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王悅看著那披麻戴孝口若懸河的文弱書生,望著他的眼神漸漸變了,他靜靜地聽著,好像這瑯玡還真是王有容說的這樣子了。 百姓安居樂業,萬物欣欣向榮。 王悅低著頭輕輕笑了下,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自古太平多粉飾啊。 王悅養了小半個月的傷,才開始漸漸地停止吐血,臉上也多了些活人的血氣。他捂著胸口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覺得自己真是個命大的人,怎么折騰都死不了,就這命,這上輩子得是積了多少德、行了多少善??? 王有容興沖沖地拿著盒東西沖進來,“世子!” 王悅抬頭看去,人未到香氣先滾了過來,他差點被嗆住了,低著頭輕輕咳了聲,望著王有容道:“干什么呢?” 王有容一臉狗腿樣子,在王悅面前坐下了,“世子我跟你說個事你肯定高興?!?/br> 王有容看出王悅最近精神不太好,想盡了法子討王悅歡心,王悅雖然捂著胸口每天感覺自己快死了,但還是要對著這位殷勤的下屬強顏歡笑,并且表現出本世子真的很開心啊,然后哈哈哈哈。王悅看著一臉興高采烈的王有容,知道自己又該裝出被取悅到□□的樣子了,他在王有容期待的目光下,問道:“什么事?” “世子上次讓我找和謝陳郡有關的江東土木一事,有點眉目了。謝陳郡他這個人,沒想到他還真的動過土木?!蓖跤腥菀荒樠Φ赝鯋?,“不過不是宮殿閣樓,而是運河?!?/br> “運河?” “對,他當年負責修過一段運河,只修了一段,此事后來因為朝廷沒錢不了了之,但是當年些工匠的稿紙還是留下來了,足足有半人高,這些年一直封在中書省的府庫里,我去翻了一遍,發現里頭有一張竟然是謝陳郡自己畫的,風格很是特殊?!彼謱⒑凶臃旁诎干?,替王悅打開了蓋子,“世子過目?!?/br> 王悅伸手拿起那張紙,緩緩地卷開了,他望著上頭熟悉的東西,視線頓住了。 王有容湊近了些,殷勤地笑道:“世子是找的這個吧?這下世子可還滿意,世子你可不知道,這些日子我……” 王悅忽然一口血吐了出來,他猛地伸手捂住了嘴,下一刻血瘋狂地從指縫里溢出來。 一句話沒說完的王有容直接給看愣了,“世子!” 王悅死死地抓著那圖紙,眼睛慢慢猩紅起來。 真的是你。 王悅紅著眼盯著那張稿紙,像是要把那張紙給生吞了,他盯著那稿紙上絕對是現代制圖風格的圖案,渾身都在止不住地發抖。 竟然真的是你。那為什么,裝著不認識我?王悅低下頭捂著嘴,在王有容驚懼的目光中,血從他的鼻子里涌了出來。 大夫趕過來的時候,王有容都嚇傻了,他卷著舌頭話都說不清楚了,他也真的懵了,不是王悅說要讓查的嗎?怎么查著了非但不高興還張口就吐血?那之前他也不知道會這樣??! 王有容守在王悅床頭盯著王悅,生怕王悅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王悅要真死了,那他……那他也太冤枉了吧? “世子?”王有容抓著王悅的手,“世子你沒事吧?” 一旁的大夫伸手將王有容一把拎了起來放在一旁,走上前來幫王悅施針止血。 王有容坐在床頭守著昏睡的王悅,仔細又低頭琢磨了一下手里染著血的圖紙,他看了會兒,沒看出什么東西,奇怪的符號像是尺寸,雖說風格是一般圖紙不大一樣,但是看還是看得懂的,說白了,不過是張比較奇怪的稿紙罷了。王有容有些困惑。 外頭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王有容放下圖紙看了眼還在昏睡的王悅,起身給他將門窗關嚴實了,王家大夫在屏風外頭守著,他走過去問了王悅的情況,問得挺仔細的,幾位大夫抓著他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千萬別再刺激王悅,王有容全程都在用力地點頭。 等王有容終于問清楚后,他轉身繞過屏風,整個人頓時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床上空無一人。 大街上下著雨,更夫提著燈撐著傘,匆匆忙忙地從街上跑過,敷衍地沿街喊了幾聲了事,打算早點回家鉆被窩。他低聲咒罵著這大雨,一抬頭忽然發現街上站了個人,他下意識抬起燈籠照了下。 王悅站在謝家外頭,渾身都濕透了。他看了眼那更夫一眼。 那更夫一眼就看見了慘白慘白的臉,還有鮮血似的朱紅色衣衫,他猛地尖叫了一聲往后退重重地摔在了雨中,“??!”爬起來瘋了一樣跑了。 王悅立在原地沒有動,他看著面前緊閉的謝家大門,沒有走上前去。 