不信王悅不清楚。 但凡王敦軍帳中的將士,誰不是東南沙場上刀尖舔血活下來的,人家的底氣是殺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胡人才殺出來的,誰能服氣這么個忽然冒出來的王家世子???他王長豫算什么東西,靠著祖上庇蔭才混到今天,在那群豫州將士的眼中,王悅甚至還不如那位性子暴戾但是大過實仗殺過敵人的王家小將軍王應!至少人家王應是個武將!正兒八經的將軍!他王悅是什么東西? 不怪王敦賬下的人這么蠻,吳地銳動難安,而東南六州的流民將士性子都很烈很野,這地方太苦了,北方一線之隔就是轟轟烈烈的南北戰場,無數胡人異族虎視眈眈,不蠻不野的人活不下來,東南六州參差幾十萬戶,誰家沒死過人,誰家沒披過縞素?那條東晉王朝賴以茍安的長江天險正是這群野蠻將士拿命守住的! 死絕了多少萬戶人家才練出這么一支剽悍軍馬,殺人是他們的活命的行當。 所以王悅一開始要多管閑事,非得要挑這群彪悍人馬的刺,王有容是拼命攔著的,可惜沒攔住,王悅的脾氣比他想的還要差許多。王有容嘆了口氣,覺得這差難當啊。王悅這一下子將錢鳳、王含、王應這三位王敦座下最炙手可熱的將軍全得罪干凈了,接下來的幾日怕是麻煩連連。 王有容很頭疼,軍營水深,王敦護著王悅這誰都瞧得出來,但是這遠遠不夠。 遠遠不夠啊。 另一方面。 城樓之上。 看上去很是沒心沒肺的王家世子一個人倚著面破舊旗子站著,俯視著腳下山河千關,眼神有些淡漠,漸漸地,卻又有些飄忽。 他剛剛犯了藥癮,服過五石散之后,頭疼欲裂的感覺散了些,意識卻難免有片刻的昏昏沉沉,他望著這腳下煙塵滾滾的石頭城,忽然記起數年前,也是這樣的江山風景,就在這座城池之上,他拽著司馬紹的手,立誓揚言要做他的將軍,為他去揮師中原,去征戰天下,那番話真是肺腑之言,一毫假意都沒摻,就跟那時候的少年人心一樣。真誠地讓人熱血沸騰。 豪言壯志尤在耳。 王悅的頭猛地又疼了起來,一絲絲的抽疼,他幾乎睜不開眼,甩了思緒,他瞇眼遠眺天光大盛的山海盡頭,只見一輪紅日腥麗無比。 看了半天,王悅磕了藥混沌一片的腦海中忽然蹦出四個字。 “大好河山?!?/br> 多少英雄競折腰。 ……東城門上,終于被人小心翼翼放下來的王應趴在地上,面色煞白。 王含一瞧見自己的兒子傷成這樣,頓時氣憤不已,他忙將虛弱的王應抱住了,“兒子?”回頭朝著大夫吼:“滾過來!小將軍若是出點事,今日要你們的命!” 大夫忙抱著藥箱撲上前來。 王含隱隱約約聽見王應在說什么,他忙低下頭去聽。 王應渾身發抖臉色全白,一雙眼卻是猩紅無比,他蠕動著嘴唇道:“王長豫,王長豫!”他不停地念著這個名字,似乎要將這人的骨rou嚼碎了咽下去。 王含頓時心疼不已,忙抱緊了王應,對著那大夫吼:“還不給小將軍治!想死本官今日成全你們!” 那幾個大夫忙手忙腳亂地跪下給王應診脈。 ……王悅在藥效散了之后去找了司馬紹。 這人也在城中,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一點消息,王悅沒見著他,心總有些懸著。這人早預料到了這一日。 當初皇帝選擇留著王家,眾人便知道皇帝是在給自己留退路,而在這亂世里頭,想著狡兔三窟的人總是會輸給亡命之徒?;实蹠?,王敦起兵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了會輸。 皇帝得罪了士族,扶持的寒素是劉隗之流,掌控的兵馬又是群烏合之眾,無論從哪里看去,皇帝都是這副窮酸樣,回天乏術了。如今皇帝身邊的人差不多被王敦殺了個干凈,刁協已死,劉隗不知所蹤,戴淵淪為階下之囚,皇帝已經山窮水盡走投無路,說實話是有些慘。 王悅在石頭城暗自打探司馬紹的消息,心里不由得想,也不知那位如今看著這景象作何感想。 王悅找著司馬紹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是次日傍晚了。 被刺客團團圍住的司馬紹站在小巷中背抵著墻,他朝巷口望了一眼。 王悅早知如此,連吃驚都沒吃驚。