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嗯?!?/br> 老頭看著王悅良久,心里頭有些不是滋味,這孩子日子過得確實是不容易,他扭頭四下看了眼,壓低聲音對王悅道:“我有個侄子在這兒開店,他夜里去老城的步行街擺地攤做點小生意掙錢,你要真的缺錢,你要不下班后跟著去倒騰一下?好歹是個門路?!?/br> 王悅靜靜看著王老頭,而后低頭看了眼那只紅包,臉上露出些笑意,“行,我去試試?!?/br> 王老頭點點頭,也跟著輕輕笑了起來。 傍晚,王悅將那紅包疊成個小三角,輕輕壓在了王老頭喝茶的茶杯下,而后他關了小店,走出了巷子。 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他出現在了老城步行街的街頭,手里頭拿著張塑料折疊小板凳,腳邊放著只箱子。 王老頭那侄子,是個倒騰二手舊手機的,他那吹得天花亂墜的高科技小生意,俗稱街頭貼膜。王悅不是好忽悠的人,無奈科學素養實在太低,他懷著一種將信將疑的態度,最終還是信了。 跟著王老頭的侄子學了幾招后,他自己把塑料小板凳一支,坐在了車水馬龍的老城街頭。 王悅是個認真的人,他開始認認真真地在街頭賣手機貼膜。 一張五塊,貴的十塊。 第一天開張,生意只能用慘淡形容。 大半夜了,也沒幾個人上來問問,更別說買了,王悅坐在路邊吹了一晚上的悶熱夜風,吹得頭昏腦漲的。 陷入自我懷疑的瑯玡王家世子坐在街頭認真反思自己是不是哪兒出錯了。 開車路過老城的謝景在等紅綠燈的時候隨意地瞥了眼一旁的街道,視線忽然就頓住了,午夜的城市依舊熱鬧,街上有行人來去匆匆,隔著長街,他瞧見玻璃櫥窗外蹲了個少年,手支著下巴看著街上人來人往,腦袋微微側著,略長的碎發隨著夜風輕輕浮動。 謝景的記憶力一向不錯,他一下子就記起葬禮上的事。 王悅這邊正在瞎琢磨,身旁站了個人都沒察覺,等他漫不經心地回頭時,忽然就嚇了一跳。 少年立在他面前,大熱的天長袖長褲,襯衣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一粒,裹得那叫一個嚴嚴實實。王悅盯著那張好看的臉看了半天,腦子里就一個念頭盤桓,這個人他一定很熱吧。 王悅當然認出來這人是誰了,這不是那有錢人家的貴公子嘛! 重點是有錢! 等了大半夜的王悅一雙眼刷得就亮了,都快綠了。他忽然咧嘴沖著謝景不好意思笑了下,露出一個瞧著很樸實無華的一個笑容。 “貼膜嗎?”王悅打開箱子,“普通的兩百,貴的三百八,我們見過,熟人我給你便宜點算,貴的只要兩百八?!?/br> 謝景看著他,沒說話。 王悅上輩子是頂尖的紈绔,二十多年盡和貴公子打交道了,這群人的脾性他都快摸爛了,他自認為自己也不是什么大方的人,想起上回在這家葬禮上莫名其妙挨的那一耳光,覺得宰這人一筆也無可厚非??! 王悅心里頭算盤打得啪啪啪響,看著面前的人心思已經拐了千八百個彎,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傻里傻氣的。 謝景看著這少年,忽然就覺得很有意思,他看見這少年有雙漆黑的眼睛,亮極了,就像是仲夏夜的星辰一樣。 王悅開口道:“到我這里貼膜很劃算的?!?/br> 謝景笑了下,這少年算計人的樣子太過認真。他從兜里掏出手機遞過去。 王悅眼睛微微一亮,伸手平靜地接過了那手機,“貴的還是普通的?” “貴的?!?/br> “有眼光!”王悅伸手從一旁的箱子里掏出一張膜,忽然抬頭看著謝景,“我頭一天開張,講究個彩頭,買一送一,添一百塊錢我給你送個殼?!蓖鯋傄矝]光動嘴皮子,從箱子里撈出個土豪金的手機殼就給那手機生生按上了。 謝景看著王悅把金光閃閃的手機在自己的跟前晃了下,忽然失笑。 王悅和紈绔待久了,瞅人眼光特準,一瞧見謝景他就知道這人屬于骨子里特清高的那種貴公子,絕對拉不下臉跟他這種人計較,花錢就跟施舍似的,王悅自己做無賴做久了,平生最不喜歡的便是這一類道貌岸然的清高貴公子,這人今天若是只羊,他能給他薅禿了。做的就是一錘子買賣,王悅就壓根沒想著今后再和這人打交道。 謝景看著低頭不太熟練卻又認真貼膜的少年,一直沒說話。 少年忽然抬頭盯著他,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悅?!?/br> “謝景?!?/br> 王悅貼著膜的手一頓,良久才道:“手機殼刻個名字吧,不容易丟,一個字五十,兩個字便宜算八十?!?/br> 王悅老實得就跟個傳銷頭子似的。 “……”謝景在王悅的真誠注視下,點了點頭。 謝景掏錢的時候,王悅的臉色很平靜,接過來后數了一遍,數完后,又平靜地重新數了一遍。 “你很缺錢?”