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那兩個字低沉而緩慢,帶著股壓抑的血腥意味。 王悅抬頭看著司馬無忌,一雙眼平靜而漠然,他背后站著兩列王家侍衛,所有人的手都伏在了佩刀之上。 兔子被逼急了都咬人,何況是狼? 江東的皇族受士族支配多年,司馬無忌今年十三歲,自幼長與皇庭之中,骨子里對蔑視皇權的士族充滿了憎惡,可憎惡的深處,卻又有著一種極深的恐懼感。憤怒與暴力浮于表象,人越是恐懼,越喜歡用這些東西來掩飾。 即便瑯玡王家大不如前,那種恐懼感依舊如影隨形,虎死骨立,殺威猶存。 司馬無忌盯著王悅的臉,模樣像是想殺人。 王悅望著氣得發抖卻沒有再說一個字的司馬無忌,低低說了兩個字,“告辭?!彼跤腥蒉D身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司馬無忌猛地吼了聲,“王長豫!” 陶瞻看著王悅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眼那位忽然瘋了似的拿鞭子去抽一旁墻壁的譙王世子,聽著那一聲聲恐怖的鞭響,陶瞻沒什么反應,只是頗為心疼自己的新買了不久的鞭子,他花了十兩銀子的。 小巷中,王悅伸出手扶住了墻,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世子?”王有容瞧著王悅的模樣,嚇得臉色刷白,他忙去扶王悅。 王悅抬眸看了他一眼,“我沒事,五石散吃多了,渾身乏力?!?/br> “這可如何是好???”王有容急了,“世子你怎會一個人在街上?” 王悅想到前因后果,臉有些黑,“沒事?!贝叫那槠綇托┖?,他看向王有容,“你撞上去做什么?沖撞皇族是個什么罪名?得虧那是司馬無忌,小孩禁不住嚇唬,要是換了別人,你今天就等死吧?!?/br> 王有容頗為委屈。 “你一個老幕僚,在王家干了這么些年,做事不過腦?”王悅深吸了口氣,“就司馬無忌那膽子,頂多就是耍兩下威風,不敢真拿我怎么樣,當街打死我,他要真有這出息還會混成這副樣子?” 王有容低下頭沒說話。 王悅瞧著他這副樣子,“說話??!啞巴了?”他見王有容把頭埋得更低了,終于,他別過頭,呼了口氣,“算了,走吧!” 王有容忙點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陶二:說實話,我以為我會是全場最佳,看我華麗的出場,英俊的相貌,征服世界的妹控設定……話說我真的不是男主嗎? 司馬無忌:辣雞。 陶二:賠我鞭子,十兩銀子,賠錢。 司馬無忌:辣雞。 陶二:好吧,劇透一下王敦回來收人頭了,你爹活不過三章了。 司馬無忌:…… 第48章 真相 次日一大清早, 王悅便起身去了城西的別院, 推門進去時,王悅一眼就瞧見了院中熟悉的垂柳,春風不識故人面, 風景舊曾諳。 王悅望著那柳樹下的人, 恍惚間瞧見了當年太學那位知書達理的少年皇子, 他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司馬紹回頭看他, 一旁的爐子上燙著酒,他手里捏著根細長的竹笛,剛才那斷斷續續的笛聲一下子有了來源。在他的對面, 秋千輕盈地蕩著。 王悅望著那秋千上的人, 視線忽然定住了。 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子, 長得卻像個少女, 一身碧綠的衣裳,她邊笑邊抓著秋千的繩索, 頭上的簪子快從發間掉出來了。王悅盯著那女子眼前的白布看,慢慢皺起了眉頭。 女子聽見腳步聲靠近,像是受驚一般抓緊了繩索,卻又似乎想到什么似的, 鼓起勇氣對著那人笑了起來。 