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就司馬紹這身板面盤, 硬氣一回, 不知道要迷倒建康多少金粉女兒, 我兄弟從此便是市井江湖里響當當的一號人物了。 王悅覺得可惜,如今的司馬紹比少年時更人模人樣, 當朝太子,招手即來千百羽林天軍,揮手即去無數芙蓉嬌女,風流人物里頭名列前茅, 隨手拈來一句“你報名號,我替你殺了他”,多少氣派!可惜這么氣派的人,卻當不成他兄弟了。 王悅懶得向司馬紹解釋,道了一句“多謝”, 半晌又添了一句“不用”,便沒了下文。 司馬紹看著王悅疲倦的神色,過了很久才開口平靜道:“紀瞻替你父親求情,你父親官復原職了,這尚書臺明日你也不用跪了?!?/br> 王悅聞聲詫異地看了眼司馬紹,“紀瞻?” “右仆射紀瞻,不止是他,過半數的南北士族為王家陳情上書,瑯玡王家這些年在江東的確深得人心,我父皇松口了?!?/br> 王悅看了會兒他,開口問道:“我父親人呢?” “陪著皇帝在勤政殿哭,一下午了,我走的時候,兩人拉著手還沒哭完?!?/br> 王悅覺得莫名其妙,“哭?哭什么?” “談到些開國之前的事,一時情難自禁?!?/br> 王悅一愣,半晌才回過味來,點了下頭。他沒再說話。 司馬紹想起那殿中兩人對泣的場景。 從瑯玡到長安,從長安到洛陽,從洛陽到建康,從永嘉一直到建武,八百里秦川大半個中原,從漢家陵闕一直到長江樓船雪,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兩人說得泣不成聲。 司馬紹望著王悅的臉,忽然又想起當年這人說要給自己當將軍。 那時這人還說他要打回長安去,去看看所謂的雪滿長安道,到時候佳人倒美酒,賬下賞箜篌,他要醉個幾天幾夜,醒來把這些個亂臣賊子殺個片甲不留,連塊亂葬崗都不給他們留!王悅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醉得很厲害了,一通胡言亂語,顛三又倒四,他越聽越覺得可笑。 就憑你? 司馬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記得這么清楚,連當年掩飾得極好的輕蔑都記得一清二楚,王悅太好糊弄,王悅引誰都當知己,把孤獨當坦誠,殊不知別人看他如同看笑話,他也不例外。 南征北戰,這次從一個紈绔嘴里說出來,就是個笑話,何況王悅注定一輩子走不上疆場,瑯玡王家的家主,終其一生到死也只能是個文臣,活在他眼皮底下。沒有長安雪,沒有洛陽詠,也沒有沙場點兵,結局?一場小孩的春秋大夢要什么結局? 勤政殿中對泣的兩個人,一個是大晉的皇帝,一個是大晉的丞相,他們經歷的事比他與王悅經歷的事還要多,可最終也不過如此,他們的結局就是他與王悅的結局,唯一的不同的是,王悅不如王導,而他遠勝皇帝。 王悅的結局,從他出生的那一刻便已經決定了,他只能困在這座建康城中,與天斗,與地爭,直到死為止,與他一模一樣。 要么爭,要么死,二者選其一。 司馬紹覺得王悅已經開始接受這事了,因為他終于不說胡話了,這是件好事,人要學著接受不喜歡的東西,他第一天遇上王悅便懂了這道理,而王悅今天才明白。 他唯一沒想到的是,王悅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惡心的樣子。 王悅坐在那兒,一見司馬紹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又給他添惡心了。