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
李景瓏想說“鴻俊,我配不上你”但他仍然忍住了,他知道鴻俊很想他陪著去,但一來他無法自如行動,二來在這節骨眼上,他也不能離開潼關。 “等你回來,我就能走路了?!崩罹碍囌f,“你看,現在走得好多了。下一次我就能陪你去了,雖然沒法幫忙,起碼不會拖累你?!?/br> 鴻俊“嗯”了聲,此時外頭突然有人問:“雅丹侯在這兒么?” 卻是封常清派人來請,那士兵見李景瓏強撐著,知道他受了傷,忙道:“小的趕輛車過來?!?/br> “不礙事?!崩罹碍囌f,“有拐么?給我帶一副過來?!?/br> 軍隊中常備拐杖以供傷員使用,那士兵聞言找了副來,李景瓏堅持要自己走,鴻俊只得扶著他,讓他將拐杖撐在腋下。 “用繃帶將我的手指頭綁上?!崩罹碍嚦櫩〉?。 鴻俊照著做了,李景瓏便撐著那拐上了馬車,鴻俊上去跟著,到得潼關都衛府外。此時天已全黑,入夜時潼縣依舊喧嘩,封常清剛用過飯,拄著拐杖,也一瘸一拐地出來。 表兄弟二人面面相覷,都拄著拐。 封常清:“……” 李景瓏無奈道:“成這樣了?!?/br> “都聽說了?!狈獬G宄櫩≌f,“多虧有你照顧景瓏?!?/br> “你四處走走罷?!崩罹碍嚦櫩〉?。 鴻俊便點頭,進了都衛府,哥倆一瘸一拐,進了花園,封常清說:“礙事不?” “正練著呢?!崩罹碍嚧鸬?,“經脈廢了,再回不到從前了?!?/br> 封常清長嘆一聲,想不到這常以武技自傲,名滿長安的表弟,竟是落到如此境地。 “該成家了?!狈獬G逭f,“把心收一收吧?!?/br> “我這一輩子,只會與鴻俊在一起?!崩罹碍囌f,“哪怕我死了,燒作灰,一陣風過來,也隨著他去?!?/br> 封常清說:“你倆若能相知相守,這一路上同生共死,也不失為一段佳話。老實說,長安官場里,不少人是羨慕你倆的,連太子殿下亦提到過……” 李景瓏知道李亨軍伍出身,想必也沒少見軍中將士彼此愛慕,一眼便看穿了他倆關系。 “……可你須得想想清楚?!狈獬G逭f,“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莫道夫妻,哪怕為人父母,亦是久病床前無孝子。人吶,最經不起日積月累的折騰……” “你叫我過來?!崩罹碍嚧鸬?,“不是想說這些的罷?!?/br> “也罷?!狈獬G逯览罹碍嚨木笃庥稚蟻砹?,便改口道,“好歹是個侯爺,好好過日子?!?/br> 封常清不過是擔心李景瓏,但想到這表弟如今已封侯,哪怕一身武力盡失,當個文官,平日伏低做小地討好著,也斷然不至于哄不住那少年。李景瓏每每想起自己與鴻俊的未來,卻總忍不住想到兒時的往事。這往事沉甸甸地壓著,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想全說出來,哪怕跪在鴻俊面前,懇求他的寬恕,卻又無論如何開不了這個口。 他既恐懼,又悔恨,他相信鴻俊得知真相后,定不會棄他而去,然而這真相卻猶如一把刀般,時刻梗在他們的面前。于是他極其厭煩與任何人說起自己的未來,仿佛所有人的目光與評價,都時刻提醒著他曾經犯下的罪。 只有與鴻俊單獨相處時,他才覺得自己稍微喘過氣來了,只愿人間有一處世外桃源,他們彼此陪伴,永不提起過去,就像過去從未發生過。但他心里更明白,這愧疚永不可能被消弭,隱瞞這一切,對鴻俊來說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潼關這一戰,能打贏么?”李景瓏問。 “實話說,打不贏?!狈獬G宕鸬?,“可我告訴你打不贏,你就不打了么?” 李景瓏:“……” 第159章 子承父業 鴻俊在都衛府上四處閑逛了一會兒,府中開著梅花, 香氣撲鼻, 此處乃是潼縣的一家大商人宅邸,原主人自然已拖家帶口避難去了,封常清便毫不客氣地征用了大宅, 隆冬時梅花仍開得生機勃勃。 “春天來時, 這花就謝了, 有些景色, 只有酷寒中才能看見?!