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長安有么?”莫日根在驛站柜上,于那堆積如山的信件中翻檢,入冬時幽州堆積了大量的南路與中原路信件,然而自打安祿山接任幽州節度使后,便發展出了獨立的情報網。至于長安、洛陽兩地通過驛站的來往文書,誰會在意? 久而久之,越堆越多,每到季末,驛站便用籮筐裝著,抬去燒掉,冬天還有衙役拿著大唐鹽鐵司的信件去引火燒炭。每當莫日根過來找信時,感覺自己就像只四處翻食物的狗。 “長安沒有?!标懺S隨口道。 莫日根拆出阿泰的信,陸許只是看了一眼,便說:“被你猜中了?!?/br> “嗯?”莫日根眉頭深鎖,忽然察覺一事,說,“你認字兒了?” 陸許不耐煩地答道:“早學會了?!?/br> 莫日根笑了起來,伸出食中二指去貼陸許側臉,陸許卻飛速避開,警惕地看著莫日根。 “還笑?”陸許說,“這下怎么辦?鴻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來?!?/br> “相信他們?!蹦崭f,“咱們辦咱們的?!?/br> 說著莫日根收起信,出去牽馬,只不上馬,與陸許兩人在風雪里慢慢地走著,幽州人聲鼎沸,再過一日路程便到范陽。較之阿泰那一隊,莫日根的任務要艱巨得多,畢竟此處是敵人的大本營,不容你隨便調查,最重要的,是先隱藏好自己。 “我懷疑這兒根本就沒有你們說的那東西?!标懺S展開手中羊皮卷,抵達幽州已有將近四個月。這四個月里,他們先是北上到距離范陽二百里路外,踏入契丹人地盤,尋找一切可能的線索。綿延的群山里是狼與鹿最好的活動場所,卻沒有半點古城的跡象,只找到了不少被盜墓賊開挖后的荒置墓地。 按陸許的提議,或許他們還需往北邊走,去大鮮卑山碰碰運氣,狄仁杰當年任幽州刺史時,此處南來北往行商聚集,也許有鮮卑人將北方挖到的寶物帶進了幽州。 莫日根則堅持先回城中,探探南方與中原風聲再出發。畢竟一進鮮卑山,就得在山里待上好幾個月時間,果不其然,他們得到了一個最壞的消息。 最危險的地方也即是最安全的地方,楊國忠回到長安,成為眾矢之的,卻也大剌剌地住在了天子眼皮底下。沒有李景瓏,驅魔司余部完全不諳與天子打交道的方法,貿然回長安搦戰,只恐怕楊玉環護兄心切,反而導致驅魔師們有危險。 “李龜年檢查不出妖氣?!蹦崭呑哌叧懺S分析道,“也就意味著至少在這個時候,楊國忠翻不起風浪?!?/br> 陸許:“我不相信獬獄會這么輕易放棄凡人的rou身?!?/br> 莫日根答道:“但,只要他作為凡人活著,也即是說,他不會在長安聚集更多妖怪?!?/br> 陸許說:“那么你覺得,他在等什么呢?” 莫日根沒有回答,與陸許離開城外驛站,登上一座小山坡,望向不遠處城中的一團黑云。 那團黑云籠罩著幽州城,乃是鐵坊日夜冶鐵所升起的濃煙,答案昭然若揭。 莫日根說:“進城看看?!?/br> 離開杭州后,陸許這一路上從未違拗過莫日根的意愿,就像鴻俊跟在李景瓏身邊一般。但鴻俊是不懂,陸許則是懶得管,只有在這時,他突然開口道:“等等,大狼,我不想進去?!?/br> 莫日根倏然望向陸許,陸許說:“我總覺得幽州城里非常危險,還是別去了?!?/br> “妖氣沖天?!蹦崭f,“你留在這兒罷,我去去就回?!?/br> “你……”陸許當即氣不打一處來,自己這么說只是委婉,不想讓莫日根貿然涉險,這意思是把自己當成什么了?他當即黑著臉,說,“不行!” “那你監督我?”莫日根回頭笑道,再一揚馬鞭,沖下山坡,進了幽州城。 第135章 靈光乍現 幽州城中,妖氣重得根本不用查, 剛進去就感覺到了。這城里近乎一半是人, 一半是妖。人族盡是身披甲胄、手持武器來來去去的幽州軍,妖族則全是城中百姓。 一股怨氣近乎沖天而起,原本居住在幽州城中的百姓們已被妖怪啃食殆盡, 獐頭鼠目的蛇妖、豬妖、狐妖、虎妖等取代了這座城里的原住民, 當街斗毆, 四處環顧。 