王敦早看司馬紹不順眼了,此刻城中大亂,司馬紹若是死了,誰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王敦不下黑手才怪了。 王悅望著被團團圍住的司馬紹,看出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忽然笑了下,倚著巷口的夕陽,偏過頭對著司馬紹道:“求我!” 司馬紹聞聲眼中猛地一沉,沒說話。 王悅還記得自己當初跪在尚書臺前求司馬紹的景象,司馬紹那時候瞧著挺得意的,他本來便不是什么心胸寬廣之人,當然要得意回來。 司馬紹明顯有些吃力,卻仍是沒出聲。 王悅看著他握劍的手,知道他在強撐,他忽然笑道:“你求我,我便出手救你?!?/br> 司馬紹沒說話,忽然收住了劍,望著那迎頭劈來的刀,腳下一動不動。 長劍出鞘,鋒寒如水。 王悅握著劍柄,劍穩穩地橫在了司馬紹的頭上,擋住了那用盡全力的一劈。他一般不用劍,可是大白天扛著槍走太招搖,他又不想拎著刀,便拿了把劍防身?!氨阋四懔??!彼D了下手腕撥開了那劍,持劍擋在了司馬紹的身前。 司馬紹看著擋在他面前的人,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王長豫,你行嗎?” 王悅聞聲笑道:“廢話太多我不救了!你等死算了!”他將劍對準了領頭的黑衣人,“喂,給條活路吧?賣我個面子?” 那黑衣人明顯頓下了,老實的樣子看得王悅差點沒忍住笑。 這明顯便是王敦營中的人??!一群人就隨便拿布蒙了個下巴,騙誰呢? 王悅又道:“當沒看見得了!走!” 那領頭的黑衣人下意識想要拱手說“是”,忽然頓住了動作硬生生地該了個劃刀的姿勢,他看了王悅兩眼,王悅抬起了劍,卻是好像要架自己脖子上,那黑衣人頓了片刻,忙轉身朝巷口飛掠而去。 王悅不由得失笑,隨即立刻回身扶住了司馬紹,“還行吧?” 司馬紹捂著胸口,抬眸看了眼他,“還行?!?/br> “活該?!蓖鯋偟吐曊f了一句,扶著他坐下了,利落地撕下一截衣擺給他止血,“我派人送你回建康,馬上跟我走!” “不行?!?/br> 王悅猛地抬頭看他,“你說什么?” “皇帝在這里,我不能走?!?/br> 王悅一下子反應過來了,皇帝還在這兒,司馬紹一走了之,不忠不孝這頂帽子算是扣實了,他也就別念著皇位了。王悅想通后,蹲下身望著有些不知死活的司馬紹,“你想清楚,我眼下人手不夠,我不一定能護得住你?!?/br> “想清楚了?!?/br> 王悅頓時無話可說,刷得一下又撕下條布,慢慢地握著司馬紹的胳膊,纏在了他的傷口上。他算是服了司馬紹了。 簡單地包扎過后,他看著司馬紹,“喂?還能走路嗎?” 司馬紹點了下頭。 王悅沒辦法,“行吧,你跟我住一塊,我多盯著點,你湊合兩天,等建康那邊來人了,我再安排?!闭f完,他扶著司馬紹站起來。 走了幾步路后,司馬紹忽然停了下來。 王悅不知道他怎么了,正要問一句,耳邊響起一句低沉的聲音。 “多謝?!?/br> 王悅一頓,什么都沒說,扶著司馬紹往小巷子外走。 事已至此,許多話都沒了意義。 扶著司馬紹一進門,王悅一眼便注意到了院中那位殺氣騰騰的王家長輩。 王含。 王悅隨即反應過來這人是過來找他兒子討要公道的,再往里頭看,果然瞧見王敦像只辟邪神獸似的坐在堂前,身邊圍著群不知是來為王應主持公道還是來看熱鬧的將士。王悅招手把王有容喊過來,命他將司馬紹扶進后院的屋子里去。 “好好照顧他?!彼吐暥诹送跤腥菀痪?,隨即朝著院中那人走去。 王敦盯著給王悅扶進門的司馬紹,神色有那么些異樣,他多看了兩眼王悅。 站在院中王含正要開口,王悅在他之前出聲了,“伯父,你帶了這么一大群人,這院子快擠不下了,我們不如去外頭談,要單挑還是群仗,你開口,我隨意?!?/br> 王敦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著。 一行人還真他娘見鬼的出門談去了。 