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鴻俊再抬頭時,卻見那琵琶女已到了轉榻后,轉榻緩慢旋轉,現出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手中握有一把琵琶。 伴舞女孩各自退開,廳內明亮寬敞,竟是成了這中年男子的舞臺,那男子仿佛毫無炫樂技之意,只是以手一撥琵琶弦,流動數音,唱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br> 鴻俊瞬間就震驚了,這人歌聲,幾乎與阿泰不相伯仲,阿泰嗓音清澈,這男子嗓音渾厚略啞,然而唱起歌來時,卻與阿泰一般,有股直擊人內心的穿透感,讓他不禁頭皮發麻。 “李龜年?!” 流鶯春曉內,所有賓客盡皆嘩然,有人剛叫出那樂師名字,便被余人示意莫出聲。 隔壁屏風后,突然傳來杯盤打翻的聲音。 鴻俊朝李景瓏問道:“他唱得太好了!是誰?” “李龜年?!崩罹碍囯S口答道,面帶笑意,注視李龜年。 那人正是京城第一樂師李龜年,見李景瓏時,點頭笑了笑,鴻俊驚訝道:“你們認識?” “嗯?!崩罹碍嚳吭谄溜L上,隨手將鴻俊搭著,讓他靠過來些,懶洋洋道,“這廝平時可是不會來流鶯春曉彈琴,今日是沖我面子才來的?!?/br> 鴻俊這才知道,原來李龜年是李景瓏特地請來的! 李龜年再撥琴弦,這次卻是起了一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高處走馬燈再次暗了下來,眾女涌來,分列于李龜年身后,紛紛手抱琵琶齊奏,李龜年低沉之聲與那琵琶齊奏曲相合,如同潮水般溫柔卷起,一輪明燈當空如春月姣姣萬里。 鴻俊聽得神往不已,直到“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睍r,李龜年聲漸歇,唱道:“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迸寐暆u漸遠去,鴻俊那顆心方隨著潮落潮生,漸漸歸位。大廳亦漸漸暗了下去。 “晚上可以找他玩嗎?” “李龜年不賣身?!崩罹碍噹еc醉意,哭笑不得道。 “我要找他學藝?!兵櫩〖訜o比道,“唱得太好啦!” “你是不是已經把我忘了?”阿泰在隔壁略帶幽怨地說道。 鴻俊笑道:“真想有一天,你倆同臺,一定會讓全長安轟動的?!?/br> “我比不上他?!卑⑻┱f道。 裘永思說:“長史,你認識李龜年?這可沒聽你說過?!?/br> 李景瓏說道:“早年他還不大出名時,?;ㄥX捧他的場而已,現在他是陛下御前樂師,早捧不起了,不過是賣個老臉,才將他哄來彈一曲?!?/br> 一時廳內再亮,這次則是眾樂曲齊響,廳內女子跳起了霓裳羽衣舞,然而被先前李龜年一亮相,今夜余下的曲目與歌舞都形同嚼蠟,鴻俊腦海中仍不住回蕩著李龜年的《春江花月夜》,當真是心馳神往。 到得二更時分,終于曲終人散,長安宵禁,客人們亦不勝酒力,紛紛摟著人上了二三樓睡去。鴻俊一夜只把酒當水喝,醉得趴在案幾上。李景瓏搖搖他,問:“哎,回去不?” 裘永思過來看,李景瓏便示意接下來隨意了,莫日根則起身出去看秋月,李景瓏要抱鴻俊回去,奈何此刻夜涼,便只得在廳內圍了屏風,暫且對付一夜。鴻俊一身酒氣,抬眼看李景瓏,說:“長史……” 李景瓏也是酒意上頭,問:“喝水不?” “你……還我心燈?!兵櫩⌒Φ?,說,“我要回家?!?/br> 李景瓏:“……” 鴻俊繼而翻了個身,睡著了。 李景瓏無奈,便也和衣在鴻俊身邊睡下,兩人并肩而臥。 