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別害怕?!泵媲暗娜藫沃褌?,伸手拉住了他,低身在他面前蹲下,“王悅?” 王悅尖叫著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夜色中,依稀看得出來面前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穿著件月白色衣衫,容貌應該是很清俊的,可天太暗,多清俊落在王悅眼里都很嚇人,王悅直接被嚇得連魂都快沒了,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哭,僵硬了身體不愿意給這人拉著,小聲哭喊道:“你放開我!”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有些頭疼,天知道瑯玡王家為了找他已經快把建康城翻過來了,他伸手抓住王悅的胳膊,把人拉到了懷中,擦著他臉上的雨水,“不要怕,我帶你回家?!?/br> 王悅一聽要回家,忙不哭了,抽抽噎噎地說:“回家,我要回家!” 謝景輕輕松了口氣,把準備好的衣服抖開披在了瑟瑟發抖的王悅身上,伸手去抱他。 王悅猛地推開了他,用力地搖著頭,“不要你抱!不要你抱!”話音剛落,他猛地又大聲地哭了出來,他一點都不喜歡面前的人,他害怕。 謝景的手僵了下,沒去抱他,而是輕輕抓住了王悅的手,“王悅?” 王悅已經快嚇瘋了,他也不敢跑,他怕跑了他就回不去了。 謝景看著在他手里頭瑟瑟發抖的王悅,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低頭看著他,“王悅?王悅?”他摸了下他的臉,發現王悅哭得滿臉都是眼淚,他怕他著涼,給他撐著傘。 僵持了很久,王悅依舊不要面前的人碰,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一看著面前這人的臉他就特別地不喜歡他,那感覺莫名其妙的,他就是不喜歡這個人,他連手都不要他拉著。 最后,他抓著面前人腰間的一塊白玉佩,跟在他身邊邊哭邊走。 謝景不知道王悅為什么不讓自己碰,他只要一碰王悅,哪怕只是截衣角,王悅立刻開始尖叫大哭,他看看了眼王悅緊緊抓著自己玉佩的手,極輕地皺了下眉,卻終究沒勉強他,他低頭看著王悅在自己腳邊磕磕絆絆地往前走。 王悅分明是走了一天走累了,開始走走停停,不過才四歲大的小孩,體力很快就跟不上了,謝景看著越下越大的雨,又看了眼一旁小聲抽噎越走越慢的王悅,終于伸手將人抱了起來。 王悅怔了一秒,猛地放聲哭起來,“不要你碰!你走開!你走開!” “王悅,王悅?”謝景伸手抓住了王悅胡亂揮著的手,傘從手中脫落。 “你走開!”王悅一邊哭一邊掙扎,臉色漲得通紅,忽然他抱住了謝景,張口狠狠往謝景的肩頭咬了下去,他用上了全身所有的氣力,死死地咬著面前的人。 謝景感受到刺痛感,他沒說話,抬手一點點輕輕撫著王悅被雨水打濕的背,低聲道:“別害怕?!?/br> 王悅咬得自己牙疼,他渾身都在抖,眼淚順著臉頰一直流到謝景的衣領中。他用力地拿手捶著謝景。 謝景抓住了他的手,抱著他往就近的地方走。之前為了尋找王悅,他和謝家侍衛分開了,走到街巷那邊,耳邊傳來熟悉腳步聲。 “大公子!” 侍衛扶著劍,瞧見在雨中抱著王悅走的謝景,猛地沖上來給兩人撐傘,“大公子?這!”他瞧見王悅扯開了謝景的衣襟在撕咬,血都浸透了一圈衣領。 謝景將王悅壓在懷中,抬眸看向那侍衛,聲音淡漠:“王家人呢?” “還在找!就在前頭!” 謝景抱著王悅,忽然頓住了,他沒往前繼續走,而是站在原地一點點抱緊了王悅。在侍衛有些詫異的注視下,他抬手輕輕摸著王悅濕漉漉的頭發,低聲溫和問道:“今日你跟你母親吵架了?” 