王悅錯愕地看著她。 “她怎么了?” “瘋了?!彼抉R紹冷淡地拋出兩個字。 王悅頓時扭頭看向司馬紹。 “夜宴之后,得知你身亡,她笑了一夜,自己把眼睛挖了出來,瘋了?!彼抉R紹平靜地敘述著, “你找她做什么?” 王悅忽然便愣住了,事情太出乎他意料,他久久沒說話。 王悅確實沒想到,淳于嫣會變成這副模樣,難怪司馬紹近日對他的態度如此奇怪。 王悅席地而坐,目不轉睛地看著吃糕點的淳于嫣,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著這姑娘的場景。廣陵道上,他撞見了被土匪掠賣的淳于嫣,小姑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渾身上下都是傷,衣服破破爛爛,可一雙眼里頭卻滿是血性。王悅將她拉出腐臭的馬車,她忽然沖上前來從王悅腰間奪過刀,回身朝著土匪頭子沖去,她面無表情地那土匪的頭砍了下來。 王悅頭一眼見著淳于嫣,就知道這姑娘是個角色,他走上前去打量著她。 淳于嫣彼時并不知道他是誰,眼中還沒殺意,她仰著頭,滿是血污的臉上,一雙眼寒亮如星斗。 她抬高手腕將刀遞過去,說了兩個字,“還你?!?/br> 王悅忽然笑了下,他解下了披風蓋在了衣不蔽體的少女身上,拿了自己的刀起身離開。 “找兩個人送她入城,隨便給她點銀子?!蓖鯋偵像R前對著侍衛說了一句,便繼續趕路了。 王悅到了姑蘇,在司馬紹的提醒下,他這才發現那少女一直跟在隊伍后頭。 重逢那日,天上下著雨,王悅正在姑蘇的金器店里給庾文君挑簪子,他聽著那店老板的奉承話,捏著簪子隨意地往門外看了眼。 雨幕外,不知為何削去了一半樹冠的槐樹旁,蓬頭垢面的少女站在積水中,她瘦得只剩了一副骨架,一雙眼睛卻依舊清寒。 王悅思索片刻,收了簪子,回頭對著司馬紹道:“太子殿下,我和你商量個事吧?!?/br> 在王悅的慫恿下,司馬紹收留了她,王悅很久之后才偶然從別人的嘴里聽說這姑娘的名字,淳于嫣,挺秀氣的名字,人卻不是這么個樣子。 往事如昨,此時此刻,王悅看著眼前已經又瘋又瞎的淳于嫣,忽然又記起那年廣陵道上還刀的少女。 司馬紹伸手給淳于嫣將快掉出頭發的簪子重新插好,摸了摸她的腦袋。 淳于嫣乖巧地坐著,將手里的糕點遞給司馬紹,小聲道:“沒咬過的,干凈的?!?/br> 司馬紹從她手里拿過糕點嘗了一口,瞧見淳于嫣對著他開心地笑起來,他也跟著笑了下,將手中的竹笛輕輕放在了淳于嫣的手心。 王悅坐在秋千上鼓著腮幫子斷斷續續地吹著笛子的盲眼姑娘,良久才開口道:“找過大夫了嗎?” “沒用?!彼抉R紹望著淳于嫣,過了一會兒,他面無波瀾道:“她不認識你了?!?/br> 王悅已經看出來了,他沒說話。 “當年剛收留她時,得知她在山匪手里頭經歷了些什么,我一度擔心她會輕生,她對我道,在這世道,跟活著相比,一死了之太容易了?!彼抉R紹似乎也陷入了某段回憶,“正因如此,我也沒想到她會瘋?!?/br> 王悅猛地去抓司馬紹的領口,將人一把狠狠揪了過來,“當初夜宴上安排刺客的到底是不是你!” 司馬紹看著王悅,“酒里的藥是我放的,她也是我安排的,但我沒想殺了你,信不信由你,當日的刺客不止一批?!?/br> 王悅盯著司馬紹看了許久,手越攥越緊,忽然,耳邊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笛聲。 秋千上輕輕晃著,盲眼的姑娘低頭吹著笛子,似乎渾然不覺不遠處的吵鬧,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吹著一支無人能辨的曲子,神色溫柔。 王悅望著司馬紹,一點點松開了抓著他衣襟的手,臉繃得極緊。 