至快天明時,莫日根也不知去了何處,李景瓏便拍拍鴻俊,酒勁稍退了些,讓他與自己回去。 兩人騎馬過九曲橋時,李景瓏特意放慢了些許速度,見鴻俊并無聲音,問道:“下來走走?” 秋晨霧氣凝重,鴻俊酒勁剛過,被冷風一吹只想吐,便到九曲橋下吐了出來?;仡^時李景瓏提著個竹筒讓他漱口,鴻俊漱過后又跌跌撞撞走上來,到得楓樹底下,一時突然想念起家來。 昨夜百鳥飛舞、流鶯齊歌之景,令他念起了曜金宮的那一抹金云,終究不免傷感。 “是不是我打碎了你的心燈,害你回不了家了?”李景瓏眉頭微皺,打量鴻俊道。 李景瓏讓他在樹下先坐會兒,預備待市集食肆開了,用個早飯再回去,鴻俊依舊醉意昏沉,便朝李景瓏說:“我帶你回我家去玩,后山有……好多鳥兒?!?/br> 李景瓏笑了起來,說:“什么時候?” “嗯?!兵櫩〈鸬?,“明天一早就走……” 鴻俊整個人趴在李景瓏身上,李景瓏只不由自主的,不想再推開他。九曲橋下楓花飛舞,鴻俊整個人壓著李景瓏,腦袋枕著他的胸膛,只覺十分愜意。小時候他便是這么趴在樹杈上睡午覺,像只掛在樹上的獵豹一般,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猶如漫天風華,自由自在。 “哎?!崩罹碍囶^開始疼了,說,“別睡了,回去睡……起來?!?/br> 鴻俊只不答話,李景瓏便也歪著頭,呼吸漸漸粗重,在樹下睡著了。 車馬經過九曲橋,響起輕聲,在這霧氣里,車上,虢國夫人揭開車簾,朝橋下遠處一瞥。 漫天楓葉下,躺著背靠樹的李景瓏,身上趴著醉得像條狗般的鴻俊。 “夫人?!闭种放竦哪凶拥吐曊f道。 “他是什么來頭?”虢國夫人沉聲道。 男子搖搖頭,答道:“玄音特地探過,未知其來歷?!?/br> 虢國夫人視線從九曲橋下收回,轉而注視那男子,男子解下斗篷,現出一張極其丑陋與猙獰的臉,臉上橫rou虬結,眉目兇狠。嘴角還現出四枚獠牙,脖頸下烙著一個烙印,那火痕乃是龍生九子中“睚眥”之紋。 “去通知霸下與狻猊?!彪絿蛉顺谅暤?,“待時機一到便各自行動,留下那李景瓏,把他的皮扒下來,掛在長安城門上?!?/br> 睚眥答道:“今夜即可行動,驅魔師再如何,不過就五個人,敵不過咱們與玄音?!?/br> “必須求穩?!彪絿蛉苏f道,“大唐氣數未盡,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輕啟戰端,以免招來雷劫?!?/br> 睚眥只得躬身稱是,退出馬車,馬車離開九曲橋,往皇宮馳去。 第28章 命案頻發 這日午后,大理寺少卿黃庸親自來了。 “李長史!”黃庸帶著那名喚連浩的文官, 帶著個挑夫, 挑了一口漆箱,送到驅魔司天井里,李景瓏正宿醉頭痛, 頭發散亂, 眉頭深鎖著出來見客。 經科舉一案后, 大理寺已不敢對李景瓏再翻白眼, 畢竟為國立下功,又得天子青睞, 黃庸便滿臉笑容, 和藹可親了些, 說:“還沒起來?這可來得冒昧了,你們驅魔司想必都是夜里出去捉妖……” “里邊請吧?!崩罹碍嚾丈先筒虐养櫩∨貋? 被他趴得渾身快散架, 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疲憊道, “是景瓏冒昧了, 容我換衣服……” “你睡!”黃庸忙道,“這是大理寺轉交你的案子, 這就放下了?!?/br> 李景瓏頓時徹底醒了,看著那口箱子,半晌沒回過神來,黃庸便道:“有事你便與連浩說?!?/br> 連浩忙道是是是, 與黃庸飛也似的逃了。 李景瓏一臉震驚,打開那口箱子,里頭橫七豎八,堆滿了案卷,足有兩百余卷。 當天眾人醒后,都是一臉倦意,鴻俊出來洗漱時還在唱“春江潮水連海平……”大伙兒對昨夜青樓樂坊仍津津樂道。 “晚上再去玩罷嘿嘿嘿?!濒糜浪颊f。 阿泰說道:“我反正是沒幾個錢了,上回墊的那三千二百兩銀子還沒還我呢?!?/br> “我有我有?!兵櫩≌f,“咱們去把那家做櫻桃饆饠的買下來吧?!?/br> 莫日根說:“好??!這家店……” “查案了?!崩罹碍囈桓鄙鸁o可戀的表情,說,“還玩?解散算了?!?/br> 午飯后,鴻俊看著桌上一堆案卷,眾人都是傻眼。 “咱們只是找了只貓?!蹦崭?,“至于嗎?” 李景瓏一人扔了個卷軸,說道:“這是大理寺積下來的疑難案子,先全部篩一次,明兒再分頭查?!?/br> “這全是和妖怪有關的嗎?”鴻俊問。 “哪兒來這么多妖怪?”裘永思笑道,“想必是因為咱們在陛下與貴妃面前得寵,便將不敢得罪的人、辦不了的案,一股腦兒全扔過來了?!?/br> 李景瓏答道:“只要與妖怪無關,統統批個‘查無妖氣’,退回大理寺,不管?!?/br> 鴻俊看了眼手中卷軸,說:“秦姓貨郎半夜于家中暴斃,也不管嗎?” 李景瓏接過,看了眼便扔到一旁,說道:“被謀殺的,不是妖怪?!?/br> 阿泰說道:“十一月初二夤夜家中四吊錢不翼而飛……” 裘永思笑了起來,答道:“被家里孩子偷出去花了罷?!?/br> “小兒夜啼不止疑似見鬼中邪……”莫日根拿著另一個案卷說道,“這該去找收驚的,找驅魔司做什么?” “出城騾子受驚嚇跑丟疑似見妖怪……滾滾滾……”李景瓏只想帶著部下去把大理寺推平了。 鴻俊撿起那個死人的卷軸,說:“咱們不查的話會怎么辦?” “那是大理寺的職責?!崩罹碍嚧鸬?,“退回去,他們必須查?!?/br> 鴻俊說:“按你們說的,要是大理寺得罪不起兇手,這案子不就沒法查了?” “那就只好沉了?!濒糜浪即鸬?。 鴻俊便將那個死人案撿出來,放到一旁,李景瓏嘆了口氣,說道:“也罷,橫豎也是閑著,你要查就去罷?!?/br> 鴻俊便拿起卷軸出門去。 莫日根要陪,鴻俊卻擺手示意不必,換了身衣服便出門去了。 “我去看看吧?!崩罹碍囎⒉话?,起身道。 余人忙紛紛道就是就是,長史你去看看吧,長史你這可得去看看。 李景瓏:“……” 李景瓏復又盤膝坐下,抱著手臂,認真說道:“三位,我覺得咱們有必要詳細談談,你們是不是對我特別照顧鴻俊有什么誤解?” 鴻俊穿過數坊,來到歸義坊內,此處乃是長安貧民所居,院墻破落,房屋一間挨著一間,巷中還有流散的污水。一間獨戶民房院中堆滿了貨郎販賣的雜物,內里一片靜謐。鴻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撥浪鼓,“咚咚”撥了幾下,內里有年輕人的聲音道:“喜歡就拿去吧,錢扔罐子里?!?/br> 鴻俊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是一戶長安窮困人家,窗戶糊著紙,門口扔著一副鎧甲,那鎧甲十分眼熟,正是李景瓏曾穿過的,龍武軍甲胄。 一名看上去比鴻俊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坐在榻畔,擦拭手中的一把劍,聞聲抬頭看鴻俊,眼里帶著少許迷茫。 “驅魔司公干?!兵櫩〕鍪狙?,問,“逝世的貨郎是你什么人?” 鴻俊還是第一次查案,得知那少年名喚秦伍,十九歲,恰好與李景瓏是同僚。 秦伍將手中劍擱到一旁,皺眉道:“驅魔司?不是李校尉的官府么?來這兒做什么?” 鴻俊茫然道:“不是秦姓貨郎夤夜暴、暴……出意外了么?” “我爹是被謀殺的?!鼻匚檎酒鹕?,盯著鴻俊,說道,“不關你們的事,走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