王悅渾身顫抖,手里緊緊攥著謝景的玉佩,一邊哭一邊用盡全力地咬著面前抱著自己的人,津液混著血一直流到謝景的衣服里頭去,他含糊地罵著:“放開我!” 謝景從侍衛手中接過干凈的布一點點擦著王悅的頭發,“你想要什么嗎?”他輕輕擦著,低聲問道:“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大約是謝景的聲音太溫和,王悅終于慢慢地松開了口,他吐了吐嘴里的血沫子,臉上鼻涕眼淚混成了一團。 謝景抬手輕輕擦著他的臉,替他擤了下鼻涕。 王悅依舊是怕,但仍是抽抽噎噎地開口道:“餓?!?/br> 謝景輕輕撫著他的臉,聞聲終于極輕地笑了下,他壓著王悅的背,將哭得眼睛發紅的幼年王悅緊緊地擁入了自己的懷中。聽著耳邊磅礴的夜雨聲,他仰頭看了眼遠處,說實話,他確實不太想將人還給王家了。 深夜的瑯玡王家燈火通明。 曹淑一沖出門看見王家大門口抱著團東西的王悅,眼淚瞬間出來了,“長豫!” 王悅撐著把傘站在雨里,忽然放聲大哭,“母親!” 曹淑一把抓住了王悅的胳膊,將人狠狠地抱住了,顫著聲音吼道:“長豫!你跑哪里去了???!你跑什么?” 王悅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死死地抓著曹淑的胳膊,“母親!”除了這兩個字,別的再也喊不出口。 曹淑將人摟緊了,回頭朝著侍從喊,“快去外頭告訴丞相,小公子找著了!快去!”她回過頭看著王悅,揪著他的胳膊罵道:“你跑什么?你上哪兒去了?!說??!要給人急死是吧!”她罵著罵著眼睛就紅了。 王悅抬手一把抱住了曹淑,“母親!” 曹淑看著他那一身狼狽,邊掉眼淚邊罵他,接過下人遞過來的披風連忙將瑟瑟發抖的王悅抱住了,她抱起王悅就往回走。 王悅走了一天又哭了一路,又累又困,什么都聽不進去,哭著哭著沒一會兒就躺在床上抱著曹淑的胳膊睡著了。 曹淑心驚rou跳了一天,直到這一刻才終于松了口氣。 她輕手輕腳地給王悅換了干凈的衣服,擦干凈了他的頭發,將睡熟的王悅輕輕抱到了床上。母子沒有隔夜仇,瞧見王悅這狼狽樣子她很是心疼,也顧不上生小孩的氣了,她輕輕松了口氣,瞧見王悅睡著的樣子可愛,忍不住低頭親了下他的臉頰。 她捏著王悅的手,忽然發現王悅手里頭攥著個東西。她頓了下,微微用力將王悅的手掰開了,發現是枚白玉佩。 她伸手將那白玉佩拾起來對著床頭的燭光看了眼,是塊雕著竹枝的玉佩,落款處有個“景”字,整一枚玉溫潤其澤,通透生煙,成色極為驚艷,分明是極貴重之物,曹淑自幼出身富貴,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她摸著那玉佩有些詫異地看向熟睡的王悅。 君子于玉比德,君子無故,玉不去身,這東西王悅從哪兒得來的? 頓了下,她忽然又想到王悅站在王家門口時似乎懷中揣著包東西,她起身走到那堆衣服前,摸了摸,是有個硬質的包裹,曹淑皺著眉把東西掏了出來,發現是只盒子,她打開蓋子看了眼,微微一愣,“什么東西?” 盒子里用青色葉子包著幾枚晶瑩剔透的桂花糕、幾顆圓滾滾的白糖山楂、幾塊捏成兔子形狀的蒸糕。 第32章 打架 王悅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大器晚成的人,打小他就對自己特別自信。 王導與曹淑倆都快活成人精了,不曾想竟然被王悅給忽悠了,他們真的相信了王悅真的是個大器晚成的人,對王悅一直疏于管教,后來老夫妻倆的腸子都悔青了。 王悅九歲時,眉清目秀得像個小姑娘,乍一眼看去靈氣逼人,實則就是個草包,還是那種賊能折騰的草包。 自北土戰亂以來,教化時興時廢,王導自過江之后,在江東大力興學、主張教化興邦,江東各地紛紛響應,一時之間學堂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王導與瑯玡王司馬睿在建康城雞籠山設立“建康太學”,為江東最高學府,下設國子祭酒、博士、助教等職位,開創了西晉末年東晉初年江東的尚學之風。 