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在他的面前,則是戰死尸鬼王倒下的雄壯身軀,與踉蹌拄劍站著的李景瓏。李景瓏眼中充滿茫然,而戰場中,則是與他一般茫然的唐軍士兵。 太陽升起,照耀著萬里長城。 山巒陰影中,莫日根將手掌按在戰死尸鬼王額前,喃喃念誦咒文。然而在他的身上,已再沒有黑氣可驅散。 鴻俊、阿泰、李景瓏、阿史那瓊四人靜靜注視鬼王的容貌。 他的身形十分魁梧,竟比李景瓏還高了半頭,一身秦鎧更是如山一般牢不可摧。 他緊閉著雙眼,莫日根說:“我不知道能不能喚醒他?!?/br>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鬼王沉聲道。 他的聲線如劉非般嘶啞,話音中,緩慢睜開了雙眼。 眾人隨之一退,提防地看著鬼王。 “夢里,我殺死了我最好的弟兄?!惫硗跤终f。 他的眼珠不再渾濁,如劉非夢醒之時,聚集為淡淡的瞳孔,他的膚色幾乎與尋常人無異,沒有尸斑,更無干枯,唯一表明身份的,只有那灰白色。 “現在,誰來告訴我,這究竟是不是真的?”鬼王又說。 無人回答,只是靜靜看著他,他坐在長城下,背靠城墻,望向碧藍色的萬里晨空,突然說:“好久沒有看見白天了……” 微風吹起,鴻俊轉身,慢慢走向戰場中央,跨過滿地的戰死尸鬼,來到那具骷髏面前。 生銹戰鎧四分五裂,劉非的骷髏仰頭,空洞的眼窟窿,朝向天空上的朵朵白云。那把長戈還卡在它斷裂凹陷的肋骨中。 鴻俊低聲說:“其實你也不是受到永世的詛咒,劉非?!?/br> 那時,他尚不知永恒的生與永恒的死有何用意。 第64章 七情六欲 在他身后不遠處,鬼王沉默地聽完了李景瓏轉述, 長吁一聲, 緩慢站起。 “……一切就是這樣?!崩罹碍囌f完最后一句,等待著鬼王的回應。 鴻俊低頭注視劉非的枯骨,耳畔突然聽見“咚、咚”的兩聲撥浪鼓清脆之音。 鬼王手持撥浪鼓, 朝尸橫遍地的雪原中央緩慢走來, 余人紛紛起身, 緩步跟在其身后。 他認真地戴上頭盔, 隨著“咚咚”聲不斷震響,大地仿佛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咚?!?/br> 原本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戰死尸鬼紛紛動了起來。 鴻俊后退幾步, 驚訝地看著戰死尸鬼王, 只見鬼王在空地上站定, 而那將近二十萬戰死尸鬼士兵,全部在撥浪鼓的聲音下活了過來! 他們抓到手邊武器, 并接二連三地站起, 李景瓏等人瞬間緊張,朝鴻俊使眼色, 讓他回來, 畢竟誰也不想再被這群戰死尸鬼攻擊一次。但這次所有的鬼兵都顯得訓練有素,沒有胡亂出手攻擊, 只在找回兵器后如潮水般紛紛退后,在山谷下站成方陣,并將銹跡斑駁的武器歸鞘。 “咚、咚——” 撥浪鼓之聲響徹雪原,更顯孤寂空遠, 一時萬籟俱寂,微風停止,唯余鬼王手中那撥浪鼓,一下又一下地,有節奏地,如敲著天穹,叩擊大地…… 方陣前出現二十名騎兵統領,每一名為一萬夫長,千夫長策馬在方陣間馳騁,緊接著百長、十長、伍長。足足二十萬的戰死尸鬼軍團,就這么在撥浪鼓的聲音中,迅速整隊。 驅魔司眾人對視一眼,都現出震驚眼神。李景瓏暗道果真好險,先前大軍乃是毫無章法、毫無戰術地亂打一氣,若玄女真正地、徹底地控制了鬼王,說不定昨夜那場戰爭根本不會如此簡單。 撥浪鼓聲停,雪原上黑壓壓的一片,漫山遍野,盡是戰死尸鬼。 鬼王手持頭盔,一名萬夫長策馬上前,解下隨身攜帶的酒袋,將烈酒倒進頭盔中。 “這是要做什么?”