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節
昏暗的天空往下飄灑著細細碎碎的雪花,風停了。李景瓏雙眼緊閉,不知何時,脫去了半身武袍,胸膛、肩膀凍得通紅,嘴唇青紫,就這么安安靜靜地躺在雪地里。 漫天大雪飛揚,唰唰地落在鴻俊身上,猶如經過了無比漫長的時光,將歲月凝固在了這一刻,他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滴在雪地里,落在李景瓏的臉龐、脖頸上。 他俯下身,緊緊抱著李景瓏,用盡了全身力氣,仿佛要將他埋進自己身體里。天長地久,那年的雪夜與如今的雪夜,滄海桑田,這一切似乎如此遙遠,又似乎近在咫尺,從未有所改變。 李景瓏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個念頭就是——熱。 他在冰雪之中不斷地脫去自己的衣服,那是寒冷到了極致,身體所產生的必然反應,幻覺里,他擁抱著一具熟悉的身軀。他止不住地伸手拉扯,直到溫暖的唇貼了上來。 火焰覆蓋了他的身軀,令他的意識一點一點地回到體內,他睜開雙眼,茫然地看著懷中的鴻俊軟白的肌膚,與勻稱瘦削的少年裸體。 李景瓏:“……” 鴻俊雙目近在咫尺,只靜靜地看著他,淚水在他的眼眶中滾動。 “哭什么哭……”李景瓏只說了這一句話,便抱緊了鴻俊的腰,兩人纏綿在一處。 兵塞后,禹州守著那扇門,面前則是李景瓏騎來的馬。 禹州:“……” 禹州喝了口酒,喂給戰馬少許干草。 “過年好啊?!庇碇莩瘧瘃R說,仰脖大吞了幾口酒,長長地“噯——!”了聲,突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來。 “我怎么就這么命苦呢?”禹州抬手,擦拭眼淚,哽咽道。 篝火燃燒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兵塞,鴻俊敞著懷,將李景瓏一腳抱在懷中,催動鳳凰真火陽元,注入他的身軀。李景瓏總算緩過來了,靜靜地看著鴻俊。兩人都沒有說話。 末了,李景瓏注視鴻俊雙眼,說:“我來帶你回家?!?/br> 鴻俊抬起手臂,擦了把臉,說:“我還不能……” 李景瓏打斷了鴻俊的話,說:“我答應你,鴻俊,我不插手你們妖族的事,只要你愿意讓我陪在你身旁?!?/br> 鴻俊望向李景瓏,說:“我答應你,打敗青雄與天魔后,就跟著你回家?!?/br> “一言為定?!崩罹碍嚿斐鍪终?,鴻俊不明其意,把手放在他掌中,李景瓏握緊了手,將他拉向自己,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 “別再走了……”李景瓏的聲音發著抖,說,“我錯了,你不能總是這么對我……我會瘋的……” 鴻俊怔怔地睜大了雙眼,感覺到李景瓏的心跳,那心跳一如往昔,如此地堅定、熾烈。 翌日清晨,鴻俊與李景瓏依偎在一處,外頭禹州隨手敲了敲門,說:“鴻俊,起床了?!?/br> 鴻俊枕在李景瓏胸膛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李景瓏一夜后業已恢復過來,他的體內既有心燈又有鳳凰之力,原本當不至于如此狼狽,險些被凍死在祁連山下。奈何他一路追得太狠,連著數日夜未合過眼,到得山腳時,已近油盡燈枯。 “謝謝了,趙子龍?!崩罹碍囌Z帶雙關地朝禹州說。 禹州百無聊賴地答道:“不客氣?!?/br> “去若爾蓋看看,若能找到金剛箭,最后一件法器全靠你了?!