謝景接過手機的時候問了一句。 王悅將錢塞到兜里的動作微微一頓,低著頭輕輕笑了下,“算是吧?!遍L街有潮熱的夜風吹過,他抬眸看了眼謝景。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間,他總覺得這人的面容有幾分熟悉,像是從前在哪兒見過。 第4章 手機 王悅背著箱子往回走,路上去二十四小時都開門的藥店買了點消炎藥。 今日這買賣兩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沒什么好說的。他把消炎藥敷在了臉頰下側的化膿傷口上,刺痛感傳來,他漫不經心地揉了揉。這身體確實比不得他從前那副身子骨,虛太多了。 他去了店里,沒推門進去,而是坐在了門口的臺階上,凌晨的星光鋪滿了小巷子,照的白墻上爬山虎的葉子一閃一閃的。 大花聽見動靜從墻洞里鉆出來,一雙眼碧幽幽的,王悅偏頭看了它一眼,它輕輕躍入了王悅的懷中,找了個暖和的地方枕著尾巴睡了。 王悅輕輕摸著它的背,臉上帶著笑意。 少年和貓相依為命,這一幕落在了一直跟在王悅后頭的謝景眼中。 凌晨的巷子里頭,少年抱著貓坐在臺階上,低頭的樣子瞧上去很溫柔。 謝景插著兜立在巷尾,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鬼使神差地跟著王悅,這個少年身上有種莫名吸引他的氣質,這氣質很抓人,又興許只是種錯覺。謝景望著王悅,這些日子心頭一直沉沉浮浮許多事,太久沒這么寧靜過。 王悅在現代待了一年多,這里也沒人整天鼓搗著要行刺他,他警覺性一落千丈,完全不知道有人跟在自己后頭跟了一路,他坐在臺階上休息了一會兒,起身拿出鑰匙開了店門,趴在桌子上摟著貓睡過去了,這晚他夢到天上在掉錢,他撿了一晚上。 那一夜后,他沒再見過謝景,正如他所預料的一樣,薅完毛就是一拍兩散。 王悅依舊在喪事店里打雜混日子,閑暇時分會拿本地攤上買的便宜史書坐在柜臺前翻兩頁,看看魏晉過后這一千八百多年來的風云變幻,看歷史的洪流席卷這大千世界,將千百年來一切的榮辱沉浮沖刷得干干凈凈。 魏晉之后,又有隋唐,隋唐之后又有宋元,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剎那間便是風流云散兩千年。 街上來往的行人沒人想象得到,這摟著貓安靜讀書的少年,曾經是魏晉公卿堂前的炙手可熱的高門新秀,隨手寫了“得意”二字賣出了黃金千兩。 王悅靠著柜臺摟著橘黃色的大貓,讀著晉書上寥寥幾筆記載,默念著熟悉的幾個人名地名,視線忽然停了一瞬,落在一個熟悉的人名上。 后世之人縱觀這東晉百年歷史,對東晉的皇帝大多頗有微詞,東晉偏安江左一隅,外有強敵環飼,內有士族門閥凌駕于皇權之上,這局勢使得東晉的皇帝們似乎天生骨頭就軟一些,后世對東晉諸位皇帝評價幾乎都不怎么樣,除卻一人。 晉明帝司馬紹。 年紀很小的時候,皇子一句“日近長安遠,舉目見日,不見長安”曾讓無數長安南渡而來的衣冠老臣淚灑長襟。這是東晉歷史上評價奇高的一位少年皇帝,從王悅死的那一刻算起,他和這位皇太子滿打滿算剛好相識十五年,從親如兄弟到無端反目,不過也就是近幾年的事。 他還記得第一次讀到這人的結局時,他失手打翻了王老頭剛沏好的熱茶,guntang的開水潑了他一手,他愣住了。 他確實沒想到,司馬紹會死的這么早,年僅二十七,皇位不過坐了三年。 這人還沒來得及回到故鄉長安,沒來得及恢復北土,就隨著史書上一兩句模糊記載永遠消失在了歷史中。居然是病逝,王悅剛看到這一句的時候,太不可置信。 少年空負凌云志,欲攬神州靜胡沙。 那一瞬間萬千思緒在心頭涌動,許多愉快的不愉快的往事都洶洶而來,王悅慢慢合上了書。 他抬頭看向門外,人來人往,正午的陽光把小巷子照得亮亮堂堂。 好像都還是昨天的事,其實原來都已經快兩千年了。 時間一晃又是一個半月過去,王樂放暑假了,一天到晚見不著人影,十二三的小姑娘已經快野瘋了。 王悅依舊在老巷子里的喪事店里混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七月又八月,八月又九月,轉眼就是秋,日子平靜得有些不真實。 這一日,忙活了一天的王悅在店里關門后照常去王老頭侄子的手機店里幫忙。 王悅確實提不起什么興趣和現代人交朋友,也無所謂鉆營,他現在過得是太平犬的日子,得過且過,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王樂和攢錢上頭,平日里裝老實人裝的那叫一個得心應手。老實人好呀,要cao心的事少,哪里像他從前活得累死累活的。 王悅像往常一樣在隔間收拾東西準備上街貼膜,忽然余光瞥見一樣東西,他手里頭的動作一頓,扭頭看了眼。 