王悅記得小時候家里過冬祭,那差不多是除了祭祖外瑯玡王家最隆重的一個日子了,穿著新衣的仆人點著艾蒿驅邪消災,家中到處都懸著倒插桃木枝的紙燈,整條烏衣巷都飄滿了酒香,他牽著幼弟王恬的手走在雪中,仰頭看著輕煙散入建康城的公侯大人家,懵懵懂懂的年紀,兩兄弟也不怎么懂事兒,只是打心眼里覺得這一幕真是好極了。 王恬一般鬧騰得不了太久就嚷嚷著困,而王悅不一樣,他越鬧騰越有精神,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牽著家中大黃犬坐在大門口守夜,大雪天臉凍得發紫也不回去。 多年后,王悅坐在城門前的石頭上,一言不發地望著這座千年江東舊城,一下子仿佛又有了當年冬祭守夜的心境。 “本世子在城中一日,這石頭城那就是本世子說了算,誰找本世子的麻煩,本世子要他的命?!?/br> 王含從城樓上將自己奄奄一息的兒子救下來后,殺氣騰騰帶一隊人馬來找王悅討個說法,這位從小囂張跋扈的王家世子喝著茶對這位族中長輩如是緩緩笑道,話雖然不客氣,可端得是一副晚輩的溫馴模樣。 王家大將軍王敦在一旁直接噗嗤笑出了聲,盯著王悅的臉瞧了半天,低笑了兩聲,愣是不出來替這位王應氣得夠嗆的老父親打圓場。 王悅懶得猜這群人的心思,眼見著這幫人光打雷不下雨,既不單挑也不群仗,他失了耐心,起身便往外走。不打架?還有什么好講的?難不成還講道理嗎? 即便是真的講道理,那該說的也早已說清楚了。 一句話,心里頭不服,明面上也給我憋著!憋死算完! 王敦不開口駁王悅的話,王含不敢輕舉妄動,在座諸位將士又橫不過為所欲為的王悅,大家不約而同地忍了忍,把一大口惡氣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場鬧劇潦草收場。 與此同時,建康城百官公卿聞訊浩浩蕩蕩奔赴石頭城,來覲見這位身陷囹圄窩囊至極的大晉皇帝。 王悅是真的沒想到,謝景會來。 處理完那場鬧劇般的討要公道一事后,他回屋繼續淡定地翻看文書了,在第一批抵達建康城的朝士名單中瞧見這個熟悉的名字時,他手中折子啪一聲摔落在了地上,驚得王有容回頭看了他一眼。 “出什么事了?” “沒事?!蓖鯋偡€了穩心境,重新低身將那謄抄著名單的折子拾了起來,“這兩日城中亂子不少,在想著該如何安置這些來的人?!?/br> “皇帝所率六軍,損了十之六七,拼拼湊湊還余下點人,對付流民綽綽有余?!?/br> “你別裝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蓖鯋偺ь^掃了眼王有容,他憂慮得哪里是流民暴、亂,他是忌憚王敦。滿朝文武被迫奔赴石頭城覲見皇帝,到時候王敦想收拾誰那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王敦若是忽然發難,他能撈一兩人,但是哪有這么多精力護著數百位公卿。這所謂的百官赴石頭城,分明是局危機四伏的鴻門宴,若是他一旦失手穩不住局面,怕是要血流成河。 想起這地方的亂象,王悅抬手揉了揉眉心,明明頭疼得緊,卻又忍不住盯著那名單上的熟悉名字瞧,瞧著瞧著忽然就笑了下。他有些想罵人,他分明把謝景的名字給劃掉了,就是怕他卷進來,這人卻像是故意和他作對似的。 王悅不得不承認,他的心在瞧見那名字的一瞬猛地顫了起來。 王有容在一旁看著這位莫名其妙笑起來的王家世子,微微偏著頭支著下巴,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第52章 耿耿 王悅時隔很多年后記得那年石頭城的雨季, 淅淅瀝瀝下了數月, 無數公卿大臣沐雨匆匆趕赴石頭城。石頭城是長江渡口之一,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在東吳時期是軍事重地, 孫權曾在石頭城外的水岸邊停泊了數千艘威風凜凜的船艦, 這座其貌不揚的城池走出過三國最強的水上王師。 這座久經戰火的城池曾見證了東吳大帝的輝煌, 而今百年后, 它又將見證另一位皇帝的恥辱,而滾滾江河濤聲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