崩罹碍嚭唵蔚厥帐傲诵醒b,鴻俊打著呵欠從兵塞內出來,見李景瓏拍了拍禹州的肩,便笑了起來。 禹州的表情十分復雜,仿佛遭到了重大打擊,只得作罷,翻身上馬去。三騎離開祁連山下,馳入青海腹地。 鴻俊本想自己騎一匹馬,李景瓏卻堅持帶著他,讓他坐在自己身前。這半個月里,鴻俊與李景瓏分別后,心里始終有股空空落落的感覺。他知道人總要長大,須得背負起自己的責任,有些事,終究只能獨自去面對。 但當他與李景瓏重逢時,整個人便仿佛不受控制地泄氣了,情感一瞬間便駕馭了理智,面對茫茫雪原,與李景瓏相倚馬上,他便頓時有種近乎放棄一切的沖動。只想拋下一切的煩惱與責任。李白所述“愿同塵與灰”,大抵如此。 鴻俊不禁嘆了口氣。 “這也不行,那也不樂意?!崩罹碍噹еσ庠谏砗笳f,“你究竟要郎君怎么做?給個痛快?!?/br> “別說了!”鴻俊郁悶道,李景瓏便笑了起來,環過鴻俊腰間的雙手控韁,緊得一緊,喝道:“駕!” 繼而戰馬朝雪地中狂奔而去。 “趙子龍!”鴻俊忙轉頭看,李景瓏卻從肩后吻住了他的唇,末了道:“不管他?!?/br> 鴻?。骸啊?/br> 唇分時,李景瓏說:“鴻俊,這一切就快結束了,我們會好好的?!?/br> 青雄帶給鴻俊的惆悵與悲傷,終于在李景瓏再出現在面前時一掃而空,鴻俊從雪地中將他抱起來的一剎那,已不再懼怕什么。 “每當在你身邊,我就覺得自己被打回原形了?!兵櫩〕錾竦卣f。 李景瓏笑道:“所以我當上了驅魔司長史,命中注定,專收你這小妖王?!?/br> 鴻俊本該發怒,卻忍不住爆笑,李景瓏又一抖馬韁,帶著他風馳電掣,奔往天地盡頭。 洛陽城,十里河漢,滴水成冰,一片死寂。 “差點忘了你們蛇是要冬眠的?!痹ケ涞穆曇粽f道。 獬獄緊閉雙眼,身體已十分虛弱,傳出隱隱約約的聲音。 “今日竟成你手下敗將?!扁唱z緩緩道,“可笑你妖族已獲得全勝,若一鼓作氣,想必連這最后一點魔氣亦可剿滅……如今卻形同人族,陷入同袍相戮,豈不可笑?” 袁昆上前一步,并未回答獬獄之言,只摘下蒙眼巾,獬獄睜開雙眼,望向袁昆。 袁昆的兩眼,乃是兩個黑黝黝的深洞,洞內空無一物。 “給我怨恨與不甘……”獬獄嘶啞著說,“我快死了……在這與世隔絕的地底……” “還沒到時候?!痹ム?,“讓我看看……” 他來到獬獄面前,獬獄仿佛十分恐懼,不住震顫,袁昆卻抬起一手,按在獬獄頭上,頃刻間獬獄痛苦地嘶吼,全身魔氣爆散。袁昆驀然收回一手,轉身離開,臨走時,他冷冷道:“等著罷?!?/br> 袁昆離開,十里河漢的黑暗里,一雙狐眸正在閃閃發亮。 洛陽的天空一片昏暗,足足一年了,全城仍散發著那場屠殺留下的腐臭味,青雄高踞崩毀的正殿王座,一腳踏在王椅扶手上,另一臂支著下巴。 “你看見了什么?”青雄朝走進殿內的袁昆道。 “你看見了什么?”袁昆沉聲道。 青雄稍稍閉上雙眼,說:“我看見螻蟻們正在反擊,河間、陜郡,唐軍正與史思明的部隊激烈交戰,他們回到了長安,正兩路包抄,預備前往洛陽?!?/br> 袁昆沉聲道:“正主兒還沒有來?!?/br> 青雄稍稍抬起頭,居高臨下地審視袁昆,袁昆說:“我透過獬獄僅存無幾的魔氣,看見了未來?!?/br> “什么樣的未來?”青雄說。 “下一次轉生的景象?!痹サ?,“天魔將在圣地里誕生?!?/br> “什么時候?”青雄沉聲道。 “兩百四十七年后?!痹フf。 “這時間足夠了?!鼻嘈劬従彽?。 袁昆又道:“魔種將在巴山之蛇身上凝聚,透過巫山神女,誕下魔胎?!?/br> “巴蛇已經死了?!鼻嘈劬従彽?,卻將目光投向王座一旁,被扔在地上的朝云。 “鴻俊什么時候回來?”青雄沉聲道。 “快了?!痹コ谅暤?,“最遲不會超過一個月?!?/br> “把他抓回來罷?!