七零八落的手機零件在角落里胡亂堆著,桌子邊緣隨意地放著一部手機,那耀眼的土豪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視線。 王悅走過去,拿起來看了眼,根本不配套的土豪金蘋果手機殼硬生生地按在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黑色手機上,同樣不配套的鋼化膜貼歪了,右下角突出一小道,摸上去很劃手。王悅翻過來看了眼,果然瞧見手機殼右下角生硬地刻著兩個字。 謝景。 王悅對這樁生意記憶尤新,那真是個夏風和煦的夜晚。 其實事情不難理解,那叫謝景的有錢公子哥貌似被人順了部手機,王老頭這侄子的店里平時也接這種生意,說是回收舊手機,其實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這不正好湊巧,給王悅撞見了銷贓現場。 王悅摸著那手機看了看,熱情洋溢的土豪金仿佛泛著溫暖的光,照耀著王悅那顆許久不見的良心。 王悅最終還是拿著手機去找王老頭那侄子了,商量了一會兒,他拿這小半個月掙的錢從人手里把手機換了過來。 而后王悅坐在街頭貼膜,手里拿著那手機,以他瑯玡王家養出的正統風雅審美端詳了半天,覺得這小東西真是丑到沒眼看了。真是送給他都不想多看一眼的那種直白的丑陋。 丑歸丑,看得出來那叫謝景的還是用了一段時間了,王悅一邊佩服這人的審美一邊猶豫著要不要把東西給人送回去。 王悅在現代日子也不短了,知道手機還是挺重要的東西,丟了怕是很麻煩。 他捏著那手機考慮了半天,最終還是收了攤,背著箱子往回走。 次日的清晨,王悅給王老板請了個假,站在了謝家宅院所屬的小區前。他只知道那人叫謝景,也沒有別的信息,那保安盤問了半天,終于讓他在房間里等會兒,他打個電話問一問。 王悅等了半天,腳步聲終于在身后響起來,他回頭看去,門口立了個高挑的女人,黑色的長裙將她整個人拔得很高,像是根簽子似的。 王悅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上回那葬禮上一言不合甩他耳光的女人,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怎么是她? 那女人倒也直接,瞧見了王悅,開口直接道:“是你撿著了手機?”她從錢包里掏出疊現金,也懶得看一眼,直接壓在了王悅的面前,“把手機給我吧?!?/br> 王悅看著她,女人臉上畫著雍容的淡妝,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化,分明是不記得王悅了。王悅下意識第一反應就去看她的指甲,上回這女人抽他一耳光,指甲劃出的傷口竟然化膿了,這女人有毒啊。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女人正紅色的指甲。 女人見王悅沒反應,嘴唇動了動,開口道:“把手機給我,這是你送還手機的報酬?!?/br> 王悅看了她一會兒,開口道:“手機殼有寫名字?!?/br> “我是他姑姑,你把手機給我就行?!迸舜驍嗔送鯋偟脑?。 “恐怕不行?!蓖鯋偩従徴f道,“我覺得還是還給丟了東西的人更合適?!?/br> “我是他姑姑?!?/br> “我知道?!?/br> 女人頓了一下,終于正眼看了眼王悅,少年瞧著高中生的年紀,穿著身肥大的舊校服,袖口都磨破了。她看了會兒,拿出錢包掏出把所有的現金全部一把壓在了桌子上,“謝謝你把手機送回來,我是謝景他姑姑,你把手機給我就可以,你放心,我會轉交給他?!?/br> 王悅扭頭看了眼桌面上的錢,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想起那個夏風和煦的夜晚,缺心眼的貴公子哥從他手中接過土豪金手機的樣子,也是人傻錢多,怎么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就這么大,他抬眸看了眼那女人,開口道:“我覺得不合適,還是等他親自過來取更好?!?/br> 女人皺眉盯著王悅,很明顯在漸漸失去耐心,風度卻依舊不減分毫,她抱著手臂沒有多余的動作。王悅要不是見過那天這人在她親爹葬禮上的撒潑樣子,光看這端莊的模樣與這優雅氣質,還真覺得這女人是個大家閨秀。 就在王悅觀察她的當口,女人回頭對著門口的人道:“先去把東西拿過來,這邊報警讓警察過來將人領走盤問一下,仔細問清楚了東西是怎么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