币粋€聲音在鴻俊背后響起,鴻俊驀然轉身。 只見一名與他身高相仿的武官走來, 披散長發, 容貌俊美, 皮膚白皙,高鼻深目, 雙目乃是深棕色。 那武官一見鴻俊, 便怔得一怔,旋即折了朵梅花, 遞給鴻俊。 “送你?!蔽涔僬f道。 鴻俊忙道謝, 不知此人是何身份,武官卻皺眉道:“你……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你可認識一位姓孔的大夫?” 鴻俊說:“孔宣?那是我爹!” 武官便笑了起來, 行了個禮,朗聲道:“竟是恩公之子!我叫高仙芝,你可喚我高叔叔,當真是緣分!孔大夫他……” “過世了?!兵櫩〈鸬?。 高仙芝便點了點頭, 鴻俊入城時聽說過,潼縣守將乃是高仙芝與封常清,高仙芝官階更在封常清之上,乃是征討叛軍的主力將領,只沒想到這么年輕。 高仙芝做了個請的手勢,鴻俊正想問問父親的事,高仙芝便吩咐人在梅塢前擺上茶,放了火盆,請他吃茶,又道:“軍中不敢多飲,招待不周?!?/br> 鴻俊忙道沒關系,笑著說:“我酒量不好?!?/br> 高仙芝說起當年往事,鴻俊方知當年高仙芝進軍連云堡,中了流箭,最后是孔宣妙手回春,將他治好的,屈指一算,竟是將近二十年前,那一年鴻俊還沒出生,根據時間推測,父親也還未遇見母親。 高仙芝問起孔宣,鴻俊只道被仇家殺害了,高仙芝便意外道:“懸壺濟世的大夫,也有仇家?卻是何人如此歹毒?” 鴻俊黯然不想回答,高仙芝便理解地點頭,說道:“救了一些人性命,勢必就會得罪另一些人,行醫之人,凡事但遵循本心而已?!?/br> “是啊?!兵櫩⌒Φ?,“就像行軍打仗一樣,既殺人,也救人?!?/br> “當年你爹也這么說?!备呦芍ノ⑿Φ?。 “潼關這一戰,能打贏么?”鴻俊竟是與李景瓏問出了一樣的問題,此刻他擔心的,唯有潼關情況,他實在不希望再看到洛陽那樣的淪陷了。 “自然能打贏?!备呦芍フf,“之所以棄守陜郡,正是為了守住潼關?!?/br> “那就好?!兵櫩》畔铝诵?,唯獨希望自己離開,前往塞北時不要再出變數,然而聽到這話時,卻驀然察覺一事,說,“等等,棄守陜郡?” 前院內,封常清嘆息道:“你看看潼關下的軍隊,雖有二十萬之眾,卻俱是臨時招募來的販夫走卒、市井子弟;再看安祿山的叛軍,俱是在塞外所向披靡,與各族作戰的精銳,平原會戰一起,頓將潰不成軍?!?/br> 李景瓏皺眉看著封常清。 封常清說:“陜郡絕對守不住,撤往潼關,乃是無奈之舉?!?/br> “你們就這么棄守了陜郡?”李景瓏簡直難以置信,“外頭這么多百姓,沿途凍死的無數人命,這該算在誰的頭上?” “不如你來教我這一仗怎么打?!”封常清怒道。 李景瓏萬萬不料,棄守陜郡,沿途數百里地餓殍遍野、尸橫就地的景象,竟是出自封常清之手。官兵一撤,頓時引起恐慌,百姓們紛紛逃離,天寒地凍,有太多的人在這場遷徙中被活活凍死、餓死在了平原上。 “朝廷會治你死罪?!崩罹碍嚨吐曊f。 “只要守住此地?!狈獬G宄谅暤?,“過后再清算,這條老命,誰要誰拿去?!?/br> 以朝廷平素所為,李景瓏知道此刻長安一定已吵翻了天,平時高力士等人哪怕無事也要互相傾軋,怎么會輕易放過封常清?! “我得回去?!崩罹碍囍糁?,轉身要艱難離開,又喊道,“鴻??!” “去哪兒?”封常清說,“給我站??!” 李景瓏心道封常清還不知危險,他隱隱約約,已有了不祥的預感,尤其楊國忠歸朝,簡直是先前自己最大的疏失。萬一楊國忠欲故意放安祿山入關,朝封常清與高仙芝降罪,將兩人調回朝廷問責,安祿山將長驅直入,進關中之地,猶如虎入羊群! 封常清已聽阿泰、阿史那瓊轉述洛陽苦戰,更知道安祿山陣營中充斥著大量的妖怪,又道:“你身為驅魔司長史,若率眾回往長安,萬一安祿山派妖怪過來攻打潼關,此處凡人,又如何抵擋?” 李景瓏剎那沉默了,封常清又說:“哪怕你現在回朝去,你能將楊國忠怎么樣?你除去楊國忠,高力士可不是妖,貴妃真要報復,你還能造反不成?” 李景瓏深深呼吸,封常清自若道:“做好你的事,朝廷大不了削我官職,將我流放塞外,誰怕?