他也是無話可說,這可是大晉朝,大街上好龍陽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這事兒很常見!以前雖沒見司馬紹玩過龍陽,但也不記得他這么惡心這檔子事???他瞧司馬紹都快吐了。 有這么惡心? 王悅不懂,他反正覺得挺好的,反過來想想,還能惡心一把司馬紹,真是意外之喜。 司馬紹盯著王悅,也是頗為佩服這人此時此刻還能笑得出來。 “殿下,無論如何,今日之事多謝你了?!蓖鯋傄兄餐?,低低又道了一遍,“多謝?!?/br> 司馬紹掃了眼王悅的膝蓋,沒說什么。 王悅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我伯父叛亂的事,我確實有些沒想到?!彼戳搜鬯抉R紹,“你跟我的舊日恩怨暫且不提,這事確實是王家理虧,君是君,臣是臣,無論之前發生何事,君臣綱常不該忘記,我再跪多少天也應該,錯了便是錯了,即便你與皇帝要屠滅王家,我也沒臉喊冤?!?/br> 司馬紹看了眼王悅,難得見王悅服軟一次,他沒說話。 王悅望著司馬紹很久,低聲緩緩道:“無論你信不信,我一直相信你能做個好皇帝,皇族這么些人里頭,你是唯一一個我由衷佩服著的,我當年就對你說過了,你不當太子,天下沒人配坐這位置,我擁護你不是因為兒時交情,是因為我相信你會是個好皇帝?!?/br> “我父皇昨夜找過我了?!彼抉R紹望著王悅,“他問我,換成是我,我會如何處置王家?!?/br> 王悅看著司馬紹的臉。 司馬紹迎著他的視線,“我告訴他,破釜沉舟,盡誅王氏?!?/br> 王悅沒說話。 “這不是唯一的活路,卻是唯一一條振興皇權的路?!彼抉R紹看著王悅,緩緩道:“可惜我知道他辦不到,他不是光武這般的中興之主,他退了?!?/br> 王悅輕輕吸了口氣,“你非得如此直白嗎?我總覺得你說完便要殺人滅口了?!?/br> “你會怕?” “怕?!蓖鯋傸c了下頭。 司馬紹望著他,“怕什么,也不想想,我如今殺你有何用?要殺便殺你全家了?!?/br> 王悅張了張口,啞口無言,他覺得司馬紹這是在說笑,但又不覺得這好笑,但他最好還是奉承這位笑一笑,“殿下,倒是比從前有意思多了?!蓖鯋偤茏R相。 “皇帝不敢滅王家,王導料準了此事,他是對的,全建康的官都知道皇帝是個什么樣的人?!彼鯋?,“但他們不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br> 王悅默然了一會兒,這話是真的,確實沒多少人知道司馬紹是個什么樣的性子,他和司馬紹認識十年,也不敢說一句了解他。過了很久,他才低聲道:“你滅了王家,將來若是王敦真的攻入建康城了,你打算如何?殿下可曾想過有這可能?” “我記得從前你帶我去賭場,你和我說,賭錢是圖個樂子,這樂子不在‘錢’字,而在于一個‘賭’字,賭就好了,反正你總會輸的,也總會贏的?!?/br> 王悅后悔了,當時不該說鬼話騙司馬紹錢的。 司馬紹看著王悅的臉色,“王敦起兵,幌子是清君側,皇帝不殺王家,是怕王敦真的攻入建康城后大開殺戒,留著王家,王敦至少不會真的要他的命,雖然我不認同,但他確實是如此想的?!彼抉R紹忽然笑了下,“但我與皇帝不一樣,我沒有退路,王敦攻入建康城必然會扶植新的皇儲,我只有一個下場,既然如此,滅不滅王家都是一樣的?!?/br> 王悅絲毫不懷疑司馬紹這話的真實性,司馬紹說的這么直白,明顯是動了殺意,當初司馬紹連他都殺了,不用指望這人有多悲天憫人了。 