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數日后,李景瓏載著鴻俊一路朝西北邊去, 一經過嘉峪關, 見西北大地沿途十分荒涼。官道被幾場雪覆蓋,從一個縣城到另一個縣城的路上,往往跑一天也見不到幾個車隊, 偶有出外閑逛的農民, 遠遠地看著兩匹馬繞過山頭, 疾馳而去。 然而到了縣城后, 城中卻又十分熱鬧,百姓都在過冬。 天氣越來越冷, 鴻俊完全不想自己騎馬了, 無聊不說還累, 更麻煩的是,兩腿夾著馬鞍, 一跑就是一天, 大腿內側皮膚磨擦得多了很痛啊啊啊—— “你究竟還騎不騎馬了?”李景瓏簡直對鴻俊沒脾氣了。 鴻俊說:“自己一個人騎太無聊啦!” “不要再趁我睡覺,在我臉上畫烏龜了?!崩罹碍囉只仡^道, “聽到沒有?” 鴻俊還在哈哈笑, 李景瓏載著他,認認路, 趕趕路,終于到了驛站。 “今夜過完,明天興許得在野外露宿,再一天就抵達武威了?!崩罹碍囌f道。 鴻俊說:“長史, 我的腿有點痛,破皮了?!?/br> 鴻俊扶著墻,像個鴨子一樣慢慢走了進來。李景瓏一看就知道他是不常騎馬的人,大腿被馬鞍擦破了。 當夜,驛站外寒風呼嘯,小二過來把火生得十分旺盛,房內暖洋洋的,鯉魚妖正在睡覺,鴻俊身穿白衣短褲,拿著布蘸了水想擦擦,抬頭看李景瓏,想脫褲子,又十分尷尬。 李景瓏卻調了藥膏,以一小塊紗布蘸上藥,示意鴻俊坐到榻畔,拉過他的腿。鴻俊忙道:“我……長史,我自己來?!?/br> 李景瓏說:“你外公家曾在瓜州?” “對哦!”鴻俊先前隨口告訴了李景瓏,自己卻已把這件事給忘了。 “先去拜訪哥舒翰大將軍……”李景瓏一手按著鴻俊的膝蓋,另一手挾著那紗布,從鴻俊那短褲的褲腿里伸了進去,鴻俊頓時滿臉通紅,奈何磨傷的地方靠后,自己上藥還得低頭,看也看不到,只得任憑李景瓏施為。 “……再去看你舅舅?!崩罹碍囉终f。 “我外公好像是個什么過節的使者……”鴻俊答道。 “河西節度副使,從前蕭嵩麾下?!崩罹碍囯S口道,“你舅舅說不定正在哥舒翰的河西軍?!?/br> 鴻俊感覺到破皮處一陣冰涼,抽了口冷氣,李景瓏上了藥,說:“痛?” “癢……”鴻俊忍不住抬起腿,李景瓏讓他把腿分開,說:“另一邊,你都起水泡了?!?/br> 鴻俊與李景瓏對視,感覺李景瓏修長手指摸到自己腿上時,極其有刺激意味,胯間不知不覺頂了起來。兩人互相看著,李景瓏為他右腿也上了藥,說:“明天要么換馬車坐?” 上哪兒找馬車去?鴻俊十分不好意思,跟著李景瓏出來,凈給他添麻煩。然而李景瓏倒是滿不在乎,上完藥后,鴻俊說:“好了?!?/br> 突然李景瓏把剩下的藥朝鴻俊那話兒上一抹,鴻俊頓時大叫一聲,李景瓏大笑,帶著報復得逞的意味。 “你故意的!”鴻俊滿臉通紅,忙找布來,拉開褲帶擦掉李景瓏惡作劇涂上的藥。 “這么憋著,別是想成親了?!崩罹碍囎谝慌?,架著腳笑道。 鴻俊尷尬至極,說道:“沒想成親!” 李景瓏打量鴻俊,饒有趣味道:“來日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攤上你?!闭f著又無奈笑著搖頭,又道:“你爹是什么妖?” 若換作從前,李景瓏定不會來問這話,但這么一路過來,鴻俊與李景瓏已如兄弟般,李景瓏問出口便覺冒昧,忙道:“隨口一問,便當閑話,別往心里去?!?/br> 鴻俊忙道不打緊,坐到榻上里頭去,李景瓏便順勢坐了過來,兩人并肩靠墻坐著。 鴻俊說:“我爹是孔雀?!?/br> “難怪?!崩罹碍嚶唤浶牡?,“長得這般漂亮?!闭f畢又一瞥鴻俊,說:“那你若想成親,是重明世叔……替你覓個漂亮的妖?” 鴻俊完全沒想過這茬,答道:“他才不會替我說親事呢?!?