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 鴻俊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李景瓏倒是識趣,不再追問下去。 “你們都有錢?!崩罹碍嚁党鐾▽毟顿~,讓他不要再吃了,吃太多怕撐著,鴻俊要付,李景瓏卻不讓,說道,“都是有錢人吶——一兩花粉八百兩銀子,若非富家子,也不會當驅魔師?!?/br> 離魂花粉的三千二百兩還沒著落,自己又把所剩積蓄全花在驅魔司復建上,這下被鴻俊一吃,起碼吃掉兩天伙食費,還得等下個月發俸祿,李景瓏簡直是愁容滿面,卻總不好朝鴻俊說,只好咬咬牙自己扛了。 剩十二個銅錢,這幾天只要別再下館子,在司里吃飯,今天是廿六……撐到下月初五應該問題不大。 大理寺中,鴻俊尚是頭一次來,本以為是個寺廟,卻發現是座尋常官府。官吏來來去去,正堂陰暗壓抑,遠處還傳來連聲慘叫。戾氣極重,進來便讓人覺得周身不自在。 按理說抓到妖怪,發現尸體,這案就該告一段落,但李景瓏總覺得狐妖燒掉干尸的行徑十分可疑,定不想他再追查下去。貓也好,狐妖案也好,個中疑點甚多,越是這樣,就越不能結案,總隱隱約約有預感,背后還有更多錯綜復雜的謎。 兩人在后宗卷室里查了半天,鴻俊突然說道:“你看看這個?” 鴻俊現在已大致能跟上李景瓏的某些思路,許多事兒看似尋常,底下也許還有更不尋常的內情——三名從鞏縣前來長安應考的讀書人,在長安酒樓中數日花用,并未結賬便跑了,店家收不到錢,是以報了大理寺。根據描述,年齡在三四十之間。 “提走?!崩罹碍嚦槌瞿菑埣?,出來辦手續,將此案從大理寺轉到驅魔司。文吏一看案子就哈哈大笑,嘲諷道:“你們驅魔司,除了找貓就是追債?” 李景瓏也不與他一般見識,蓋過印便走了,又帶著鴻俊往龍武軍去。 龍武軍外校場甚為廣闊,昔年尉遲敬德為李世民設玄甲軍,歷百余年變遷,分為“神武”與“龍武”兩支。中途遷往洛陽,再遷回長安,校場依舊十分氣派。上午士兵們正在場上演練,莫日根、阿泰與裘永思早已帶著籠子到了,李景瓏便讓鴻俊陪他們在外等候,自己提著籠子進去見胡升。 “哈哈哈,李景瓏抓到妖了,看看看!一只狐貍!” 龍武軍士兵仍不時在旁笑話,想必李景瓏是在外頭隨便抓了只狐貍,煞有介事地貼上符,裝神弄鬼一番,再過來請功。 “看來咱們的長史大人,當真是不受同僚們待見呢?!卑⑻┬Φ?。 莫日根眉頭深鎖,似乎為李景瓏的處境十分焦慮,答道:“按理說這么聰明的人,應當懂得變通,左右逢源才是,怎么有些事兒就不開竅呢?” “凡人也有凡人的煩惱嘛?!濒糜浪颊f道,“自己的結,只能等他自己去解?!?/br> 鴻俊天天聽他們打機鋒,簡直是聽得云里霧里,忍不住道:“你們就不能把話說清楚點兒嗎?” 三人望向鴻俊,都是詭異地一笑。 “懂得越少,煩惱就越少?!卑⑻┱J真注視鴻俊,以手中那把藍色鎏金折扇輕輕托起鴻俊下巴,充滿挑逗地一笑,說道,“哥哥們替你煩惱,不好嗎?” “別理會他?!蹦崭酚薪槭碌卮钪櫩〖绨?,把他拉到自己身邊。 裘永思說:“莫日根,你這可就不對了,居然與長史大人搶人?” 莫日根笑了起來,答道:“他像我家小弟,這又怎么了?” “你還有個弟弟?”鴻俊詫異道。 “我有四個弟弟,兩個meimei?!蹦崭鸬?。 鴻俊萬萬沒想到莫日根居然是家中老大,難怪這么有大哥哥的感覺。 阿泰又溫和地問道:“今天早上發生了什么?” 鴻俊想了想,把上午之事大致說了些。是時龍武軍士兵過來,在校場旁驅逐眾人,說道:“喂!刀槍不長眼,別蹲在校場上了,都走都走!” 鴻俊身著到了長安后隨便買的一身衣服,阿泰雖然衣飾華貴,卻是胡人,莫日根則作獵戶打扮,裘永思又是一名文士。這四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奇怪。聞言各自退了些許,士兵走開時又朝余人嘲笑道:“李景瓏帶的怪胎手下?!?