前塵往事從眼前一一掠過,王悅站在夜雨中,一動不動地望著那謝家的大門,他已經沒了知覺,也不覺得多冷,只是心里有些難受。 為什么裝作不認識他呢? 一直跟著王悅的謝家劍侍望著那雨中孤零零立著的年輕世家公子,天色昏暗,那年輕人立在夜雨中,渾身散發出一股將死之人的氣息,他什么都沒說,可誰都看得出來那種絕望感,夜雨下得越來越大了,他臉上的血色被一點點沖淡。 終于,一位青衣劍袖的劍侍轉身離開,他冒雨翻入謝家,敲開了院子的門,“大公子在嗎?” “大公子出去了?!?/br> 劍侍微微一頓,沒了聲音。 雨停的時候,街上空空蕩蕩,天亮了,大雨過后,天地間一片清明。 王悅自己一個人回了王家,此時正躺在王家的院子里的矮榻上閉目養神,他渾身都濕透了,也懶得換衣裳,就這么窩在這兒睡了。 院子里王有容正上躥下跳地指揮侍者們煎藥,回頭瞧見王悅閉著眼,還以為他斷氣了,差點沒嚎出來,結果發現胸口還在微微起伏,一口氣又給生生憋了回去,他跑回去拿了好幾床厚厚的棉被,把王悅裹得嚴嚴實實的。 王悅差點沒被悶死,他睜開眼看著驚魂未定的王有容,“你干什么呢?” “世子,你這可如何是好?”王有容擦著王悅的頭發,“你這昨晚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怎么還高燒上了呢?你這可如何是好???”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我喘不上氣了?!?/br> 王有容一聽喘不上氣,臉色更白了,“世子!可別說喪氣話!” “不是,你把被子給我抱下去,我快喘不過氣了?!?/br> 王有容:“……” 院子里的下人退下去一批后,整個院子里清靜了不少,王悅坐在榻上抬手一點點地喝著藥,他盡量把藥往自己的胃里灌,能灌多少是多少,把最后一口咽下去后,他抬手捂住了嘴防止自己吐出來。等惡心感散去后,他坐在榻上曬剛出來的太陽,陽光照在身上,他渾身漸漸暖了起來,他輕輕靠在了榻上,面容平靜而柔和。 王有容坐在他身旁不遠處煎著藥,搖著蒲扇的手緩緩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眼在大太陽下閉著眼睡著了的王悅,捏著蒲扇的細柄沒說話。他看著王悅青筋分明的手,最終的視線落在王悅清秀的臉龐上。這么看去真不像是個弱冠的年輕人,反倒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甚至因為太清秀了,還有些像小姑娘。 還挺禁得住折騰。王有容回過頭,繼續慢慢地搖著蒲扇煎藥,眼神有些漫不經心。 謝景回到謝家的時候,王悅早已經走了,他坐在堂前聽著劍侍的稟報,袖中的手忽然緊了下。 “你說他在雨中站了一夜?” “是,天快亮時自己走了回去?!?/br> 謝景沉默了許久,低聲道:“他身體如何?” “王家沒傳出消息,但昨日回王家的路上,一直在吐血?!薄?/br> 謝景頓住了,過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往后攔著他?!?/br> “是?!?/br> 王悅在屋子里躺了三四天,臉色好了些,他覺得自己就算是沒好了個七七八八,那也好了個四五分,能走能跑,沒多大問題。 “世子你上哪里去?”王有容多嘴問了一句。 “謝家?!?/br> 王有容聽王悅這么說,心里直嘆這位祖宗真能折騰,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勸勸,忽然又想,也成。 王有容于是高高興興地陪著生龍活虎的王悅去了謝家,半路上,他瞧見王悅還相當有興致地從路邊一個小姑娘手里花重金買了堆紅線。那小姑娘七八歲大小,大約沒想到今天能遇上這么個錢多人傻的玩意,把紅線球往王悅手里頭一塞,拿著銀子一溜煙跑沒了,生怕王悅反悔要把錢追回去。 王悅倒是掂著那胡桃大小的紅線球挺樂呵,沒覺得自己哪里吃虧。 王有容勤儉持家慣了,見狀臉都黑了。 王悅扭頭看著他那張黑臉,忽然便笑了,“她說這是月老祠的紅線?!毖韵轮獠惶?。 王有容:“都是騙十二三歲小女兒的,上元節三文錢一捆還送個鴛鴦戲水的荷包?!?/br> 年方二十的相府公子捏著那紅線頓了下,“哦?!?/br> 一行人到了謝家,王悅站在門口看了兩眼,侍從上去敲開了門,他抬腳不緊不慢地走了進去。 難得這次謝家大公子不在院子里看書,他在謝家后院的竹林水榭,王悅找著他的時候,他就坐在水岸邊,身后竹林郁郁蒼蒼。 王悅讓所有人下去,自己放輕了腳步聲朝著那人慢慢地走過去,他在他身后站住了,“謝大公子挺有雅興,看水花呢?” 謝景早聽出來身后是他,回頭看了眼,果然瞧見朱衣如楓火。 