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那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可瞧上去卻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一雙亮得出奇的黑色眼睛讓他顯得很年輕,穿著件武將官服,渾身都是精神氣。評斷這個年紀的人的很少說外表如何,無論男人女人到這年紀全都是皮松rou弛,談什么英俊不英俊貌不貌美未免讓人啼笑皆非,但這個男人是個例外。 這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哪怕他瞧著年紀大了,可你第一眼見著他,你依舊覺得他很是倜儻英俊,甚至有還有些風流意味。 鎮東大將軍王敦坐在堂前,灌了一大口江東最貴的茶,隨意地噴到了自己的刀上,然后他轉著塊破抹布隨意地擦著自己的刀,堂下站了七八位參將,一時鴉雀無聲。 “說說??!”王敦低聲笑了下,“一個個的都啞巴了?” 沒人應聲。 王敦掃視了一圈,最終視線落在最右的一位年輕將領身上,“錢鳳!瞧你平時話多得很,出來!說兩句!” 那被點到名的年輕將領上前一步,他沉吟片刻,開口道:“大將軍,皇帝先前令譙王司馬承刺湘州,后又命劉隗領兵出鎮,如今重兵鎖境,矛頭直指荊州,陛下此舉,甚寒荊州將士之心?!?/br> 王敦笑了下,“皇帝他想如何便如何,做臣子的如何能說皇帝的不是,皇帝永遠沒有錯的?!?/br> “陛下沒有錯,當斬的是陛下身旁那群妖言惑眾的宵小。古來盛世皆是圣賢輔國,宵小當政,國危矣,如今的建康滿是烏煙瘴氣,陛下聽信小人讒言,遠離肱骨之臣,長此以往,民心不復,大晉國之不國!” 王敦望了一眼錢鳳,“國之不國?” “大將軍坐鎮東南三十余年,身擔重任,是江左民心所歸?!卞X鳳朗聲道:“此乃社稷存亡之際,大將軍身為國家棟梁,當仁不讓?!?/br> “當仁不讓?”王敦笑著看了眼坐在屏風后頭的文弱少年,而后漫不經心地望著眼前的年輕將軍,“錢鳳,你倒是說說,如何算當仁不讓?” 年輕的將軍筆直地立在堂前,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誅宵小,清君側?!?/br> 平地一聲驚雷,荊州妖風滾煙塵,十萬鐵騎下金陵。 第44章 殺誰 王悅回了王家, 聽聞王敦來了書信, 他茶都來不及喝一口,帶著聒噪不休的王有容直奔王導書房。 王導此時人在尚書臺,書房里空無一人。 王悅看了眼守衛, 守衛分明是怕了王悅, 在猶豫著攔與不攔時, 王悅當著他們的面推門走了進去。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沒敢說話。 王悅進屋直奔桌案,隨意地在案上亂翻了一陣,在王有容一聲聲“使不得”的驚恐勸說下, 他終于從公文堆中翻出了王敦寄來的書信。 王有容忙道:“世子!拆不得!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要是教丞相知道了……” “嗯, 知道了?!蔽吹人捨凑f完, 王悅已經滋啦一聲撕開了信封, 抖開了信紙。 差點被話憋死的王有容:“……” 王悅低頭認認真真地讀完了,沉默了片刻, 他將書信緩緩地又疊了回去,他走到桌案前,忽然低下身翻找了起來。在王有容倒吸涼氣的嘶嘶聲中,他翻出了這幾日王導與朝臣的來往文書, 嘩一下攤開便低頭讀了起來。 王有容就差沒雙手合十求菩薩保佑王導此時千萬別回來。 王悅讀完了所有的東西,抬頭看向喃喃念經的王有容,問道:“你不是崇尚黃老之術?你求菩薩有用?” 王有容瞧王悅還在笑,氣不打一處來,他趕緊沖上前將散落在地的文書啪啪幾下收拾后, 又將王悅手中的文書奪過來,“世子!我求求你了!有事我們等丞相回來再議不遲!你可別翻丞相的東西了!” 王悅望著王有容那副樣子,無所謂地笑開了,“這算什么?我兒時還在他文書里夾過三文錢一本的春、宮圖,他還糊里糊涂地帶去上朝了,朝上到一半書還掉了出來,你瞧我也沒缺胳膊少腿不是?你怕什么?” 王有容聽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目瞪口呆片刻,“祖宗!你真是我祖宗!咱們趕緊走吧!”他伸手就去拉王悅,“丞相早說了!沒他允許,誰都不許進書房,你不怕死,下官怕??!” 