鯉魚妖問道。 “噓?!崩罹碍囀疽?,讓鴻俊到自己身邊來,眾人便這么并肩站著,望向場中鬼王與他的二十萬尸鬼將士,以及石下安靜躺著的劉非骷髏。 那一刻,鴻俊隱隱約約,期待鬼王有什么法術,能將劉非復活起來。 只聽鬼王聲音響徹雪原,沉聲道: “遂古之初,誰傳道?上下未形,何由考? ” “冥昭瞢暗,誰能極?”言畢,他舉起頭盔,如持杯朝天。 “生死漫漫,不得所終,一夢方休!” 剎那所有戰死尸鬼士兵同時單膝跪地!以劍震鞘,那一聲恍若群龍齊鳴,在山谷中久久回蕩不休! 所有人屏息以對,注視著背對他們的戰死尸鬼王,鴻俊則強烈地感覺到,正如劉非解去尸毒之夜,那股超越了生死的強大力量又回來了! 緊接著,只見鬼王左手持頭盔,右手手指浸入碗中,朝天空一彈。 “敬這浩浩蒼天,萬象幻化之初?!?/br> 再朝大地一彈。 “敬這神州沃土,眾生歸寂之末?!?/br> 下一刻,鬼王一撒手,將頭盔中的酒“嘩啦”一聲潑向劉非骸骨,沉聲道:“敬我江都王,終得解脫——” 二十萬戰死尸鬼將士原本全部低著頭,最后一刻,紛紛將頭抬起,平地風起,剎那間枯骨刷然散作無數光點,在狂風之中升向碧藍色的天幕。 齏粉有若銀河,緩緩升高,又像一陣青煙,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成為一條天路,最終消失在了風里。 人死之后,是不是可以變成戰死尸鬼,繼續活下去?鴻俊不禁想起了自己辭世的家人。 “你第一次看見死亡,是什么時候?”李景瓏突然問他。 他們并騎而行,跟在戰死尸鬼王身后,二十萬大軍被遣回,鬼王身邊只跟了十二名親衛,莫日根抱著陸許策馬,與阿泰、阿史那瓊尾隨鬼王,馳向雪原的盡頭。 他們沒有問鬼王要去哪兒,所有人都出奇地保持了沉默,尤其莫日根等人,仿佛第一次看見這橫亙生死兩界的超度之術,讓大家不禁想起了許多玄而又玄的問題。 鴻俊放慢馬速,若不算夢里小時候目睹父母之死的那一次,第一次認識死亡是在曜金宮。 “……那時我從山下帶回來一只鳥兒?!兵櫩≌f,“它已經很老很老了,我求重明救它,重明說‘眾生總有一死,我治得了病,卻治不了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死亡?!?/br> “你覺得死亡是什么?”李景瓏又問。 鴻俊被這么一問,忍不住又想起了父母,臉色便有些黯然。 李景瓏忙道:“只是隨口一提而已?!?/br> 鴻俊抬眼時,忽見李景瓏的表情有點不安,仿佛從夢醒之后,他便感覺到了自己對他下意識的疏遠感,這令李景瓏一路上,總帶著某種未曾溢于言表的局促。似乎想找幾句話來與他說,卻又惴惴地提起了他不想提的事。 “死亡就是蛻繭為蝶,歸于長空?!睉鹚朗硗跬蝗徽f話了,他放慢了馬速,在前說道:“是雪化為水,歸于大地;是一滴水,沉入江河湖海。從此你再分不出你,抑或整個世界?!?/br> 綿延的石壁出現在遠方,時近黃昏,那是一座石山的斷面,斷面高達十余丈,石壁中央嵌著一座巨大的紅漆雕欄繪青高樓,足有九層。 “哇,莫高窟!”鯉魚妖回答了鴻俊未曾出口的疑問。 鬼王與一眾親衛各自下馬,九層樓外只有寥寥幾名士兵在執勤,見一眾人等,紛紛持武器,喝道:“什么人?!” 李景瓏馬上出示腰牌,亮明身份,鬼王卻已披風飛揚,大步走入九層樓中。 “都進來罷?!惫硗醴愿赖?,那語氣仿佛不容置疑。 九層樓中乃是一座宏大的坐佛——彌勒一手平放膝前,另一手垂于膝外,鬼王對此地簡直比對自己家還熟,他手中拎著一根繩索,繩索上系著一塊玉牌,呼呼甩出幾圈,玉牌脫手,劃出弧線,閃爍著光芒飛向彌勒平放的手掌中,“?!