司馬紹神色依舊漠然,“說吧,你到底找她做什么?” 王悅平復了一下心境,“她父親的事,我查出點東西,我問過了她父親的幾個舊部,當年之事,怕是另有隱情?!?/br> 司馬紹的臉上終于有了些情緒波動。 從別院中走出來后,王悅站在門口良久,他慢慢地攥緊了手,而后轉身朝著王家走回去。 三日后。 王家書房,王導看著坐在對面的王悅,“證詞都送到劉隗那兒了?” 王悅點了下頭,“送去了?!?/br> “事情辦得不錯,第一次便能辦成這樣,確實不錯了?!蓖鯇坦P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字,“接下來的事便是等了?!?/br> 王悅望著王導,過了許久才緩緩道:“父親,我依舊有些不明白?!?/br> “有何不明白?” “偽造人證,編弄口供,散播謠言,就只為了讓劉隗去給淳于伯伸冤?”王悅看著王導,“這樣能成什么事?” “我問你件事,當初是誰殺了淳于伯?” “你?!蓖鯋偯偷負u頭,“不對!你只是調查此事,下令的是皇帝,是皇帝殺了他?!?/br> “若是淳于伯當真有冤,我當然有過錯,但誰要背上濫殺的罪名?” 王悅一下子頓住了。 “替淳于伯翻案,便是逼著陛下承認自己濫殺忠良?!蓖鯇ы戳搜弁鯋?,隨意道:“劉隗不了解皇帝,皇帝多疑,又好面子,內憂外患之際,劉隗此時為淳于伯申冤,落在皇帝眼中,他這是擁兵自重趁機威脅自己,大局未定,他尚敢如此,今后不知要多少猖狂?!?/br> 所有的迷霧仿佛被輕輕吹開,王悅的眼前忽然清明起來,他一下子抓住了脈絡。 “有句古話叫知己知彼,偌大個朝堂,你需要摸透許多人的心思,而最重要的是,”王導望著王悅緩緩道:“你得知道自己在侍奉個什么樣的主子?!?/br> 王悅有如瞬間醍醐灌頂,他頗為驚嘆地看著王導。 王導看著王悅這副樣子,笑了笑,他問道:“對了,聽說前兩日你在街上撞見了譙王世子,他對你動手了?” “沒出事,不過是孩子打打鬧鬧?!?/br> 王導聞聲笑了下,“他今日去告了皇帝,說你命人在大街上打他,他揭開袖子,半條胳膊血rou模糊?!?/br> 王悅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什么?” “出倒是沒出什么大事,你運氣好,皇帝今日顧不上收拾你,不過這段日子你便不要出門了,好好在家反省?!彼戳搜弁鯋?,“皇帝的意思?!?/br> 王悅覺得司馬家真是個個都是厲害角色??! 司馬無忌才十三歲吧?這顛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厲害!厲害!皇族真是人才輩出!王悅氣極反笑,“這種鬼話皇帝也信?” “是你自己不當心,落人話柄,早告訴你了,把狂妄收拾收拾,無論何時,不要看輕別人?!蓖鯇χ鯋偟溃骸靶辛?,下去吧,劉隗一事你已安排得差不多了,這幾日觀望便好?!?/br> 王悅點點頭,臨走前忽然又問了一句,“這事不會有人起疑吧?” 王導一臉隨意,“淳于伯的案子是我經手的,皇帝下令的,若是真的翻案,我與皇帝是一條道上的人,皇帝非但不會起疑,還會更加信我?!?/br> 王悅頭一次這么佩服王導,由衷的佩服。讀書人確實夠陰啊。 “下去吧?!?/br> “是?!?/br> 待到王悅退下后,王導執筆的手頓住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極輕地嘆了口氣。 王悅回到自己的院中,他爬上了屋頂,一直坐到了深夜,接連下了幾日的綿綿細雨,天有些陰。王悅在屋頂坐了大半夜,心里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