鼻嘈鄣?,“不能再讓他在外頭了?!?/br> 袁昆說:“總會自投羅網,何必心急?” “你告訴過我,旱魃會將他帶回來?!鼻嘈鄢谅暤?,“現在!” 袁昆沒有再爭辯,轉身離開了大殿。 第207章 前嫌盡釋 若爾蓋高原,風雪圣山, 九曲黃河的源頭, 馬匹到得此處已寸步難行。鴻俊、李景瓏、禹州三人跨越了整個青海,來到巴蜀北面,這天梯一般的高原盡頭, 竟還有零星村莊。 李景瓏見代步的馬匹不能再行, 便寄在村中, 與村民們購買了食物與飲水, 三人裹著厚厚的裘襖,徒步沿冰河走向黃河最上游, 天寒地凍, 滴水成冰, 以鴻俊提議,有鳳凰真元護體, 禹州又會飛翔, 原本不必負重前行。但李景瓏堅持徒步行走,節省一點法力, 很有必要。 “又不會遭到襲擊?!庇碇莸? “你這么小心翼翼的做啥?” “那可難說?!崩罹碍囈矐械门c禹州爭辯,隨口答道。 禹州百無聊賴, 只得跟在兩人身后一路往前,根據村民所述,遠方風雪圣山便是黃河的發源地,而在堪輿師們口耳相傳的古老傳聞中, 此處也是中原神州的第一道龍脈,素有萬龍之龍的稱呼。 “趙子龍!”李景瓏在風雪里牽著鴻俊的手,好整似暇道,“還記得你出生的地方么?” “怎么可能!”禹州緊了緊外襖,加快步伐,說,“我在五十歲前,都不怎么記事呢!” 鴻俊回頭道:“當初你是怎么認識獬獄的?” 禹州尋思片刻,在雪地里說起自己的身世,當年它不過是黃河里的一條鯉魚,多年靈智不開,及至懂事時,已在人間活了將近五十載。說也奇怪,尋常水族活個數十年,身軀定將長得驚人地長大,但唯獨它沒有。只是在鱗片上留下了一環又一環,如年輪般的印記。 樹木與帶鱗的水族,是最容易辨認自己年齡的,每活過一年都刻在身上。鯉魚妖自打有了靈智之后,便四處徜徉,雖無法力,卻也活得自由自在。但地久天長,對于一只妖怪來說,總免不了會思索自己存在的意義。鯉魚妖希望修煉為人、再進而魚躍龍門,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更得窺天道。 于是它開始使勁憋,最后憋出了雙手與雙腳。 李景瓏:“……” 鴻?。骸斑@段我似乎以前聽過?!?/br> 李景瓏說:“靠憋就能憋出手腳,這么厲害?” 禹州顯然不太想多提往事,畢竟這手腳也不大好看,但鴻俊問到,也只能如實回答。 “那是在碰上和尚以后了?!?/br> 沒等懵懵懂懂的它擁有多少法力,某一天就被漁網抓起,迄今他仍記得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漁夫的聲音響徹耳鼓。 “三斤二兩半!” 于是鯉魚妖被送到長安的市集,懸掛售賣,不久后被一家食肆買了回去,這家食肆,就是魚躍龍門的前身。而不久后,玄奘來到魚躍龍門的后廚…… 李景瓏道:“玄奘法師,會到一家酒家后廚里來?” “因為他有個小徒弟來了?!庇碇萁忉尩?,“是來找人的?!?/br> 接著,鯉魚妖看見和尚,在它印象里,和尚都是不殺生的,自然馬上叫救命,玄奘見這鯉魚口吐人言,十分意外,便將它買了回去,養在大慈恩寺的池塘中。晨鐘暮鼓,佛號聲聲,玄奘誦經譯經時,鯉魚妖便在旁聽著。 后來玄奘搬到大雁塔中,鯉魚妖很是無所事事了一段時候…… “也即是說,你在長安住了數十年之久?”李景瓏問道。 三人抵達圣山,天色漸暗下來,鴻俊在背風處找了個山洞,預備暫棲一夜。禹州瞥了眼牽著鴻俊的李景瓏的手,隨口道:“我不想說了?!?/br> 李景瓏放開鴻俊,示意他燒水,又朝禹州道:“這些年里,你名義上總是驅魔司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