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封常清雖賦閑在京,卻在班師回朝當日,向李隆基呈上近萬字的奏折,要求邊疆田地整改,以懷柔為政,放遠征的將士們回家。是以在武官陣營與軍中有極高的聲望。 太監帶著一身霧氣匆忙進了華清宮,其時李隆基尚摟著楊玉環酣睡,太監既不敢叫,又恐怕封常清揮舞著拐杖沖進來,外頭守衛無人敢攔他。 太監張了張嘴,不敢發出聲音,焦慮無比。 “有事兒就說,別吞吞吐吐的?!?/br> 帳內傳來李隆基之聲,卻是醒了。 “什么時辰了?”楊玉環慵懶問道。 “封常清封將軍,在外頭等著,說有十萬火急之事,要稟告陛下……” 聽到這話時,李隆基瞬間就坐直了,喃喃道:“又出事了?不應該啊,這不是還沒派常清差使么?莫非是兵部讓他來的?” “是軍情?”李隆基想了想,問道,“國忠呢?怎么不先往國忠處去?” 太監道:“說是與大唐國運……息息相關?!?/br> “這搞什么?!崩盥』荒蜔┑負]手,說,“告訴他,朕知道了。他什么時候來的?” “昨夜二更時到山下,一步一步走上來的?!碧O答道。 楊玉環說道:“封將軍腿腳不便,怎么是走上來的?陛下?!?/br> 李隆基無奈,裹上龍袍,披頭散發朝寢殿外去。 側殿內,封常清拄著拐,不住喘息,與一臉凝重的李隆基對視。 “別著急?!崩盥』炊参康?,“賜座,給封將軍一口水喝,慢慢地說?!?/br> 封常清不住發抖,抬頭看著李隆基。 李隆基老了,平素雖養顏有道,但年過六旬之身,終究不可避免地呈現出衰老之態。封常清未及耳順之年,看上去卻還比李隆基老態了些。 “今日臣爬這驪山時……”封常清接過太監遞來的布巾,擦了把汗,喘道,“不知為何,就想起陛下當年……當年英姿?!?/br> “哪一年的英姿?”李隆基反而笑了起來。 封常清看著李隆基,說道:“唐隆元年,凌煙閣前會師的那一年?!?/br> 李隆基大清早起來,聽封常清竟是與自己敘舊,當即啼笑皆非,但長期為帝的直覺亦告訴他,開口先敘舊的事,接下來定不簡單。 “若不是你說,朕險些也忘了?!崩盥』Φ?,接過太監遞來的參湯,喝了一口,說:“唔,給常清也端一碗去?!?/br> 那年李仙鳧、葛福順策反羽林軍,誅殺欲仿效武曌而登基為帝的韋皇后。李隆基與太平公主在凌煙閣下會師,誓死捍衛李家天下,殺進宮廷,殺安樂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兒諸人,奪回了李氏江山。 往事恍若隔世,然而聽到封常清舊事重提時,李隆基仍不禁想起當年的一腔熱血。 “還有開元元年?!狈獬G逵终f。 沒記錯的話,那是李隆基再次發動政變,誅殺太平公主的那一年。從此之后,大唐的一場盛世正式拉開了繁華序幕。 “常清,你要知道,如今太平盛世,”李隆基說,“乃是蒼生之福,朕這把刀,能不用,反倒是好事?!?/br> 李隆基聽出些許封常清口中暗示,他同樣也在回以暗示——無論發生什么事,他都不希望朝廷有大的動蕩。 “陛下圣明?!狈獬G羼R上答道,“常清想了陛下,又忍不住想自己?!?/br> 李隆基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封常清問道:“常清只不知自從入高仙芝將軍帳中,這些年里,曾有軍情瞞報過朝廷不成?” “沒有?!崩盥』鸬?,“戳穿別人的謊話,倒是不少?!?/br> “這些年里,常情可曾騙過陛下?”封常清又問。 “普天之下,就只有你最不分場合地說老實話?!崩盥』钦Z氣中,帶著不容質疑的威嚴,“雖不中聽,卻是從不撒謊的那個,長安究竟發生了何事?” 李隆基年輕時也是個狠角色,這些年中雖沉湎溫柔鄉,在大是大非面前,腦子仍是清醒的。 封常清抬起一手,發著抖,指了指自己脖頸,答道:“今日常清若有半句虛言,便請陛下取我項上人頭,常清毫無怨言?!?/br> 李隆基眉頭擰了起來,渾不知封常清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最后道:“說?!?/br> 日上三竿,城北科舉考場內“當——當——當——”鐘聲一聲接一聲,近兩千五百名學子接受搜身,魚貫入場,極目所望,盡是獨間廂房,廂房以一條條走廊連著,門上有天干地支的標號。 學子在外搜身,領牌,各按牌號,等在廂房門口,考官在外經過,再次驗明牌與正身,考生將牌掛在門口,進去后,考官便貼上封條,十行廂房,每行一百間,封過房后,偌大考場內寂靜無比。 每個廂房乃是全部封閉,開一透光窗,由仆役統一遞送飯食并接走大小便??忌谶@廂房內待上足足三日。 倉庫內,眾人將沉睡的仆役們拖到墻角,官服外頭套上仆役衣服,李景瓏低聲道:“開始罷?!?/br> 鯉魚妖藏身水缸后,開始分藥粉,眾人分頭離開。 鴻俊低著頭,沿著走廊快步走去,路過一間廂房,便側頭往里一瞥,尋找裘永思先前做下的標記——袖口、袍襟等地。每找到一個,便在門框上以飛刀輕輕刻下另一記號。 阿泰同樣低著頭,路過每個房門,假裝不經意地朝里看。 “喂?!?/br> 阿泰路過走廊時被考官發現了。 考官招手道:“你過來一下?!?/br> 阿泰走過去,考官正要詢問怎么一個仆役在考生房外東張西望,背后卻有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袍角。 考官:“?” 考官正要回頭看,鯉魚妖突然抬手一撒,抖了點離魂花粉出去。 “一見發財——” 考官打了個噴嚏,阿泰馬上轉身,一陣風般消失了,鯉魚妖則朝角落里一鉆,也跑了。 考官:“??” “站??!怎么沒見過你……”另一名守衛叫住了裘永思。 “再見有喜!”鯉魚妖又是一撒,守衛打了個噴嚏,滿臉迷茫,裘永思忙與鯉魚妖各自分頭離開。 鴻俊經過一間廂房外,朝里一瞥,突然看見了杜韓青。 杜韓青端坐案后,鴻俊遲疑片刻,經過了廂房。 李景瓏無聲無息地從廊后轉出,眉頭深鎖,注視鴻俊背影。孰料鴻俊卻轉了回來,李景瓏馬上再次閃身廊后。 只見鴻俊手持飛刀,猶豫片刻,最終狠心刻下了一道記號,眼睛泛紅,決然離開。 片刻后,莫日根匆匆走來,低頭看見房門外的記號,又朝房內偷瞥一眼,松了口氣,隨手摸摸那記號,加深了些,轉身離開。 李景瓏:“……” 李景瓏正要走時,阿泰卻又來了,同樣,專程檢查了杜韓青的房門;緊接著則是裘永思。 裘永思轉過走廊時,險些撞上李景瓏,瞬間十分緊張。 “喲,長史?”裘永思笑道。 “看來我倒是白cao心了?!崩罹碍嚴涞卣f道,“你們都很護著鴻俊嘛?!?/br> 裘永思笑道:“只是怕功虧一簣罷了,長史,大伙兒關鍵時刻,還不都是站在你這邊的嘛?!闭f畢拍拍李景瓏肩膀。 所有房門標記完畢,眾人到倉庫外對數。 “兩百六十六間?!崩罹碍囌f道,“齊了,等鐘聲?!?/br> 鴻俊沉默無語,眾人也都不說話,氣氛顯得有點兒怪異。李景瓏過去,隨手一按鴻俊肩膀,說:“這次把案子好好辦完,大伙兒便出去玩一遭,你們說,想上哪兒玩去?” “真的?!”鴻俊驚訝道,似乎開心起來。 李景瓏嘴角抽搐,心想你的慈悲為懷呢…… “平康里!”裘永思馬上說道。 李景瓏:“……” “平康里?!卑⑻┬χf。 鴻俊說:“平康里可以嗎?我還沒真正去過呢……當然長史你不喜歡的話也……” 莫日根說:“那就只好平康里了,不過夜,看看跳舞、聽聽歌兒總是可以的吧?平康里也不全是……呃,那種地方嘛?!?/br> “連你也想去?”李景瓏簡直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下屬腦子里都裝的啥。 莫日根說:“我,嗯,我的第一次,要留給白……算了,以后再說,但是喝酒聽歌,總是可以的?!?/br> 鯉魚妖說:“平康里可以嗎?我想去看那幅畫兒?!?/br> “那就平康里了!”裘永思拍板道。 “好——!”大伙兒雀躍歡呼,多數壓倒了唯一,李景瓏一手扶額。此刻鐘聲“當——當當——”響起,眾人馬上起身,再去準備。 第二輪鐘響,考官各持手中卷,快步走過廂房,每過一房便將考卷從窗外塞了進去,脫手后便匆匆走往下一間,依次全部廂房走過一輪。 艷陽高照,鴻俊手心出汗,外頭有人說道:“送水了!” 眾人便混在仆役里頭,提著一筐水甕出去,始終低著頭,守衛搜過筐與水甕,大伙兒便各自前去送水,李景瓏左手捏著定魂香藥粉,右手持甕,到得刻記號的門外便將藥粉加進甕里,轉身接過守衛倒進來的水,接滿后遞進窗內,考生便接了。 五排又五排,十排廂房近百間,一輪送下來,眾人都是累得滿頭大汗?;氐綆旆繒r,李景瓏看時間差不多了,便道:“撤!” 數人便翻墻出去,到得考場對面街道,朝考場方向窺伺,俱忐忑不安。這么折騰下來,已過了大半天,秋季午后還稍稍涼爽了些。鴻俊只怕他們不喝水,或是藥量不夠,現在想來,李景瓏不斷讓多放藥材,竟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李景瓏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似乎也有點兒緊張,不多時,街上馬車聲響,來了數輛車,正是高力士與巡場的禮部官員。 李景瓏等的就是這一刻,當即說道:“行動吧?!?/br> 鴻俊說:“等等,我總有點兒怕,他們應該不會這么快走,再等等?” 李景瓏答道:“你的藥拿仆役們喝的水試過,劑量足夠了?!?/br> 鴻?。骸拔揖团滤麄儾缓??!?/br> 李景瓏:“早上我讓莫日根到國子監去,在整個國子監的早飯里全部加了近四成的鹽,就是為防萬一?!?/br> 除莫日根外,所有人瞬間傻眼,裘永思馬上道:“長史,今天起,小的跟定你了!” 阿泰難以置信道:“這是什么人??!” 李景瓏謙虛地說道:“見笑了,待會兒可得正經點,走!” 說畢李景瓏將外袍一脫,現出一身深藍色官服,腰佩智慧劍,身穿天子御賜官服,身材筆挺,余人紛紛照辦,現官服,跟在李景瓏身后,朝考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