王悅感覺胳膊被王有容拉住了,他不慌不忙地,反手抓著王有容的胳膊將人一把拽了回來,懶洋洋道:“別急,我問你幾件事?!?/br> 王有容差點沒痛哭流涕,“世子!我求求你了!有事出去說成嗎?” 王悅拍拍王有容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我問你,王導這兩年一直這樣?” “什么這樣?” 王悅掃了下那疊文書,“皇帝對王導這態度從何時開始的?” 王有容看了眼那文書,似乎頗為為難,過了很久他才低聲道:“世子,你是丞相的兒子,你還能不知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王悅忽然便沉默了一會兒,他扯出抹隨意的笑,“這你還真錯了,我的確不知道。本世子這些年活得風光瀟灑,每天光盼著自己能去打仗出風頭,立大功,朝中這些糟老頭子的零碎事如何入得了本世子的眼?” 王有容略顯詫異地看了眼王悅。 王悅緩緩道:“我是真的不知?!?/br> 王有容頓了會兒,不知道如何安慰王悅,整理了一下思緒,他還是磕磕絆絆地把這兩年皇帝與王導之間的事兒跟王悅說了些,他開口道:“這兩年陛下忌憚南北士族,朝中許多事都不讓丞相插手,大將軍多次上書,陛下都敷衍過去了?!?/br> “那王導豈不是很閑?”王悅輕輕笑了下,手隨便拿起一份文書,,“看來皇帝也知道王導勞碌命,知道他太閑,便打發他去干些零碎小事,一大把年紀了,還在為朝中官員今年的冬衣cao閑心?!?/br> 王悅將那文書往案上一遞,啪一聲輕響。 王有容無奈道:“陛下這兩年治理江東,對丞相的‘鎮之以靜’的政令頗為不滿,丞相便不再過問朝中許多事了?!?/br> 王悅沒說話,過了很久,他忽然笑了一聲,“我還記得我兒時,上元節下雪天,皇帝還未登基,微服來王家邀王導去踏雪行舟,他披著白狐裘站在院子里,手里牽著匹白馬,王導快步走出去,兩人并肩冒著大雪往外走,邊說邊笑,我伯父回頭對著我母親大聲嚷道,瑯玡王比他還像王導的血親兄弟,他說這酒沒法喝了,爐邊圍著的人都笑起來?!?/br> 這才多少年過去,便已物是人非到了這境地?說好了契同友執呢? 飛鳥盡,良弓藏。 王悅撫著那文書,許久沒聽見王有容的聲音,一抬頭卻瞧見穿著官服的王導站在門口,瞧那樣子也不知是站了多久了。 王悅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鎮定而從容地打了個招呼,“這么早?回來吃飯???” 王導看著將腳擱在案上的自家長子,又看了眼一旁面色慘白有如死期將至的王有容,他對著嚇壞了的王有容輕輕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下去。 王有容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馬上滾了。 王悅在席子上斜躺著,穿著黑色靴子的腳在案上輕輕晃了晃,他打量著王導,琢磨著他現在立刻跪地抱著王導大腿求饒還來不來得及,還是打死不認把事情全推王有容身上去?王悅正糾結著,王導已經朝著他走了過來。 王導一眼就瞧見了桌案上那封拆開過的書信,問道:“看過了?” 王悅立刻搖搖頭。 王導很是淡漠地看著王悅。 王悅馬上認慫地點點頭。 “信上寫了什么東西?看得懂嗎?” “皇帝派劉隗戴淵鎮守合肥淮陰,明面上是為了鞏固邊防,實則是為了對付伯父,伯父給劉隗寫了封信,劉隗回伯父一句‘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蓖醵仡D了下,“伯父快氣死了?!?/br> 王導看了眼王悅擱在案上的腳,王悅刷一下把腳放下了,他冷淡地問道:“你讀了十來年書,也算半個讀書人,‘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知道這句話是何意思嗎?” 王悅明顯頓了下,過了一會兒,他緩緩道:“劉隗……劉隗不是魚,他忘記了道術……他還說伯父也忘記了道術,兩人一起忘記了道術,他……他主要想要氣死伯父?!蓖鯋傸c了下頭,鎮定地看著王導。 王導聞聲看著王悅久久都沒說話。 王悅點點頭,自己附和自己道:“劉隗這人確實不是個東西?!?/br> 王導有時候難以相信王悅是他親生的,這說話的水平確實不像,他盯著王悅看了會兒,王悅這性子很奇特,不像他,也不像曹淑,王悅就像是坊間流傳的那種天煞孤星,天生地養,不知道就從哪兒蹦出來了,落在了他頭上,便成了他家的天煞孤星。