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旗袍領,a字擺,刺繡暗紋的寶光流轉,中西合璧的巧妙匠心。 絹細的布料貼著腰身,很陌生的觸感,趙亦很少穿曲線服帖的衣裙,以至于走出更衣間的時候,做錯事似的不敢抬起頭。 然后她聽到歡歡輕聲說:“wow……” 柏鈞研什么都沒說,整個下午他都在跟歡歡搗亂,趙亦穿什么都說好看,rou眼可見的吃藕搭配也能閉著眼睛稱贊,但這一次,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走到趙亦身旁,圍著她慢慢轉了一圈。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 “嗯,這樣就可以回家了?!?/br> “一定要今天走嗎?” “那好吧,再見?!?/br> 趙亦聽到腳步聲,抬頭發現人已經走遠。歡歡雙眼晶亮,扭著手指打量她,圓滿得好像剛剛做完了一個大媒。見趙亦抬頭,他也跟著看了一眼,然后輕輕咦了一聲: “小鈞鈞今天穿得很帥啊,但是背影看起來就很喪。不搭,不搭?!?/br> …… 趙亦獨自沿著水廊,慢慢走出了隱泉。 前臺打來電話,告訴她車輛已經備妥,可以隨時離開,她去和陳蘋蘋告別,和顏忱書告別,卻始終沒有見到柏鈞研。 “那好吧,再見?!?/br> 趙亦站在水廊上,天色向晚,華燈初上,風輕輕搖晃素絹紗燈,燈上寫著淋漓的墨字: 籌帷厭久,盛年晝錦,歸來吾鄉我里。 這樣一筆好字,出自一位流行偶像之手,簡直比麥當娜出演莎士比亞舞臺劇還要讓她吃驚。但她看到他靜靜站在那里,行云流水地執一柄狼毫寫字,又覺得一切合情合理。 發生在隱泉的每一件事,不管多奇妙,都合情合理。 每一個小細節,都正中紅心。 這個想法像警鐘突然響起,催促她趕快離去。她要清醒,不能沉迷,這是一場聊齋夢似的遇見。 就像那杯gelato冰激凌,后來她再也沒有吃過那么甜的冰激凌,草莓和小紅莓。 一生一次,一期一會。 趙亦沉默地走出門,和幫她開門的門衛點頭致謝。臺階下等著一輛低調的黑色車,暮色中打著雙閃。司機沒有下車,按了一聲喇叭示意她自己上來,臨時被安排這種連夜來回的長途任務,任誰都不會太開心。 趙亦拉開車門,鉆進后座坐好,低聲又歉疚地與司機道了聲謝。 高大的年輕人回過頭,黑色制服讓他看起來像一個訓練有素的保鏢,而非一個普通司機。他輕輕抬高帽檐,露出一個趙亦再熟悉不過的笑容: “不用客氣,能夠為您送行是我的榮幸。安全起見,請系好安全帶,我的小姐?!?/br> 趙亦愣愣望著那張英俊的臉。 “當然,長途勞頓,容易瞌睡,如果您愿意坐在副駕駛位,我將不勝感謝,并發誓以生命護佑您的安全……”他笑意加深,“我的小姐?!?/br> …… 與此同時,距離他們四百公里的豎街鎮。 武安迪正在承受來自女王的怒火,匍匐在地,被尖頭高跟鞋一腳腳狠踹。鄒燕極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刻,她總是雍容的,優雅的,舉手投足都充滿飄飄灑灑的風情,可見這一回是氣得狠了,連發型都顧不上講究,一直踹到自己披頭散發,被安迪抱住了腳苦苦求饒。 “養條狗都比你有用!”又補上一腳。 安迪涕淚橫流,連滾帶爬拿給她一疊照片,又抖抖索索繼續趴下磕頭,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整個人陷入譫妄狀態,鄒燕狠狠瞪他一眼,扔給他一個透明塑料瓶。 一顆粉紅色藥丸下肚,安迪慢慢恢復了平靜,目光還是直勾勾的,似乎整個人都被抽走了魂靈。過了很久他的眼睛恢復活氣,看見鄒燕手里的照片,知道一切難以挽回,狠狠揉了揉眼睛,到底還是從地上撿起裝滿彩色小糖丸的塑料瓶,寶貝似的揣進懷里。 