王悅在他面前的石頭上撈起衣擺盤腿坐下了,一雙眼像是在笑,“謝大公子,多日不見啊,別來無恙?” 謝景看著王悅的臉,王悅雙眼神采極燦,讓人幾乎注意不到他蒼白的臉色,他看了他一會兒,血有些冷了下去,王悅是真的傷得不輕。 王悅在他面前看著他,忽然道:“謝大公子你臉色瞧著不好???這是哪里病了?”說著話,他伸手去握謝景的手,一把握住了,“這手怎么涼成這樣?”他捏了捏,說著話從袖中掏出紅繩給謝景纏上了。 謝景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腕上被縛了根紅繩,而王悅正在綁著,他瞧見王悅手腕上金色的長命鎖,抬頭看了眼他。他沒出聲阻止。 王悅把紅線綁上去了,又打了個結,余光瞥見謝景的手腕上似乎有東西,還沒來得及掀開袖子細看,手忽然被謝景抓住了,他渾身一僵,隨即笑了下,抬頭望著謝景,僵持了一會兒,他忽然道:“謝大公子,本世子覺得你這是有病??!” 謝景看著他,等著他胡說八道。 王悅道:“謝大公子,你瞧你這臉色,你這臉色太差了?!彼鹆硪恢粵]被謝景抓著的手,似乎要碰謝景的臉,卻又在三四寸的距離上停住了,他的手有些輕微顫抖,他頓了片刻,忽然動手替謝景理了下垂在一旁的黑色頭發,“這頭發亂了?!彼檬州p輕撥了兩下,笑了笑。 謝景垂眸望著他,眼中一點點暗了下去。 王悅坐回了石頭上,盤著腿,手里頭拉著紅繩,另一頭系在了謝景的手腕上。他深深地望著謝景,輕輕地扯了下那線,開玩笑般道:“謝家大公子真是適合綁著,瞧這氣質,拿繩子栓起來藏家里頭,那就是……”王悅頓了半天,總覺得此刻說“狗”很是敗氣氛,但是他又意外地覺得這主意其實不錯的。 這年頭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不都流行養點什么嗎?就跟庾文君養兔子,祖逖養狗,溫嶠養斗雞一樣,他覺得他把謝景拖回去養起來也很是不錯啊。他望著謝景,自己被自己的念頭逗得笑了下。 他覺得自己這人心腸確實蠻歹毒的,得不到就要把人綁回去當狗栓起來,還不許他見人,只準看自己一個人,只準對自己一個人說話,就是死也得死在他懷里。 王悅從前一直覺得自己心地還是蠻善良的,他忽然就不這么覺得了,他這簡直就是衣冠禽獸啊。 謝景看著坐在面前捏著根紅繩不知道想什么東西想迷糊了一直在笑的王悅,伸手輕輕地拽了下手里頭的繩子,把王悅的魂慢慢地給拽回來了。 王悅感覺到繩子傳來的震動,回過神抬頭看著謝景,忍不住又低頭笑了下。 謝景輕輕拉了下繩子,“怎么了?笑什么?” “沒事?!蓖鯋偺ь^看向他,“沒事,我忽然想到月老牽著一大群狗……”他閉了嘴,笑著看向謝景,盯著看久了,眼中慢慢地變黯了些,他忽然笑道:“謝大公子是個妙人啊?!?/br> 謝景望著他,不知怎么的,他覺得王悅似乎沒那么高興。他看了眼手腕上的紅線,又看了眼捏著紅線坐在石頭上扭過頭去眺望湖面的王悅,他看見王悅的手有些輕微顫抖。王悅的臉色其實一直都不大好。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一點點慢慢收著系在他腕上的紅繩,直到王悅察覺到異樣回頭看他。 謝景靜靜地看著他,低聲道:“紅繩挺好看的?!?/br> 王悅的眼神忽然就變了,他盯著謝景,過了很久才問道:“你喜歡?” 謝景輕輕點了下頭,低聲道:“喜歡?!?/br> 王悅忽然就愣在了哪兒,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他捏著那根繩子,好半天才找著自己的聲音,“我花十兩銀子買的?!?/br> 話一出口,王悅想把自己舌頭給咬了。 謝景望著他,聞聲忽然輕輕笑了下。 王悅內心正悔得腸子都發青,卻突然看見謝景笑了下,那一瞬間,多少前塵往事洶涌而來,他怔在了當場,他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了,眼中就只剩下了這么個人。 ……謝景發現王悅吃完晚飯后人就不見了,煎好的藥放在案前慢慢變涼,人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忽然有些頭疼。 夜半時分,王悅坐在謝家后院的池子邊,雙手撐著池子邊緣,仰著頭看月亮。清風拂過身后的竹林,他聽見竹葉窸窣的聲響,一千六百多年的流金歲月,似乎就在這風吹竹林的聲響中流淌而過。不知道是謝家那個院子里頭傳來斷斷續續的笛聲,咿咿呀呀如小兒學語,他聽了一陣子,望著頭頂上的月亮輕輕笑了下。 清風知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