/br> 這話引起一陣哄笑,鴻俊眉目間便現出怒意,走上兩步,卻被莫日根一按肩膀。 “做啥?”裘永思說,“你倆別多管閑事了?!?/br> 莫日根倒是不說話,摸出一枚銅錢,扔給阿泰,阿泰一臉疑惑,莫日根拿起武器架上一把長弓,抽出三支箭,掂了掂,站在校場中央。 其時,李景瓏述完昨夜之事,胡升滿臉震驚。 “你……此話當真?!”胡升道。 李景瓏答道:“難不成我還與昨夜目擊證人串通了來騙你不成?” 胡升道:“可這……簡直是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說,這狐貍就是倚詩欄中一女子?” “是狐妖?!崩罹碍嚴淅涞?,“也即是您常去光顧的那位晉云?!?/br> “胡言亂語!”胡升道,“李景瓏,你……” 李景瓏答道:“信不信由你,這妖怪我交給你了,屆時倚詩欄中三名女孩失蹤案發,大理寺查來查去,總會查到你頭上?!?/br> 胡升驀然意識到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他與晉云相好,這事兒雖然并未宣揚,可倚詩欄中老鴇、伴當、姑娘們都沒少見過他,晉云平日里一定也朝其他人說過。房中還有自己贈予她的香包等物,最后定會查到自己的頭上。 李景瓏來了這么一招,簡直逼得自己進退兩難。 “好啊,小飛將軍?!焙炊α似饋?,說道,“從前當真是小覷你了?!闭f畢眼睛骨碌碌朝那狐貍轉,心下轉過無數個念頭。雖不知李景瓏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晉云下落不明是肯定的,大理寺一查,自己定被天天纏上,難以脫身。 若真指為妖呢,屆時把這狐貍當著大理寺的面一殺就完了,還可借機解釋,自己是協助李景瓏捉妖,橫豎有他在前面頂著,便可脫了官員嫖宿之罪。 “行?!焙f道,“大理寺若找過來,便由本官解釋罷。屆時說不得他們還得去找你?!?/br> 李景瓏隨口道:“結案自然由我來,只待開查罷了?!?/br> 其時外頭又傳來喧嘩聲,李景瓏眉頭一皺,湊到窗前看,胡升道:“你帶了人過來?” 李景瓏忙推開門,快步走去。只見校場上圍得水泄不通,乃是莫日根與一名校尉正在比試箭術,塵埃落定,莫日根箭箭中靶心,龍武軍鴉雀無聲。那校尉每次射中,卻都是哄堂大彩。 射完三支箭后,莫日根又抽三支,朝阿泰示意,又朝眾人朗聲道:“射靶比不出意思,換我們小弟來兩招?” 阿泰手中拈一折扇,折扇上置一銅錢,手上輕輕一抖,說道:“去!” 那銅錢飛向空中,嗡嗡作響,鴻俊會意,手中扣著的飛刀一拋,喝道:“中!” 飛刀射去,“?!币宦晸糁秀~錢,銅錢嗡嗡嗡瘋狂旋轉,在日光下轉成一個耀眼光球,朝著校場角落飛去! 那校尉知道莫日根打算射銅錢,剛拉開弓,卻完全無法捕捉銅錢的飛行軌跡,手中不住發抖。 緊接著鴻俊又出一飛刀,那飛刀先是射中房檐上瓦當,再倒飛回來,第二次打中銅錢,銅錢“嗡”的一聲發出震耳嗡鳴。 剎那鴉雀無聲,第三把飛刀脫手,攔住銅錢去路,朝它一撞,又一聲響,將它送上數丈高空! “輪到你們了?!兵櫩√謱w刀一收,笑道。 莫日根早已拉好長弓,校尉彎弓搭箭,額上汗水滑下,兩人同時抬頭,望向那嗡嗡響的銅錢,此時銅錢已成一小黑點,只待它一落下便將同時放箭! 銅錢越飛越高,莫日根嘴角現出一絲微笑,正要松弦時,倏然一旁飛來一箭,刷然直追而去,錚然射穿銅錢中方孔,帶著它直墜而下,“噔”一聲牢牢釘在校場角落。 校場中上千人同時轉頭望去,只見李景瓏手握長弓,與胡升并肩站在龍武軍衙門臺階高處。 “走!”李景瓏說道,“逞勇斗狠,有多大意思?” 屬下們便各自收了武器,跟著李景瓏,大搖大擺地離開。李景瓏面色陰晴不定,一路都不說話,鴻俊正惴惴不安,回到驅魔司時,李景瓏又朝一眾屬下說道:“你們是驅魔師,技藝本就高了凡人一頭,贏他們很光彩?” 眾人一時訕訕,心道還不是為了給你出氣,不領情罷了,便各自散去。李景瓏又說:“今夜開始,前往龍武軍駐地埋伏,預備伏擊大魚?!?