王丞相身體力行,把自家的草包送入了建康太學,為建康城里頭的士族做了個表率,自此,許多大臣紛紛把家中子弟送入太學。 王悅九歲時頭一次進建康太學,在那之前他都是跟著家中十幾位夫子學書的,每日馬馬虎虎混日子罷了,他也沒想到,王導真的會把他送外頭去讀書。 只有蒼天知道王悅究竟有多討厭讀書。 建康太學的門檻很高,里頭讀書的大多是些侍郎、中庶子之類的年輕官員,這些年輕官員大多家世顯赫,在里頭讀個兩年書,有事沒事兒跟夫子們講經論道嘮嘮嗑,混個好名聲,一出來便可平步青云。太學這地方說白了原先就是建康士族給家中子弟養名聲的,后來漸漸演變成建康士族拉攏人心的手段之一,還另設了童學,幾個同樣出身的小孩間放在一起培養同窗之誼,里頭的門道就連小孩自己都懂。 王悅進太學的時候快十歲了,這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心正是最野的時候。 他去太學前的一夜,王導夫婦知道自家兒子乖戾,怕他在太學不服管教,又怕他在外頭仗勢欺人,夫妻倆商量過后決定好好警告王悅一番。 大晚上的,王悅脫了衣服正打算躺在床上準備睡覺,莫名其妙就被人拽祠堂去了,他跪在那兒一頭霧水,連頭發都是亂蓬蓬的。 “我、我沒犯事???”他望著站在那兒翻著王氏家訓王導與曹淑,又看了眼一旁下人呈上來的脖子粗細的家規,忽然就驚得汗毛倒豎,這干啥?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他忙對著曹淑道:“我最近真沒犯事??!” “你明日就要去太學讀書,你平時驕縱跋扈慣了,沒人說你,可今時不比往日,今夜在祖宗面前,要教教你尊師重道的規矩,免得你到時候鬧出事,讓人笑話我王家家風?!?/br> 王悅聽完之后,跪在地上整個人都驚呆了。 還能這樣? 王悅連個墊子都沒有,跪在地上硬是聽兩人講了大半個晚上的“尊師重道”、“侍師如父”、“貴師重傅”,等他終于如獲大赦般起身的時候,膝蓋已經徹底沒了知覺,他腿一軟又給跪了回去,抬頭時卻仍是要堅強地裝出一副洗心革面的樣子,對著喋喋不休的曹淑點頭如搗蒜,“我知道,我知道!” 那一晚過后,王悅這輩子都不想讀書了。 次日一大清早,晃晃悠悠的馬車朝著雞籠山下的太學駛去,王悅躺在馬車上閉目養神,他食指系著塊白玉佩,此時他正在揪著那繩子不停地轉那玉佩,心情很是微妙。 在黑不隆冬的祠堂對著一大片死人牌位被親爹娘嚇唬了一晚上,王悅有些嚇懵了,這太學的夫子也不知是何方豺狼虎豹,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這不是送死去嗎? 抵達太學前,他仰頭看了會兒門口那牌匾,沒走進去,反而慢慢地蹲下了。 人來人往的太學大門口,他盯著那對石獅子,就這么蹲下和它們倆大眼對小眼,他手里依舊轉著白玉佩,蹲了半天,抬頭又看了眼頭頂的牌匾。 王悅擰著眉抬手輕輕抓了把頭發。 他就是忽然不想上學了。 回去是不可能的,王導和曹淑非得罵死他,氣極了說不定還要打他,一走了之也是不可能的,他走哪去???王悅蹲在地上,抬手輕輕扶住了額頭,手里的玉佩轉的更快了。王悅后悔了,他早知道就不該出門。 蹲了小半個時辰吧,面前那塊土都快被他用手指摳出個小坑來了,他忽然刷得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 “算了!”王悅仰頭那匾,一臉慷慨就義的壯烈,“上就上!” 誰怕誰還不一定呢? 王悅拍了拍手上的泥灰,一把抓住了手里蕩出去的玉佩,揚頭就往里頭走。 一直在他身后不遠處靜靜望著他的年輕夫子看見這一幕,忽然極輕地笑了下,他跟了上去。 進去之后,王悅意外地覺得這地方還挺不錯的,依山傍水,正門進去后,抬頭便可瞧見一塊寫滿了字的大碑,繞過碑,可瞧見大殿林立,背后倚靠著巍巍云山,視野開闊,氣象極廣,王悅走在里頭可以依稀聽見不遠處傳來瑯瑯讀書聲,他沿著小路逛了一圈。 