币宦暵湓诘k的掌心里。 “鬼王?!崩罹碍囌儐?,鬼王卻一抬手,阻住眾人話頭,沿側旁木梯拾級而上,親衛則在梯下散開,余人只得跟在其身后,魚貫上了第五層,出來竟是莫高窟高處。寒風凜冽,鬼王帶著眾人進了一明亮殿內。殿中無塑無像,唯有色彩絢爛斑斕的壁畫與地上蒲團。 “怎么稱呼您?”李景瓏問道。 “名字早已記不清了?!惫硗醭谅暤?,“依舊喚我作鬼王罷了。坐吧,隨意就是,此處乃是我活死人一族圣地?!?/br> 莫日根抱著昏迷不醒的陸許,鬼王便道:“將他放到這兒?!?/br> 說畢他指指殿內壁畫下,莫日根便將陸許平放在壁畫前,鬼王脫下披風,蓋在了陸許的身上。 李景瓏端詳壁畫,想起沙蛇所言,問道:“玄女、瘟神與妖王聯絡的壁畫在何處?” “那爬蟲已不敢再來?!惫硗醭谅暣鸬?,“只要我從夢中醒來,對此處便有絕對的掌控權,只要在莫高窟中,你們便是絕對安全的?!?/br> 李景瓏長吁一聲,忽覺無比疲憊。 阿泰問道:“你既有這么大本事,怎么還會被妖王手底下的妖怪控制?” 鬼王轉頭,望向躺在壁畫前的陸許,意思一目了然。 “白鹿本應在十八年前托生轉世,守護人間之夜?!惫硗蹙従彽?,“奈何卻被黑蛟‘獬獄’布下一局,奪去二魂六魄,唯余一魂一魄轉生……”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這恰好與先前李景瓏所推測對上,莫日根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李景瓏卻馬上示意莫日根冷靜。 “坐下?!惫硗跻婙櫩∪栽诙嗽敱诋?,便吩咐道。 鴻俊看了一眼鬼王,點頭搬來蒲團,卻不往李景瓏身邊去,而是坐到最靠外側的阿史那瓊身邊。 “到這兒來?!惫硗踉频L輕地一指莫日根身畔空位。 鴻俊沉默片刻,鬼王又說:“我與重明乃是舊識,你稱我一聲‘叔’是受得起的,你在家里,也是這般不聽話?” 這下輪到鴻俊驚訝了,問道:“你……” “要問什么,自然會與你說?!惫硗趼曇糁须[約帶著長輩的威嚴,鴻俊聽到這話,不得不照做,便坐到了莫日根身畔。 鴻俊坐下時,鬼王的視線始終跟隨著他。 “陸許他什么時候能好起來?”莫日根問。 “也許很快?!惫硗蹙従彽?,“也許永遠好不了,這要取決于你們如何決定?!?/br> 莫日根最先明白過來,追問道:“我要怎么做?” 鬼王沒有回答,接下來卻是李景瓏準確地切入了問題要害。 李景瓏:“余下的兩魂六魄,出了什么事?” 鬼王眉頭輕輕擰了起來,一手按膝,盤腿而坐,沉吟道:“剩下的兩魂六魄,入了魔。此事要從獬獄一生中,執著于復活天魔說起,自打他脫困起,也有將近四百年了,這四百年里,從來就不曾有過真正的王……” 鴻俊有預感,鬼王所言,將與自己的身世有著極大的關聯,當即屏息靜聽。 神州大地的妖族,原本是沒有王的,或說不少小妖,會將某些存在奉作王者。譬如戰死尸鬼、九尾天狐、鯤、金翅大鵬鳥等力量強絕、背景深厚、法力高強的大妖怪。 四只大妖怪,也常常被稱作“妖王”,但此王不同彼“王”,戰死尸鬼王自己,也從未想過將一統神州大地所有妖族,建立什么新的秩序。于是來來去去近千年光陰,妖族便如一盤散沙。 “這樣挺好的?!卑⑻┱f,“沒有爭斗,就沒有滅亡?!?/br> 阿史那瓊搖搖頭,苦笑起來。 “妖族不同你們人?!惫硗蹙従彽?,“修煉十年百年,獲得靈性的過程極為艱難,是以妖怪們也十分珍惜性命,不愿輕易放棄修為。但在妖族頭頂上,還有毋庸置疑的,擁有絕對權力的一位……天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