/br> “好——” “遵命——” 裘永思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看吧,馬屁拍在馬腳上了,鴻俊卻撓撓頭,笑了起來。 當夜烏云籠罩,李景瓏將一天調查所得朝眾人吩咐后,帶著眾人來到龍武軍駐地。 第18章 北郊行宮 驅魔司現在已養成了午覺睡到傍晚,夜間行動的習慣,正所謂日夜顛倒,長生不老,大伙兒白日里盡是呵欠連天,包括鴻俊在內,每到二更時,反而精神百倍。 裘永思與鴻俊坐在瓦檐頂上,此處能將整個龍武軍收于眼底。阿泰在胡升房外守著,莫日根則蹲在后院與胡升房的墻上。 入夜時胡升房中仍亮著燈,龍武軍駐地住著不少將士,胡升雖在城內有宅,卻依舊常與部下們同吃同住。這夜不知為何,頗有些心神不定,走過來,又走過去,時不時看看那貼滿符箓的籠子。 “你從哪兒來?”胡升雖不相信那小狐貍乃是晉云,卻見其傷重,著實有些可憐。 那小狐貍答道:“胡統領,放了我吧?!?/br> 胡升“哇”的一聲大叫,充滿了驚恐。 房外,莫日根與阿泰都聽見了,正要上前時,李景瓏卻站在院內,朝兩人示意,不要進去,沒關系。 “在這兒等著?!崩罹碍嚨吐曊f,“除非它跑了,否則不要輕舉妄動?!?/br> 說畢李景瓏飛躍上墻,再往高處跑去。 “你你你……你會說話?”胡升恍若在夢中,外頭有龍武軍衛敲了敲門,問道:“胡統領?” 胡升忙道沒事,打發了守衛,端詳那小狐貍。小狐貍兩只眼里淚汪汪,低聲道:“胡統領,我知道你一心待我,我也曾想過……若我不是妖……” “你、你、你……”胡升不住后退,眼中滿是恐懼。 “我姐妹三人,曾在信陽修煉?!蹦切『偵钥拷嘶\邊,低聲道,“只是我想見見這紅塵,大姐、二姐便帶著我上長安來。我們從不害人,無依無靠,只能委身平康里,沒想到哪怕是如此,李景瓏仍不愿放過……” “那廝沒有騙我?!焙@魂未定道,“你果然是妖!” “胡統領!”狐妖說道,“佛家常言,人有好生之德,你放了我,這一生我哪怕銜環結草,也會報你這恩情。還記得你我相識時,我朝你說過的那故事么?” 胡升深吸一口氣,總算鎮定下來,狐妖這么一說,他便想起,三年前初識晉云,乃是盂蘭盆節在曲水橋下放燈之夜。那夜晉云便朝他講了一個狐妖與書生的故事,大意是才子佳人,卻因人妖殊途,最終不得不被拆散的悲劇。 胡升眼中充滿了憐憫,從小到大,他不是沒聽說過這等凄美故事,但眼前發生這一切,仍然令他疑神疑鬼。 李景瓏躍上房頂,鴻俊正與裘永思小聲說話,見李景瓏來了,兩人便馬上住口。 李景瓏懷疑地打量二人,兩人都神神秘秘的,事實上是鴻俊方才正在詢問裘永思平康里之事——十六歲的少年郎,正是血氣方剛之時,對一切充滿了好奇。李景瓏越是讓鴻俊不要多問,鴻俊就越是想問個究竟,于是裘永思便壓低聲音,原原本本朝鴻俊描述了一番,聽得鴻俊滿臉通紅。 “有蹊蹺?”李景瓏問。 “沒有?!濒糜浪济Φ?。 鴻俊紅著臉,答道:“沒有?!?/br> 兩人那模樣,似乎在等李景瓏走,李景瓏卻在旁坐了下來。鴻俊有種做賊被抓住的心虛感,只坐不住。 “辛苦弟兄們了,待這次案子查完?!崩罹碍囌f,“總得讓大伙兒好好休息下,找個地方,給你們樂一樂?!?/br> 李景瓏望向鴻俊與裘永思,鴻俊瞬間來了興致,說道:“我們剛剛還……” 一句話未完,裘永思馬上阻住,接續道:“……為國家辦事,是應該的,怎么能說辛苦呢?” 此刻黑暗之中,地面隆起,一道如同背脊般的拱梁朝著龍武軍校場不斷靠近,到得正廳前,咚地一下撞上了地基,于是退后少許,另覓去路,繞了一個彎,從院墻下兜了進去。 李景瓏馬上就察覺了,問:“什么聲音?” 鴻俊與裘永思一臉懵懂,裘永思感覺到那細微震動,說:“方才下頭……似乎震了一震?!?/br> 眾人只道還有狐妖,始終注意著墻上、屋頂等地,卻未料地底有蹊蹺。 “有什么妖怪是可以遁地而行的?”李景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