/br> “以后呢?”李景瓏隨口問道。 鴻俊被李景瓏這么一問,倏然就有點兒迷茫,他既不是人,又不是妖,自己的未來將會是怎么樣的? “重明他……不會管這些?!兵櫩∵t疑道。 “我看不見得罷?!崩罹碍囆Φ?。 小時候,他對未來從沒有任何想法,在曜金宮里過一天便算一天,雖說想吃遍人間好吃的,但這總不能算是什么遠大志向。若說對未來有過什么樣的設想,也許就是一直在曜金宮里住著,陪伴重明吧? “睡吧?!崩罹碍囈婙櫩〕錾?,恐怕他又想起傷心事,便讓他躺下。 外頭大雪沙沙作響,鴻俊望向桌上的鳳凰尾羽,被李景瓏這么一提,許多思緒便毫無防備地涌來,在這么一個雪夜中層出不窮地淹沒了他。十六年來,他尚且是第一次咀嚼到了名為“茫然”的情緒。 我以后要做什么?許多年后,我會和誰在一起? “長史,那你呢?” 李景瓏呼吸均勻,似已入睡,鴻俊便面朝墻壁,陷入沉思中。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總想著許多事?!崩罹碍嚦谅曊f道。 鴻俊心中一動,翻過身,李景瓏還沒睡,睜開眼,稍側過頭,說道:“我不想像他們一樣,年紀到了,便說門親事。建功立業,娶妻蔭子,平平常常,過完這一輩子?!?/br> 鴻俊一腿曲著,怕碰到了傷口,曲久了不免腳酸,便抬腿擱在李景瓏身上。李景瓏知道他剛上了藥怕蹭,便示意他把腿扳上來些,架在自己腰上。 “對?!兵櫩〈鸬?,“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不知道以后我會變成什么樣,或者說,我……” 李景瓏挪過來些許,看著天花板,說:“你這樣很好,鴻俊……我……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他不自覺地側頭,注視鴻俊的眼睛,忽然又有點兒不好意思,避開他的目光,說:“你身上有太多東西,是我不曾擁有過的?!?/br> 鴻?。骸??” 李景瓏輕輕嘆了口氣,自嘲般地笑了笑。 鴻?。骸伴L史,你的臉怎么紅了?” 李景瓏:“……” 鴻俊打量李景瓏,眼里帶著笑意。李景瓏側頭,認真地看著他,彼此呼吸交錯,他不得不承認,鴻俊有著某種與生俱來的吸引力。在他的面前,李景瓏總是想起自己的少年時。 在那個屬于少年人獨有的歲月里,他佩一把散盡家財換來的長劍,四處苦苦尋覓一個像鴻俊這樣的好哥們兒,一個來自某個并不存在的理想世界的,一起喝酒一起玩鬧,一起仗劍殺敵,叱咤風云生死與共的摯友。 但在那個時候,鴻俊沒有出現在他的身邊,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自己的心緒,興許正是李白所言的“拔劍四顧心茫然”罷。 “你來晚了?!崩罹碍嚭鋈徽f,“要是咱倆在三年前認識該多好?!?/br> 鴻俊說:“三年前我才十三歲呢?!?/br> 李景瓏笑道:“也是,不過你還是救了我?!?/br> “為什么?”鴻俊疑惑道。 李景瓏一本正經地說:“若早點認識,我說不定就……” 鴻?。骸熬褪裁??” 李景瓏朝后靠了靠,打量鴻俊,這一刻他終于明白失去了什么,那是在時光長河之中被俗世所蹉跎掉的意氣與溫柔。 “鴻俊?!崩罹碍噰烂C地說,“我得問你一件事?!?/br> 鴻?。骸????” 鴻俊一頭霧水,從躺下來開始,他就有點不懂李景瓏了??傆X得他似乎話里有話,卻又猜不透。 “你喜歡我不?”李景瓏問,“那天你說‘長史,我太喜歡你了’,是真心的吧?” 鴻俊笑著答道:“當然?!?/br> 鴻俊最喜歡跟李景瓏在一起了,整個人生都變得燦爛明亮起來。 “我也很喜歡你,將你當我弟弟一般喜歡……”李景瓏臉上發紅,說道,“媽的,這么說實在太rou麻了,明兒睡醒你就忘了吧?!?/br> 李景瓏難得地說了句臟話,鴻俊笑了起來,便拿腳踹他,說:“我懂?!?/br> “嗯?!崩罹碍囌f,“驅魔司里頭,你我雖是上司下屬,可我從來就把你當我弟弟一般看待……哪怕在龍武軍里,我也不曾與人這么要好……” 鴻俊聽到這話時,確實覺得有點rou麻,從小到大,從未有人這么對他說過,內心倏然就開出了花兒來。 “他們常開咱倆玩笑,我對你……可沒有什么非分心思。你千萬別想多了?!崩罹碍囀箘琶櫩〉念^,又說,“我是不在乎人……議論的,有些話,你別放心上就好?!?/br> 鴻俊又聽不懂了,問:“什么話?” 李景瓏道:“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裝傻還是真傻?” 鴻俊明白了,笑著說:“我懂??!我也沒……” “至于你有沒有心思,我可管不了你?!?/br> 李景瓏又開始一本正經地逗鴻俊玩。 鴻?。骸皼]有!沒有!沒有!” 李景瓏:“哦?是嗎?” 說話時牽起鴻俊的左手,攤開手掌,彼此手指交錯,輕輕扣在一起。 鴻?。骸埃。?!” 一被李景瓏手指扣住,鴻俊感覺到自己又硬了,當即滿臉通紅。上次騎馬回長安,教李景瓏用心燈時也是這樣。 李景瓏似笑非笑,打量鴻俊,再往他身下看,意思是:怎么樣?還說沒心思?鴻俊忙抽回手,心臟怦怦狂跳,說:“你別整我!我也……我也把你當家人……嗯。我還說帶你回我家來著,我不想和長史你分開?!?/br> 李景瓏笑著說:“不逗你了,睡吧,明天一早還得趕路。有些事,不必著急,慢慢想,漸漸就明白了。就像我,直到遇見你的那天?!?/br> 李景瓏閉上雙眼,鴻俊仍有許多層出不窮的念頭,但他也倦了,便把腿擱在李景瓏腰上,漸漸睡去。 這夜,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席卷了長城內外近千里地域。 榆林縣大澡堂中,時近深夜,客人們大多離開,澡堂內一片靜謐,遠處有歌女唱著“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西廂獨立浴室中,瘋子披頭散發,泡在木桶里,沉默不語。 莫日根則坐在澡堂外,腿上搭著毛巾,提著一壺小酒,手里捏著鴻俊送的兩枚穿在一起的和田玉珠,手指玩著玉珠。 “洗完了沒有?”莫日根回頭說,“你不餓么?” 瘋子趴在澡盆上,朝外張望。莫日根起身,走進浴室內,檢查那瘋子。瘋子在瘋之前是個當兵的,身材瘦削,臉龐洗過污臟泥灰之后,竟是十分英氣。 瘋子尚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看著比鴻俊大不了多少,警惕地打量莫日根,莫日根嘆了口氣,躬身在他染血的臟衣服里翻出一封信。 信上血跡斑斑,乃是天水成紀縣派出的求援書。內里字跡模糊不清,只能看清發信人是成紀城守黃安,派出斥候陸許,往烏臺縣請求援兵。 “陸許?”莫日根說。 瘋子被陡然叫到名字,眼中現出一絲迷茫,莫日根遞給他干凈衣服,陸許只赤條條地站著,上下打量莫日根,莫日根看了他一會兒,便抖開棉袍,讓他穿上。示意他跟著自己走,并將他帶到案前,讓他吃白水煮羊。 陸許見案上有吃的,慢慢靠近,伸出手,同時觀察莫日根,莫日根示意他吃。他便抓起羊rou,放到嘴里咀嚼。莫日根只吃了一點就不吃了,眉頭深鎖,觀察陸許。 他敞著棉布浴袍領子,現出白皙的胸膛與鎖骨,鎖骨上現出黑色的灼燒痕跡。 莫日根:“陸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