如今叛軍勢大,正是用人之際,陛下不會如此糊涂?!?/br> 李景瓏說:“這公平嗎?!” 封常清詫異地打量李景瓏,說:“這不像你?!?/br> 李景瓏瞬間啞然,封常清卻釋然道:“也像你,像未入驅魔司前的你?!?/br> 李景瓏仿佛被這句話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自厭的情緒一時更甚,卻全然無法反駁,只聽封常清又說:“每個人都須得守住自己的位置,這場仗才有希望?!?/br> “我懂了?!崩罹碍嚧鸬?。 梅塢,鴻俊捧著茶碗,聽高仙芝說話聽得入了神,高仙芝笑道:“……孔宣與我無話不談,那時還說,唯一的愿望,就是娶個媳婦,生個孩子。我說你一表人才,想娶媳婦又有什么難的?去長安走一遭,只怕無數女孩兒爭先恐后……” 鴻俊聽到這話時,不禁心中嘆了口氣,高仙芝十分地自來熟,在聽見他們棄守陜郡時,鴻俊不由得一顆心沉了下去。但高仙芝眉飛色舞說起往事,那時孔宣剛離開曜金宮,正值無憂無慮的時候,當年與高仙芝相熟,也并無多少心事,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想到孔宣當年的使命,鴻俊便心情郁悶,可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來到這世上,知曉諸多愛恨,如今想來,后悔么?他卻是不后悔的,也從未怪爹娘將自己生下來。 “后來他喝醉了?!备呦芍ビ值?,“還說,他生在這世上,就是為了解脫眾生?!?/br> “是罷?!兵櫩⌒χf道,“興許他生下來就是替眾生去受苦的?!?/br> 高仙芝道:“行醫是善舉,自然為子孫積蔽陰德,怎么能說是替眾生受苦呢?” 鴻俊只靜靜地笑著看他,高仙芝又問:“你現下在做什么?” “行醫?!兵櫩〈鸬?。 高仙芝便點頭,說:“繼承你爹衣缽,完成他未競之業,好事?!?/br> “完成他未競之業?!兵櫩”泓c頭道。 高仙芝所言,令鴻俊忽而豁然開朗,想起很久以前,自青雄口中聽見的說法——應劫。父親的劫數未應,如今便落在他的身上,子既繼父業也繼了父劫。而孔雀大明王的劫難,正是成魔。 李景瓏在外喊他了,鴻俊便趕緊出去,陪著李景瓏回去,高仙芝還親自將鴻俊送到門外,朝李景瓏詫異道:“世侄進了你驅魔司?” 李景瓏只約略點頭,高仙芝卻“哈哈”笑了兩聲,說:“李景瓏,你可萬勿欺負了他去,否則我是要尋你麻煩的?!?/br> “不敢?!崩罹碍嚊]有心情與高仙芝談笑,只冷冷道,“鴻俊,回罷?!?/br> 高仙芝見李景瓏果然如傳說中般,誰也瞧不起,話不投機半句多,看在是封常清表弟的面上,便客客氣氣將兩人送走。 李景瓏沿途心情極差,到得街上時執意下來行走,鴻俊便只好陪著,李景瓏一瘸一拐,在長街上艱難前行。 鴻俊說:“明天我就走了,你得照顧好自己?!?/br> 李景瓏注視地面臟兮兮的積雪,答道:“明晚過年了,過完年再走罷,年初一出發?!?/br> 時值歲末,鴻俊這才想起來,過了明天,又是一年了。 “我陪你去塞北?!崩罹碍嚭鋈徽f。 “真的?!”鴻俊頓時心花怒放。 李景瓏不答,只固執地往前走,鴻俊高興得有點語無倫次,說:“要么借個車,叫上陸許,咱們幾個一起?” 鴻俊不想與李景瓏分開,料想莫日根也不大愿意與陸許分離,但李景瓏走了一會兒,又道:“算了,當我沒說,你們快去快回吧?!?/br> “哦?!兵櫩∮悬c失望地答道。 李景瓏抬頭看鴻俊,目光中又帶著無比的歉意,說:“我愛你,鴻俊?!?/br> “我會盡快回來?!兵櫩∩锨?,解開繃帶,攙著他回房去。 翌日,驅魔司在此地正式掛牌,天寶十四年的最后一天,眾人吵吵嚷嚷地貼上春聯,高仙芝更派人送來豐盛菜肴,滿滿地辦了一桌,莫日根與鴻俊暫時延后一日動身。一如兩年前在敦煌守歲般,只少了裘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