司馬皇族這一代都是些什么怪物? 王悅心思轉著,面上卻依舊平靜,“瑯玡王家為江左功臣之首,你這樣不怕失了人心?” “你錯了,滅王氏的是我父皇,不是我?!彼抉R紹平淡道:“我若是登基,必然為王氏一族平反,昭雪冤獄,另立碑文,還你王家一個公道?!?/br> 王悅猛地沒了聲音。 夠狠。 如果這事不是在討論要不要殺他全家,他幾乎要為這位以“仁義”出名的當朝太子拍案叫絕,什么叫機關算盡,這就叫機關算盡!確實是塊當皇帝的料! 他看向司馬紹,“太子,我以前怎么沒看出來你聰明成這樣?” “我告訴過你許多次,不要輕信,無論是父子妻兒還是手足兄弟,都不要輕信,世上的活人靠不住?!彼抉R說這話的時候,心境忽然有了幾絲波動。他原本大可以一直騙著王悅,扮演一個親如兄弟的知己,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何要和王悅把話攤開說,其實想想原沒有必要。 王悅沉默片刻,有些氣絕,卻又難得松了口氣,“話你全都說出來了,舒服!”他看著司馬紹,“你和我說了大半個晚上,不會只是為了提前告訴我一聲,明日要殺我全家吧?” 司馬紹冷淡地笑了下,“不會?!?/br> 王悅盯著他看,“那你還想干什么?” “心中有些過意不去,找你說說話?!?/br> 王悅乍一聽見這一句,整個人都愣了下。司馬紹你是看我最近失勢混得慘,專程過來嘲弄我的吧?你想殺我全家,心中過意不去,于是找我說說話讓你殺得更輕松些?司馬紹,這個喪心病狂的想法你是如何產生的? 王悅也就是跪了三天尚書臺身體太虛,加上最近王家失勢他不好太張狂,否則他已經開始擼袖子了。 司馬紹你不要以為我真不敢打你。 司馬紹明顯從王悅眼中讀出了這一句,笑了下,“士可殺不可辱?” 王悅把氣壓回去,低聲道:“不敢?!蓖跫易罱﹄y的,得罪不起人,他淡漠道:“你想殺就殺想辱就辱吧,我這兩日報應一樁接一樁不差你這一件?!?/br> 司馬紹看了他一會兒,像是想到什么,眼神微微變了下,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道:“想和你做個買賣?!?/br> “怎么?太子殿下要賣什么?賣棺材???”王悅望著他,“也是,幾百口棺材也能小賺一筆了?!?/br> “我并不喜歡你說話的語氣?!彼抉R紹望了一眼王悅,“自以為很從容風趣?” 王悅深吸了口氣,“行吧?!?/br> “想活命,和我做個買賣?!?/br> “說?!?/br> 司馬紹看了他一會兒,“庾亮前兩日與我說,你必然會效忠于我,哪怕我對不住你?!?/br> 王悅頓了下,他總不能說我讀過史書知道太子殿下你便是文成武就的晉明帝吧?即便是沒讀過史書,他也只能選司馬紹,司馬皇族確實挑不出第二個配當皇帝的人了,若是太平之世倒也罷了,可如今是亂世,還是中原淪喪的亂世,王悅只能硬著頭皮選司馬紹。 所以實際上他并不想與司馬紹鬧得太僵,因為他沒選擇,說出去都沒人信??!回回兩人對峙,幾乎全是司馬紹先挑的事。 王悅望著面前的男人,選擇了沉默。 司馬紹輕點了下頭,“瑯玡王家若是倒了,江左必然動蕩極大,我其實也不太愿意見著這種局面,王家若是愿意效忠皇室,這事不是不能商量?!彼抉R紹覺得有些悵然,忠君本來是為人臣子的本分,可如今這局勢,竟然要用計威逼利誘,說王家人一句其心可誅其實真不冤枉他們。 王悅看著他,忽然就懂了司馬紹今晚繞來繞去究竟是個什么意思,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選擇直白地開口問道:“你的意思是,你想讓我做你的走狗?