這座城池就像矗立于平原上的一只巨大怪物, 張開大口,來者不拒, 行商、旅人只要一進城, 便成為了妖怪們口中的糧食。莫日根與陸許沒有走正門, 而是翻過外城墻,直接進了城中偏僻處。 “太多了……”陸許說, “得通知……” “通知誰?”莫日根與陸許走在小巷中, 觀察幽州城內情形,進城前兩人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景象。 陸許一怔, 通知誰?通知驅魔司?通知李景瓏?如今神州大地, 一共就只有七名驅魔師,還有四個在杭州鎮龍塔里,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來。 有一名婦人發現了他們,朝兩人走來,莫日根臉上兩側現出狼毫,雙目瞳孔化作一條線, 現出灰藍色狼目,犬齒伸長。面部變幻為妖形,一步上前,擋住陸許,朝著婦人低低嘶吼一聲。 那婦人便“喲”了一聲,說:“狼?沒見過你倆,新來的?” 莫日根眼中充滿警惕打量著她,伸出毛茸茸的手,陸許會意,與他牽住。兩人經過小巷,轉頭看那婦人。 婦人抬起一手,手無五指,手臂一側現出蜘蛛的獠毛,節肢朝北邊一指,說:“新來的,上衛府門外登名?!?/br> 莫日根只不吭聲,帶著陸許快速出了小巷。 街上不少妖怪來來去去,雖都是百姓身形,長尾的長尾,毛耳的毛耳,竟都懶得再掩飾。人間竟有這么一城充斥著妖,四處橫行霸道,簡直是陸許做夢也想不到的奇景。 “它們互相之間似乎都認得?!标懺S朝莫日根低聲說。 莫日根湊近陸許耳畔,極小聲道:“狐貍聽覺都靈,少說廢話?!?/br> 陸許便不吭聲了,與莫日根穿過長街,一路往衛府方向走,只尋思著要如何脫身。萬一被城內妖怪發現,只要別被圍攻,蒼狼與白鹿速度極快,陸許又能踏空飛翔,大不了將莫日根一載,飛出城外去。 麻煩就麻煩在,現在他不知道莫日根到底想打探到多少消息才愿意走,一旦對方有厲害的大妖怪,勢必難以招架。 幽州府外排了長長的一串隊伍,莫日根到得街外,馬上示意陸許躲起來,兩人藏身一座建筑后,朝外望去。 “家住哪兒?叫什么名字?來做什么?”鯉魚妖提著筆,朝前來報到登記姓名的一只黃鼠狼說道。 “長林縣?!秉S鼠狼說,“沒有名字,聽說天魔大人打算帶咱們過好日子,這就來了?!?/br> 那黃鼠狼身后則是一家三口,一名婦人,帶著一黃鼠狼頭人身的半大小孩兒,懷里還抱著只臭烘烘的小黃鼠狼,小黃鼠狼探頭,打量鯉魚妖。 “叫戊甲丁吧!”鯉魚妖大筆一揮,登記了來歷,說,“上城西軍營去,有人給你一家四口安排?!?/br> 黃鼠狼妖領了牌子,鞠躬便走,后面上來一名黑黝黝的鐵塔般的壯漢,打量鯉魚妖,鯉魚妖頓時感覺到一陣被天敵注視的恐怖氣息——面前這家伙是頭熊! 熊妖目光越過鯉魚妖,落在它背后的女子身上,此刻,鯉魚妖的主人,畫皮丹霍正捧著一面鏡子畫眉毛,朝它投來更為危險的一瞥。 熊妖便道:“鮮卑山,阿壯,聽說天魔這兒不缺吃的?” 鯉魚妖登記過,此時又有妖怪過來,俯身丹霍耳畔說了幾句話,丹霍便不耐煩地將鏡子摔到桌上,起身道:“我回府去看看?!?/br> “別??!”鯉魚妖怕突然來個貓妖,光是盯著它看都能把它給嚇昏過去。 “瞧你慫的?!钡せ粽f,“我去去就來,聽話?!?/br> 鯉魚妖:“……” 丹霍轉身離開,鯉魚妖開始膽戰心驚地面對一眾妖怪,心想我是要成龍的,才不怕你們呢。 幸虧接下來登記的妖怪里,沒有它的天敵,鯉魚妖跟著驅魔司這么久,倒也從李景瓏身上像模像樣地學了點兒官威,雖然它的眼睛長在腦袋兩邊,居高臨下地審視妖怪時總不免側過魚頭,光這點不免煞風景,但拍桌子、寫字的時候還是帶著架子的。 直到日落西山,今天進城的妖怪才少了些,鯉魚妖便收起本子,從椅子上跳下來,兩腳被寒風一吹直哆嗦,蹦跶著回府去。 繞過一條小巷拐角時,倏然間鯉魚妖被兩根手指往嘴巴里一戳,勾住下巴提了起來。 