一把照片劈頭蓋臉砸來,雪片般撒了一地,鄒燕豐潤的紅唇氣得發抖。 “他不肯和倩迪走紅毯,半夜去拘留所撈人,一天比一天逆反,就是為了這么一個小賤人???一個臨時演員???武志強,你可真是狗膽包天,居然瞞我到今天!” “我以為……鈞哥他只是玩玩而已……” “他帶她去了隱泉!玩玩而已,你當他是你嗎???什么時候跟誰玩過了???” 鄒燕彎腰撿起一張照片,眼睛幾乎將照片剜出一個洞來,又是這種瓊瑤戲女主角式的幺蛾子長相,弱不禁風,嬌聲嬌氣,這就是找準了他的喜好在下手! 鄒燕突然有點后悔把柏鈞研管的太嚴,男孩子就應該泡在溫柔鄉長大,把各色妖精都見識一個遍,才不會隨便被未成形的小狐貍勾走了魂。臨時演員,說出去也不怕丟人! “開車,去隱泉?!彼颜掌蝗?。 “鄒姐,鈞哥他……” “武志強,收起你那幅盡忠職守的臉,別忘了自己究竟是誰的人!” 第32章 標簽 趙亦坐在副駕, 看前方長路漫漫, 黑夜從四面緩緩合攏,想, 這一切就像萬花筒。 這個男人就像萬花筒。 要真正了解一個人, 應該怎樣做?聽他說的話, 看他做的事, 還是慢慢觀察他真正喜歡的世界? 讀過的書,聽過的唱片,看過的電影,交往的朋友,對待不同人的方式……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看懂,才能確定合適的參數, 貼上合適的標簽。 這是趙亦一貫的識人方式,像在做基金配置,不管多么復雜的資產組合, 只要穿透到底層, 貼好標簽,就不會弄錯分類。 比如程小雅, 她讀一切能找到的無聊小說, 聽水果姐和周杰倫, 最喜歡的電影是《bj單身日記》,和任何人類以及動物都能交上朋友, 除了對肖湛百依百順, 對其他人一律色厲內荏, 兇巴巴的臉,軟綿綿的心。她的標簽:傻瓜、母愛泛濫、品味可疑、生活自理能力零。 再比如周銘誠,他讀ft附刊“how to spend it”,每個月陪同客戶去一次百老匯或卡內基音樂廳,近些年唯一贊過的電影只有“the margin call”,朋友統統來自校友和商務關系。他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會對酒店門口幫他提箱子的門童習慣性致謝,但目光一定不會與之對視,認為小費的數量已經代表了他的真誠。他的標簽:勤奮、敏銳、工作狂、腳踏實地。 又比如她自己,只讀財經報刊和行業報告,聽協奏曲和純音樂,沒有時間看電影,真正親近的朋友只有程小雅,外加新認識的陳蘋蘋。任何時候她都只對事不對人,不懂為什么有時候輕易就傷害到別人的感情。她的標簽——大多來自程小雅——機器人、外星人、高iq低eq、人類玻璃心傷害委員會主席。 但柏鈞研呢?這個萬花筒男人呢? 他讀《李爾王》,也讀《三體》。聽朱莉·安德魯斯,也聽昆曲和相聲。他在隱泉的私人套房里有一整面墻的藍光影碟,按國別和首字母排序,嚴謹得像個強迫癥患者,寫字的時候卻又偏愛縱任奔逸的草書……神奇,時至今日,娛樂至上的世界,還有人和她一樣,閑來無事拿寫字這種枯燥事當消遣。 每看一眼都感覺不一樣的男人。 冷峻的。溫暖的。散漫的。專心的。穿定制三件套出現在機場大幅廣告中十分合理,穿棉綢夏季長衫靠在竹椅上喝酸梅湯也不覺得違和。如今他打扮成安保公司人員的模樣,黑色制服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結實漂亮的肌rou,制服帽隨意扣在頭上,半調侃半認真叫她“我的小姐”,居然看起來也很合襯…… 趙亦愣愣看他專心開車的側臉,怎么也設定不了這個人的參數。 他是一只萬花筒,貼滿五顏六色的標簽。 “小心?!比f花筒先生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突然開口提示。 