好聽點,叫黨羽?” “隨你如何想,叫什么都行,你只需答應幾件事,瑯玡王氏永遠效忠于晉室,你永遠效忠于我,王敦若是入京,你會擺平這件事,明日我可以留著王家,你可以回家和你母親團聚?!?/br> 王悅聽后,忽然笑道:“你這也太抬舉我了,我只是個王家世子,我上頭還有個王導,行,先不說我答應你之后能不能辦到,即便是我能辦到,我說我答應,太子你這不會信吧?我現在答應你了,王敦一入京我反悔了,你會冒這險?你壓根就不信我?!?/br> “我信你?!彼抉R紹點了下頭。 王悅頓住了,司馬紹太爽快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久他才緩緩道:“口頭答應就成?還是我給你再立個字據?” 司馬紹走上前,在王悅身邊坐下,他從袖中緩緩掏出個巴掌大小的盒子。 王悅倚著床頭看著他,見司馬紹不動,他從司馬紹手里拿過那盒子,打開看了眼,發現是些壓實的粉末,他蘸了一點聞了下,“五石散?”他抬頭看向司馬紹,“我又不吃這個,你送我這東西干什么?” “我信你會幫我,但是這遠遠不夠?!彼抉R紹起身負手站在他面前,“五石散里頭另摻了東西,一旦服用,幾乎不可能斷服,同樣的藥只有我手里頭有,我拿這東西不是為了逼你,靠這種東西控制人心太荒謬,藥在你手里,你服不服隨便你,想扔了也行,我不會過問?!?/br> 王悅皺了下眉,“那你給我做什么?” “我只是告訴你幾件事,第一,我選擇留著王家,我付出了代價,各路人馬得知王氏未滅,必然以為皇帝給自己留退路,這極有可能造成王敦入京,而王敦一旦入京,我作為儲君我是頭一個死的?!?/br> “第二,你口頭一句話,我信了,并且把命押在了你身上,我這是在拿命在賭,我手底下一幫人得知消息會造反,我這決定做得不容易?!?/br> “最后,我還是想說,我信你,我寧愿你不要服這鬼東西,你也信我一次,哪怕是最后信我一次?!彼f完了,沉默地看著王悅,過了一會兒又低聲道:“這東西傷身,而且不止一點半點?!?/br> “不必了?!蓖鯋偪戳怂S久,忽然笑了下,低頭挖出了一塊放在了嘴中,他仰頭便咽了下去。 司馬紹看著他的樣子,眼中瞬間冰冷起來。 王悅咽了一會兒,猛地扶著床沿低頭咳嗽起來,裝英雄沒裝成,他推了把站在他跟前的司馬紹,“幫我倒杯水!” 司馬紹沒說話,看王悅咳了好一陣子,他這才回身去桌案上給王悅慢慢地倒了杯水。他走回來,坐在了王悅的身邊,將水遞給他。 王悅低著頭,過了很久才問道:“能派人送我回王家嗎?我不想在這兒,我母親幾日沒見著我了?!鳖D了片刻,他緩緩道:“我現在這樣子一個人怕是回不去?!?/br> 司馬紹頓了一會兒,良久,他才輕點了下頭,“王彬我會幫你照看?!?/br> “多謝?!?/br> 尚書臺外候著輛碧青色簾幕的馬車,王悅跪了三天膝蓋發軟,還是侍從給他扶上去的,他坐在里頭,抬頭看了眼,未來得及放下的碧青色簾子外,年輕的太子負手立在夜色中,依舊是一派溫文儒雅好模樣。 王悅對著那馬車夫囑咐了一句,“不要趕太快?!彼戳搜勰乔邦^的馬,有些欲言又止。 那馬車夫一瞧見王悅的神色,以為他害怕,便安慰道:“公子放心,這馬已經訓得極為溫馴了,夜里我給公子慢慢地趕?!?/br> “這馬溫馴?”王悅的臉微微扭曲,“你不要騙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