偏殿的布置也不俗,茂林修竹襯著碧瓦白墻,水聲叮當,到處都是對聯,一眼看去全是字。 比起瑯玡王家來,這地方少了點貴氣與風流,多了份儒雅與清正,王悅正站在門口好奇地四下打量著,沒想到背后走出來個人,兩人咣當一下撞上了。 “誰???!”王悅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回身看向那與他相撞的少年。 司馬紹走得太急,沒留意大門口站了個人,他被撞得退了一步,手刮到了門框一陣刺痛,他皺了下眉,抬頭望了眼前的人一眼。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和他差不多年紀,眉清目秀,穿著件顏色極正的朱衣,手里轉著塊白玉吊墜,一身吊兒郎當的氣質,這建康城滿大街都是有權有勢的人,但是敢穿朱衣的子弟絕不多見,他下意識多看了他一眼,是個很眼生的少年,身邊沒有侍從跟著。 王悅也在打量面前的人,和司馬紹不一樣,他覺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紫衣紫綬,那不就是皇族子弟?他的眉毛極輕地抽了下,“你是皇族子弟?”余光瞥見這少年的手似乎在流血,他微微一愣,立刻撇清自己道:“這傷不是我打的??!”言下之意別賴我頭上。 “嗯?!彼抉R紹低頭看了眼手上的擦傷,抹了把血,“是我撞著你了,失禮?!闭f完這一句,他越過王悅往外走。 王悅回過頭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中相當詫異,呀,這沒想到還挺講道理的嘛!他忍不住多盯了那少年的背影多看了會兒,真是越看越覺得熟悉。他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人似的。 想了半天,王悅轉著白玉佩的手猛地一停,“那不是瑯玡王的大兒子嗎?” 這人是瑯玡王世子??! 難怪他覺得眼熟了!小時候在王家見過很多次??!那小孩幼年時跟在瑯玡王后頭,三天兩頭往王家跑,他見得多了,自然眼熟,不過兩人從未說上過話,那小孩不管到哪兒身邊總是一大群侍從護衛圍著,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每次王導讓他去和那小孩處處,他就裝病拒絕,王導怕他打人,于是回回都作罷。 王悅知道自己的父親因為戰功封武通侯,所以大家喊他一聲世子,但是正兒八經算起來,那一位才是江東真正的世子,說不準以后還得變太子。 今日一看,跟小時候感覺差不多,還挺知書達理的嘛,像個小姑娘。 王悅胡亂地想著,沒把這事兒當回事兒,高高興興地往院子里頭走,剛走沒兩步,忽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響起來,他回頭看了眼,眼睛一下子直了。 謝景靜靜地望著他。 王悅一眼看去,覺得眼前這人太好看了!真的太好看了!直接給他看得一晃神,可下一刻他的視線就給面前人的衣服給吸引了。 竟然是個夫子?! 王悅心中震驚不已,他還以為這太學的夫子都是七八十歲的老學究,至少也得是四五十歲的老男人,居然還有這么年紀輕輕就想不開的?真是白瞎了這人這一副儀表堂堂的樣子,居然是個夫子?王悅頓時沒了興趣,多好看也沒了興趣,他看著謝景,滿腦子都是昨晚曹淑一板一眼地對著他念“尊師重道”、“侍師如父”的聲音。 果然再好的興致也給這一夜的教訓敗干凈了。 他百無聊賴地轉著白玉佩,謹記教誨,懶洋洋地對著面前的人打了個畢恭畢敬的招呼,“夫子早啊,我新來的?!?/br> 謝景望著他手中轉著的白玉佩,隨即又看向王悅。他看著王悅在這太學里頭磨磨蹭蹭瞎溜達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