趙亦眨了眨眼,轉頭去看路況,沒有什么的特別需要小心。 “你盯著粉絲票選年度最完美側臉已經長達三分鐘,小心著迷?!?/br> 他淡淡瞟她一眼,眼睫烏黑,似有箭簇在黑夜中迎面飛來。趙亦一驚,飛速掉開目光,聽見身旁那個人發出愉悅的輕笑聲。 趙亦面無表情默默紅了臉。 啪啪再貼兩個新tag: 風sao!自戀! 柏鈞研目視前方,笑意明顯,車載音響里,2003年的王菲正俏皮地唱:“坐你開的車,聽你聽的歌,我們好快樂,第一盞路燈開了”。 “趙亦,我很快樂?!彼哪抗饪粗奥?,聲音低而沉,混在背景音樂的鼓點中,趙亦卻聽得格外分明。她聽他輕聲問:“你呢?快不快樂?” 這個問題來的莫名其妙,可她鬼使神差就想回答:“快樂”。 突然她的電話響起,將這個答案像按鼴鼠一樣重新按回心中。來電顯示“程”,趙亦微微側身,給電話插上了耳機。 “喂?”趙亦壓著音量。 “趙小毛……干嘛又不看微信……” 程小雅要死不活的聲音傳來,趙亦就知道這個電話無法像她盼望地那樣簡短。程博士又進入突發性情緒低落,內容難以預測,也許是剛看過一篇虐心文,也許是小喬生了病,不管什么內容,最后必然以半小時題為“肖老師到底愛不愛我”的古老演講結尾。 “怎么?”她又側了側身,柏鈞研體貼地關掉了音樂,車內突然安靜,迫使她把聲音放得更低。 “你什么時候回南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也在南京……” 程小雅又一次發出了那種黏黏糊糊的聲音,和小喬想吃妙鮮包時的呼嚕聲十分相近。這才是撒嬌界的種子選手,光聽聲音就能描摹出她在電話那頭的死相——萬念俱灰趴在床上,像一只剛淋完雨的流浪貓,這是“肖湛毒”再度發作的表征——通常在這種時候,趙亦都不太忍心掛她電話,哪怕自己在重要電話會上,也會保持線路暢通,讓程小雅恣意地傾倒苦水,扮演一個稱職的樹洞。 但今天,程博士的專屬樹洞并不方便接聽電話,趙亦想著她得長話短說,便沒有放任程小雅繼續黏糊下去。 “你跑來南京干嗎?不是說了么,下周我就回去了?!?/br> “還能干嗎,想你了唄……” 趙亦心說你就扯淡,肯定肖教授這兩天又作了什么妖,你迫切想找我倒個垃圾。 “明天白天有事,晚上過去找你?!?/br> “有什么事!是不是跟那只姓柏的大灰狼在一起?” 程小雅突然嚎了這么一嗓子,嚇得趙亦立刻調低了耳機音量,聲音放得格外溫軟,生怕刺激她說出更多的胡言亂語。 “不是,家里有點事,忙完去找你?!?/br> “哼,為什么覺得你在瞞著我談戀愛?” “怎么可能?!?/br> “我想也不大可能,大灰狼估計也就撩你玩玩?;乇本┮埠?,演藝圈太風sao了,不適合你這種機器人……那你明天早點過來好不?” “好?!?/br> “帶半只你們家門口那個什么老店的鹽水板鴨?!?/br> “行?!?/br> “我這里嚴正警告你趙小毛,跟我聊天的時候,不準看手機、開小差、開電話會!” “聽你的?!?/br> “還得詳細交代你和大灰狼的jian|情!” “沒有的事……明天再說,現在真的不方便,先掛了?!?/br> 趙亦掛掉電話,收起耳機,做賊心虛地端正了坐姿。 他只看過她給演員公會寫的簡歷,到高中就沒有繼續往上寫,估計一直以為她就只有高中畢業。雖然不是故意撒謊,但也能算故意隱瞞,現在突然冒出一個大學同學,實在很難對他解釋。 送她回家這件事也很讓人頭疼,她不可能任由他將車開到戒備森嚴的軍事管制區附近。 她既選擇離開隱泉,便不打算再旁生枝節,讓他知道她還有另外一重身份。但她從小不會撒謊,要么實話實說,要么打死不說,真怕他突然問她一句:“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