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看,被嫌棄了吧?”鯉魚妖又說。 “買回家紅燒?!兵櫩〗忉尩?,“治大國如烹小鮮嘛?!?/br> 鯉魚妖馬上不說話了,鴻俊說:“我就看一看,馬上走?!?/br> 鯉魚妖:“……” 書店里頭最多的乃是詩本,鴻俊翻開一本李白選篇,頓時就忘了時間,站著看了起來。 過午時分,長安城內封府,秋日灼熱,院內蟬聲時鳴時歇。李景瓏依舊是從平康里狼狽逃出來的那身,上身赤裸,光著腳,跪在庭院中,膝蓋下壓著那把劍。 “你……簡直是丟盡了你爹、你祖上的顏面!” 封常清一瘸一拐,左手拿著那塊掉在青樓里的“大唐龍武軍李景瓏”腰牌,右手握著一把尺板,一板子抽下去,李景瓏忍著悶哼,肩上多了一道火辣辣的紅印。 封常清手持戒板,在李景瓏英俊的側臉上拍了拍,氣得直喘,又道:“今日長安市井坊間,都在傳你,半夜三更放著受傷手下不管,跑去平康里狎妓……你……” 李景瓏低著頭,只一言不發,封常清怒吼道:“花了我多少心思,方為你謀了龍武軍這職位!你究竟有沒有半點上進心?!” “說話??!” 封常清道:“拿著一把銹劍,真以為你是羽林大將軍了不成?!你能不能長進點?!能不能!把你的劍給我扔了!” 封常清伸腳去踹李景瓏膝下跪著的劍,李景瓏只不吭聲,死死跪著。 “最遲今夜,你上司的狀就要告來了!”封常清氣得渾身發抖,“明日早朝,你還要當御史臺的談資,你讓我這張臉往哪兒擱?往哪兒擱?!” 仆役、婢女紛紛站在回廊下幸災樂禍地看好戲,長安常有人傳,李景瓏繡花枕頭,內里盡是草包。少時出身封常清姑母家,幼時母親早亡,四年前父親李牟隨岑參出征塞外,中了匈奴人一箭后傷重不治而亡。 那年李景瓏方十六歲,父喪再無親人,無人管束,于是將家產陸陸續續敗了個光,先是尋訪仙師求仙問道,后來又花費重金,購了一把據說可斬妖收魔的,狄仁杰用過的寶劍。 這敗家子李景瓏前些年間,十六七歲時倒是得長安城中不少姑娘傾心,然則一來李景瓏立業不長進,成家也不長進;二來總是擺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見了媒人連頭也不點。二十年來一事無成,談親事的也慢慢地淡了。 老大不小,不成家也不立業,游手好閑,直到表兄封常清年前破西域大勃律國,凱旋得玄宗封賞,才捎帶著給李景瓏在龍武軍中謀了個一席之地。 封常清簡直為這不成器的表弟cao碎了心,越說越怒,尺板一輪狂風驟雨般的猛抽,待得妻子跑來,連聲道:“老爺別打了!別打了!” 封常清最后那一下,把尺板硬生生抽斷成兩截,李景瓏額頭被抽出血來,順著臉頰淌下,滴在地上。 “老爺,消消氣!”封夫人忙給封常清撫背,封常清歸朝后便等著朝廷委任官職,這表弟卻成了整個長安城的笑柄,沒事盡給他抹黑,還影響仕途,如何能不氣?! 封常清教訓完,也不再理會,又一瘸一拐地進去。封夫人這才慌忙吩咐侍女取布巾來為李景瓏擦去血跡,說:“你腦子怎么就這么軸呢?認個錯,你哥也不至于這么動肝火?!?/br> 李景瓏只是沉默不語,靜靜跪著,直至暮色轉來,照在他的身上,滿地殘陽,與青磚地上的血跡渾為一體。 暮色中,鴻俊抱著幾本書,回到東市上,人散市收,天邊一抹緋色紅云,遠方鼓樓傳來鼓聲。 “咚——咚——咚——” 晨鐘暮鼓,長安將入夜,鴻俊打了個呵欠,昨夜一宿未睡,今日奔波勞碌,神情委頓不堪。想到心燈莫名其妙就這么碎了,斬仙飛刀丟了一把尚不知去向,夕陽西下時,平添不少離愁別緒,不禁又苦悶起來。 “喂,趙子龍?”鴻俊反手拍拍背后行囊。那鯉魚妖本張著嘴一動不動,睜著眼睡覺,被拍醒了嘴巴又一張一合起來。 “驅魔司在哪兒?”鴻俊問。 “我不知道啊?!滨庺~妖說,“上次來長安還是八十年前?!?/br> “怎么來的?你沒好好逛逛嗎?” “上回來被擺在東市上賣,勾著嘴巴血都出來了,你倒是逛給我看看?!?/br> “……” “青雄大人給你的信上寫了不曾?” “我看看……金城坊在哪兒?” “西市北邊,快點兒走吧,暮鼓敲完就宵禁了,再亂逛會被抓的?!?