鯉魚妖嗓子被制住,一聲“救命”只喊不出口,一陣天旋地轉,兩手亂揮,剎那莫日根的聲音在耳畔冷冷道:“好久不見了,趙子龍?!?/br> 陸許面無表情道:“真是驚喜?!?/br> 鯉魚妖瞪大眼睛,瞬間就放棄了掙扎,可憐巴巴地看著莫日根。 冬季一場南下的寒潮席卷了江東江西兩地,入夜時,江州官府塵封的卷宗室內,特蘭朵百無聊賴地坐在案幾前趴著,阿泰則從書架上挨卷翻找昔年狄仁杰留下的記錄。 彭澤縣的卷宗在四十年前全部搬到了此地,這卷宗室早已無人問津,阿泰出示李景瓏的手書,外加使了些銀錢,便輕而易舉地獲準入內查卷。 “毫無頭緒?!卑⑻┳匝宰哉Z道,“彭澤周遭連地皮都快被翻過來了,狄仁杰究竟在哪兒找到的劍呢?” 特蘭朵左手拿著個銀戒指,滾到右手,又滾回去,懶洋洋道:“你們都猜錯了吧!” “直覺告訴我,不會有錯?!卑⑻┱f道,“你記得在路上打聽的消息么?” 阿泰與特蘭朵在彭澤朝不少人打聽過,其中不乏八十來歲的老叟,其中有人曾在縣衙當差,確實注意到狄仁杰有一把佩劍,至于哪兒來的,不清楚。除此之外,還有一名曾迎接過狄仁杰調任彭澤縣令的 “最好給我在三天之內找出來,否則要你好看?!?/br> 特蘭朵不識漢字,看不懂也沒法幫阿泰查資料,阿泰皺眉道:“讓你回客棧去歇息又不去?!?/br> 特蘭朵一直堅持跟著阿泰,阿泰生怕她乏味,又推辭不過,只得將她帶在身邊。 “是啊,我不像孔鴻俊,不像陸許,不像他們的老婆?!碧靥m朵說,“我還不是男的呢,不能陪你們打架?!?/br> “瞧你說的?!卑⑻┛扌Σ坏玫?,“我又不喜歡男的?!?/br> 特蘭朵不吭聲了,阿泰將翻過的卷宗扔進一個空缸里,伸了個懶腰,說:“你怎么總是口是心非的,嫌氣悶就回去歇著,能聽話點兒么?” 這話仿佛戳到了特蘭朵痛處,只聽她怒道:“聽話?聽誰的話?聽你的?我要愿意,早就嫁人了!輪得到你!” 說著特蘭朵要抽皮鞭,阿泰馬上色變道:“別!我錯了!別動粗!” 特蘭朵這才橫了阿泰一眼,說:“你給我唱首歌聽?!?/br> 阿泰:“……” 阿泰正忙著,這時候要給特蘭朵唱歌,當真是抓狂,奈何不唱歌就要挨鞭子,他只得取了琴來,規規矩矩地坐到特蘭朵面前。 “唱什么?”阿泰正色道。 “隨便?!碧靥m朵靠在案后,懶洋洋道,“唱‘飛鳥去了又來’吧?!?/br> “也聽不膩?!卑⑻┬χf。 特蘭朵一臉不滿地打量阿泰,說:“喜歡這首歌不行???” 阿泰便撥弄幾下琴弦,吟唱道: “飛鳥去了又來,潮水漲了又退……” “花兒開了又謝,草原綠了又黃……” “星辰誕生又消隕,山盟海誓,說出口后又遺忘……” “唯有你的雙眼像那碧藍色的湖水,讓我恨不得常常守在你身旁……” 阿泰唱著唱著,不知為何,想起了與特蘭朵相識的那一天。 那是十二歲的一個冬天,他在寂寥的圣殿內彈著琴,傷感地唱著歌。特蘭朵跟隨叔父的商隊,途經圣殿,進來朝覲早已熄滅的神火時,穿過花園,意外地發現了阿泰,那時他正在柱后歌唱。 他唱著歌,望向特蘭朵。 初冬時綿軟的小雪落在他的琴弦上,隨著他手指一撥,琴弦震動,雪花遂為晶粉飛散,消失在天地間。 后來,她便常常來看這名年輕的祭司,冬夏兩季,如候鳥一般往復,從不間斷。每當秋去冬來,他身穿黑色的袍子,在神火的余燼前祈禱之時,她總會帶來一些錢、一些吃的,放在祭壇前。 十四歲前,他的老師尚在,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阿泰在祭壇前,朝特蘭朵投去的一瞥。 “星辰告訴我,你宿命里的妻子不會是她?!笔ヅ穆曇舄q在耳畔。 “若宿命予我離別,我便坦然承受;若宿命賜我歡聚,我甘之如飴?!?/br> 阿泰點燃圣女尸體,神殿最后一任傳人化作漫天灰燼之時,特蘭朵始終站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