天、煞、孤、星,這四個字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好東西,可王導心里卻莫名很喜歡,王家養了一顆天煞孤星,是從天上掉來的,很是珍稀。 王導望著還在琢磨著如何強詞奪理的王悅,拂袖在他面前坐下了,淡漠道:“我早警告過你了,不要隨意進出書房,更不要把東西帶進帶出?!?/br> 王悅拿袖子給王導抹了下桌子,笑道:“我看外頭的侍衛沒攔我,我會錯意了?!?/br> “王家有誰敢攔著你?”王導打量著王悅的臉色,問了一句,“身上的傷如何了?” “差不多痊愈了?!?/br> “沒再吐血吧?” “沒有?!蓖鯋傂α讼?,“云叔說了,我身體底子好,好好養幾年就養回來了?!?/br> “那就好?!蓖鯇c點頭,“你沒事少往外頭跑,好好在家休養,多陪陪你母親?!?/br> “成吧?!?/br> 王導望了眼案上的那堆文書,“翻著什么了?” “沒什么?!蓖鯋偟皖^笑了下,“隨便看看。不過話說回來,”他抬頭看了眼王導,“皇帝近兩年防你防得緊??!跟防賊似的。你們怎么鬧到這地步了?” “如今江東的局勢與過去大不相同了,南北士族不斷壯大,皇帝憂心也是難免?!蓖鯇梦臅圩虞p輕拍了下王悅的手,“說話當心些!近日不太平,小心禍從口出?!?/br> “知道,我這不是和你一人聊嗎?四下又沒外人?!蓖鯋偲^望著王導,“我瞧那劉隗很是得意啊,又領兵外鎮,又征發各世家大族的僮客,還招攬流民,手都快伸到豫州去了,所以你是真的失寵了?” 王導聽笑了,“你對朝中的事不聞不問,對東南的事倒是很清楚啊?!?/br> “所以呢?”王悅一臉好奇,“你真失寵了?” “養鷹犬玩物才用得上寵這個字,你父親我這副模樣,應當叫失勢?!蓖鯇⑽⒁恍?,“不過你放心,還能湊合供著你,你在外頭不必對人低頭,該如何猖還是如何猖,王家的門面靠你撐著呢?!?/br> 王悅看著王導良久,久久都沒說話。 王導瞧著他那副模樣,低聲笑道:“你怎么了?是怕王家真的失勢?放心,我哄你玩的,瞧給你嚇的?!?/br> 王悅望著王導,一字一句低聲道:“父親我問你件事,若伯父真的被逼反了,事情會如何?” 王導沉吟片刻,開口道:“若真是這樣,那你便很可憐了,要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活,誰見了你都會上來踹兩腳?!?/br> 王悅撐著桌案,緩緩笑開了,“是嗎?那還真是難得!” “誰讓你平時得勢便猖狂,不收拾你收拾誰?”王導看著王悅那副不成器的樣子,一直看了很久,終于嘆了口氣,“害怕嗎?” “有何好怕的?他們敢殺我嗎?”王悅笑了起來,“一群人連殺我都不敢,有何好怕的?” 王導聞聲頓了下,他打量著自己的長子,這孩子真的不像他,從長相到氣質再到才華,這孩子沒有一處是符合他期望的,可唯獨這一股烈烈的英氣,既不像他,也不像曹淑,仿佛是他自己生來便有的,時常教他耳目一新。 他看著王悅,過了許久才道:“沒事就回去吧?!?/br> “好!”躲過一劫的王悅十分識相。 ……荊州傳來消息的時候,樹下的爐子里煎著藥,殘陽如血,王悅正坐在院中和王有容商量著明日與溫嶠見面的事宜,侍從直接從門外沖了進來。 “怎么了?”王有容瞧見那通報的侍從慌亂的神色,皺了下眉,“成何體統?” 王悅看向那侍從,“別理他,他中午給王導嚇傻了,說,怎么了?” 那侍從撲通一下撲跪在地上,“世子,大將軍反了!” 王悅頓住了。 王有容聞聲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侍從,嗓子都尖了,“你說什么?” “大將軍反了!” 王悅猛地起身往外走。 深夜,王家大堂前,所有人整整齊齊地坐著,通紅的燭光照著在場所有人的臉龐,整個大堂鴉雀無聲,只聞蠟燭燃燒的噼啪聲響。王悅坐在靠下的一個角落位置,兩只手的手指交叉疊著,他沉默地感受著這無聲蔓延的沉默。 就在這里,剛剛發生過極為激烈的爭吵,他的叔伯們從建康各地趕過來,齊聚一堂,就王敦反叛一事吵得不可開交。 四個多時辰,喧囂才終于散去,所有人都冷靜了下來,他們坐在這堂前沉默地看著夜晚一點點降臨,沒有一個人敢離開。夜色依舊靜謐,可從今夜的黑暗中能依稀嗅到血腥味,荊州十萬鐵騎的馬蹄聲一下下落在眾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