/br> 鴻俊加快了腳步,從東市走到西市,得穿過大半個長安,邊走邊問,走得氣喘吁吁,直到天黑時,終于找到了金城坊。長安道路縱橫交錯,大道隔出各坊,坊內又有巷道與輔路相通,哪怕進了金城坊,鴻俊還是找不到驅魔司,只得朝有燈火的建筑走。 第7章 嗨咩猴比 入夜時坊內倒是安靜,時聞數聲犬吠,點燈的房屋很少,鯉魚妖又在身后啰啰唆唆,大談讓你早來你不早來,眼下人都散了個干凈,黑燈瞎火,牌匾都看不見,上哪兒找地去? 鴻俊站了一會兒,三千鼓聲歇,全城入夜,只好硬著頭皮,前去敲門問路。敲了幾家,最后碰上個啞老人,提著燈朝鴻俊臉上晃,鴻俊只得告叨擾,轉身走了。小巷乎是個廢棄的宅院,也不知多久無人拾掇過了,內里雜草叢生,鴻俊便席地躺下,顧不得臟,困得一倒地就睡著了。 當夜,烏云遮蔽月光。興慶宮深處,陰風卷起,紗帷飄揚,燭火被風吹得不住搖曳,忽明忽滅。 一名身穿黑袍,繡有饕餮紋的貴婦端坐于殿內正位上,三名男子身穿斗篷遮去了容顏,其中一人捧上個托盤,托盤上平放了一把染血飛刀。 “這是什么?”那貴婦說道。 “飛獒在城外捕獵時,中了一刀?!蹦悄凶拥吐暤?,“讓它往大明宮去了,先躲著療傷?!?/br> 貴婦纖細手指拾起那飛刀,眉頭深鎖,端詳片刻,斬仙飛刀上倒映出她傾國傾城的端莊面容。 “沒見過?!彼龑⒛秋w刀扔回托盤上,“當啷”一聲清響。 “有人來了?!绷硪幻凶诱f。 “都這么多年了?!辟F婦冷冷道:“這時候才來,明天將這飛刀呈到陛下面前去,看他怎么說。使飛刀的人呢?” “被李景瓏追上,兩人打了一場?!钡谌凶臃A告道,“追丟了,恐怕……” “哈哈哈哈——”貴婦放肆地笑了起來,花枝亂顫道,“有點兒意思,那瘋瘋傻傻的李景瓏,還做著什么斬妖除魔的春秋大夢么?” “昨夜那事后,飛獒不慎在城頭現了身,外頭都在傳?!蹦凶诱f,“長安有妖?!?/br> “哦?”貴婦淺笑道,“長安有妖么?我倒是頭一次聽說呢。圣天子在位,四海升平,天下歸心,哪兒來的妖?明兒可得好好找他談一談了。都下去罷,讓飛獒別再露面了,找找飛刀的主人,找到以后,送飛獒面前去喂了?!?/br> 秋日清晨,空氣里一股悶意,幾聲鳥叫后,不片刻廢屋外梧桐樹上一陣翅膀拍打聲響,鳥兒全部飛走了。 前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把鴻俊從睡夢中驀然驚醒, 鯉魚妖驀然驚醒,嚇得夠嗆,脫出包袱后魚身在地上啪啪啪地撲騰來撲騰去,說:“怎么了!怎么了!” 緊接著它一個“鯉魚打挺”,兩腳一翻利落站起,左看右看,說:“這是哪兒?” “有人嗎?”那男人說道,并推開前廳的門,走了進來。 鴻俊馬上抬起手,擋住臉,朦朧日光中,看見一名身高九尺的瘦削青年,穿一身奇怪的服飾,詫異地打量他。 兩人怔怔對視片刻,鴻俊看清了這男子面容,他五官輪廓深邃,顴骨較高,眉毛如鷹羽一般濃黑,嘴唇輪廓分明。膚色乃是常年日曬后健康的古銅色,濃密的黑發梳了數道小辮,背后挎著一把弓與一個箭筒,穿一件羊皮挎襖,露出古銅色的健壯右肩,蹬一雙黑色獵靴,腰畔還圍著行囊,像個獵人。 那男子肩寬腰窄,哪怕身著羊皮獵襖,亦仍顯得氣度不凡, “嚇死妖?!滨庺~妖說道。 青年男子見鯉魚妖,驀然一驚,反手從背后箭筒中抽箭,頃刻拉開長弓。 鴻俊馬上擋在鯉魚妖身前:“這妖怪不害人,我是驅魔師!”說時生怕鯉魚妖又拆臺,喝道:“趙子龍,別再胡說八道了!” 青年這才收起弓箭,半信半疑,打量鴻俊,問:“你是驅魔師?怎么還帶個妖?這……報道找誰?” 鴻俊茫然道:“報道?” 青年抬手,一指鴻俊頭頂,示意他看。 鴻俊抬頭望去,只見這廢宅前廳上掛一塊匾額,上書五個大字:大唐驅魔司。 興慶宮花園中,墻外天空陰云密布,悶熱無比,李隆基抱著楊玉環又嫌熱,分開了又想貼上去。膩膩歪歪一會兒,兩人就是一身汗,喝著冰鎮酸梅湯,只好手指互相勾著。虢國夫人則在一旁剝荔枝,剝了放進個五色琉璃碗里,以冰塊鎮著,楊國忠在旁抓剝好的荔枝吃。 “那龍武軍校尉李景瓏,不過是夤夜例行巡城,趁機前去嫖宿,手底下兒郎們喝醉了酒胡鬧斗毆,翌日一覺醒來,見收拾不了,便編了個天大的笑話?!?nbsp;楊國忠樂道。 “必須將這人處理了?!彪絿蛉苏f,“馭下不嚴,玩忽職守,欺瞞天子,散播謠言,怎么得了?” 楊玉環忽想起一事,問:“李景瓏可不就是……封將軍的表弟!” “就是他?!睏顕艺f,“日前常清歸朝,還上書保薦這幼弟,想帶他出征,立下戰功。照我看吶,就是閑的,流放出去,充幾年軍,自然就不折騰了?!?/br> 李隆基嗯了一聲,正要開口,楊玉環看其面色,終究于心不忍,說道:“封將軍剛為國立下戰功,就這么將他表弟流放了……說到底,年輕人血氣方剛,也不是什么大罪?!?/br> “……當年狄公年邁昏聵,終日念叨有妖有妖?!崩盥』肫鹜?,又說,“當年還設了一司,名喚‘驅魔司’。由平章事直接管理,后遷都時,也一并遷了過來?!?/br> 楊玉環說道:“我尚記得小時候吶……” “我就知道你又要說那白狐?!彪絿蛉藴\笑道。 李隆基道:“說到這話,小時候與……他們去祭天時,也在洛水中見過一條黑龍的脊背?!?/br> 楊玉環笑道:“那是祥瑞!世人不知其妙處,便指為妖。祥瑞,可不正是陛下身具天命的證明么?” “不錯?!崩盥』鸬?,“……嗯。朕突有一想,那李景瓏既有此奇思妙才,不如派他去執掌驅魔司,如何?” 楊國忠與楊玉環、虢國夫人都是一怔,繼而楊玉環笑了起來。虢國夫人則嘴角微微抽搐,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李隆基又一本正經道:“就這么辦,驅魔司也不知在何處,料想還是有的。此人想必在龍武軍中,總歸待不下去。打發他去守那驅魔司,三不五時,朝長安老百姓說說‘祥瑞’,也遂了封常清一番心愿,屆時就由你管了,國忠?!?/br> 楊國忠:“……” 廢宅之中,鴻俊與那英俊青年面面相覷,萬萬沒想到這兒居然就是!可此地明顯早已荒廢多年,前堂內結滿蛛網,三進四院,內里空間居然還挺大。轉過前堂,則是一個寬闊的天井,擺了幾口腐朽的箱子,箱內空無一物。 青年名喚莫日根,是名室韋人,竟也是來報道的驅魔師,朝鴻俊要了報道信,正在外頭細看。兩封信上,大意都是長安妖魔盤踞,各地驅魔師世家子弟,請來長安大唐驅魔司報道。 莫日根看信時,鴻俊便在廢棄的驅魔司里轉悠。只見天井中種著一棵比屋檐還高的梧桐樹,樹下落了不少桐子,鴻俊一見那梧桐樹便充滿了親切感。天井以兩條回廊與東西兩廂相連,回廊上掛著銹蝕的風鈴,盡頭各有一照壁,十二間房門窗朽爛,其間耗子竄來竄去,吱吱作響。 最里頭是一間寬敞的廳堂,才是正廳,廳內鋪擺著竹制的寬闊大榻,榻中置一茶幾,日久天長,一切都已破碎,木幾下還有幾個摔碎的瓷杯。 后院更有馬廄,還有一處被封住的后門。 “孔鴻俊?!鼻皬d莫日根看完了信,快步進來,腦袋險些撞到門楣,說道,“咱倆的信是一樣的?!?/br> 鴻俊說:“這就奇怪了……” 在他設想之中,大唐驅魔司應當是個有人的地方才對,不像傳說中的官府,多半也有驛站那規模,現下看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那這信是誰送出來的? 下山前,青雄沒有告訴過他信從哪兒來,也從未提到過自己是什么世家中人。但這么看來,似乎是有人手抄后逐封送出,且信上落款是“狄”。 “送信人是狄仁杰嗎?”莫日根說,“不是已經死了很多年么?” “你們看墻上?”鯉魚妖站在正廳里,側著腦袋說道。 鴻?。骸斑??” 鴻俊上前去擦掉墻上的灰,現出斑駁的壁畫,壁畫上是一名身穿紫服的端坐官員,壁畫前還置一長滿銅銹的香爐。 “這應當就是他吧?!蹦崭f道。 “會不會是驅魔司搬家了?”鴻俊問。 “信上說的就是這兒?!蹦崭f,“況且你看,荒廢了好多年,不像臨時搬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