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趙亦?!壁w參謀長永遠連名帶姓一起叫女兒,嚴肅得好像長官訓話,趙亦也像士兵聆訓,沉默地等待電話那頭進一步指示。 “最近工作怎么樣?” “還好?!?/br> “生活怎么樣?” “也好?!?/br> “北京天氣怎么樣?” “還不錯?!?/br> 趙亦言簡意賅,每次問答都是老三樣,像政治輔導員例行公事。她不認為她爸期待聽到她詳細闡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當初她要轉系他就不贊同,然而被愛情的小火苗一燎,她昏了頭腦,生平第一次忤逆她爸,自作主張偷偷轉了系。直到畢業留美工作,她爸才知道她的作為,整整三年不肯與她見面,并視她為家門之恥——趙參謀長認為只有從事基礎科學才能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好比那些兩彈元勛,至于經濟金融,不過耍?;^,雕蟲小技。 趙亦答完首長問話,原地稍息,不再多言。理論上,一個正常的對話還應該包含她對長輩身體的關心,但之前她每次問及,都被一句“管好你自己就行”給打發。趙參謀長有專屬的醫療團隊,隨便一個頭疼腦熱都能請來專家會診,趙亦后來漸漸領悟,可能她口頭的那些噓寒問暖,在他眼中完全就是浪費時間。 此時此刻,沉默是金。 這種略微尷尬的沉默通常會持續十秒,之后長官便會以一句“就這樣,掛了”結束這個短暫的親情電話。趙亦在心中默數,數到十,沒有掛,又數到五,忽然感到有點緊張,這時對面終于重新發話:“趙亦,你最近,個人生活怎么樣了?” 這個問題令人始料未及,但又十分合乎情理。她26歲,沒談過戀愛,眼睛一眨就成為大眾媒體所定義的“剩女”。只有中國媒體敢這樣毫無所謂地使用這種政治不正確的詞匯,因為絕大多數中國父母都認為結婚生子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道路,只是對象換成趙亦和她爸,這個對話就顯得有點石破天驚。 她壓了壓驚,盡量平靜地回答:“沒變化,還單身?!?/br> “那正好,張政委有個侄子介紹給你,下周你回趟家,跟他見個面,我看了,小伙子不錯,差不多就定下吧,就這樣,掛了?!?/br> 這次電話掛得很快,趙亦有種錯覺,她爸對這個話題比她更加適應不良。張政委?腦海浮現一雙炯炯有神的鼻孔,大院里的孩子背后偷偷叫他牛魔王。牛魔王脾氣不好,不容違抗,所以她這是被安排了一場壓力測試型的相親?不,她爸說的是“差不多就定下”,這是通知她去和未婚夫見面。 趙亦亦喜亦悲。喜的是她爸主動開口讓她回家一趟,悲的是未必是真想要她回家,或許只是迫于來自張政委的壓力。 心如鉛墜,整個人隨之慢慢滑落到池底。趙亦緩解壓力的方式別處心裁——通過給自己施加更大的外部壓力。洗澡時泡浴缸,度假時浮潛,百忙之中甚至考下了cmas四星潛水證,因為超強水壓能讓她全方位身心放空。 溫泉池淺,消耗體能卻迅速,趙亦輕輕往外吐氣泡,很快感覺供氧不足,正要出來透口氣,突然腋下多出一雙有力臂膀,嘩啦一下將她整個從水里撈出。 “趙亦!” …… 趙亦將浴袍裹了又裹,整個人裹成一只嚴嚴實實的白色粽子,即便如此,還覺得渾身不自在,拼命把光裸的腳往后藏,覺得自己多露一絲皮膚都有失體統,仿佛這樣才能挽回剛剛失去的全部體統。 是的,全部。 柏鈞研將她從水中拖出來,聽到一聲急促的驚叫,看到她手忙腳亂抹開臉上濕發,才知道她沒有溺水。溫泉浴池一覽無余,一片青石板大地真干凈,趙亦找不到遮擋物,只能背轉過身,等柏鈞研撿起地上的浴袍,背朝她一步步后退,將浴袍遞給她。 “以為……以為你暈過去了……敲門……沒有反應……” 趙亦迅速穿好浴袍,轉身看到柏鈞研背對自己,襯衫濕了大片,隱約露出寬闊背肌。體格好得驚人,難怪能一腳踹開鎖好的門。她又退了兩步,踢到墻根,知道無路可退,硬著頭皮開了口。 “柏鈞研?!?/br> “嗯……?”他耳根發紅,聲音不穩。 “出去?!?/br> 趙亦穿戴整齊,頭發吹得一絲不茍,像圣女貞德英勇赴死,正氣凜然走向外面的院子。 夜幕低垂,山月初起,院子點起了燈,氣氛原本沉靜如水,卻有紅泥火爐煮著湯鍋,果木炭火烤著rou串,平添了暖紅的人間煙火氣。 趙亦目不斜視走到陳蘋蘋旁邊,認真看她給rou串刷醬汁,并提出要予以一定程度的協助。陳蘋蘋無情將之拒絕,提醒她上一次她試圖下廚釀成的慘劇,并請她前去另一邊幫忙——柏鈞研正和顏忱書從井里往外拎冰鎮的啤酒和水果,在下廚這個領域,趙亦只配做這種簡單體力勞動。 趙亦捏一捏guntang的耳垂,扭頭去看徐海恒拍黃瓜。 用手拍,一掌一個,汁水四溢,看得趙亦好生羨慕。她生來骨架小,再怎么練都存在量級上的差距,要真想赤手空拳贏過一個男人,得同時用上指甲、牙齒和智慧。不過這時候跑來給徐醫生自投羅網,就顯得不那么有智慧,徐海恒嘿嘿直笑,問她為什么柏鈞研去叫她吃飯而已,卻耽擱那么久,出來時還換了一件襯衣。趙亦沉默片刻,將細白的手捏成一個殺氣騰騰的拳頭: “羨慕?照臉來一下,馬上你也可以去換一件襯衣?!?/br> 第27章 又醉 趙亦沒有想到, 她會在短短一周之內第二次喝醉。 豎街鎮的趙亦,和那個滴酒不沾的金手指, 果然不是同一個人。 都怪柏鈞研,她一晚上躲著他,他卻始終盯住她不放,目光坦蕩, 毫無羞澀之意,臉皮之厚令人吃驚。 她瞪了他一眼,這一眼居然還把人直接瞪來了她的身邊。 柏鈞研旁若無人擠開顏忱書, 仔細檢視她的餐盤:“蔬菜、蔬菜和蔬菜。你該多吃點rou?!?/br> 她警惕地看他,果然見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相信我, 你一點也不胖?!?/br> “燒烤過程中會發生梅拉德反應?!壁w亦冷淡地開口,如果不是因為她臉紅了, 這種冷淡會更有說服力?!皉ou類中的核酸與氨基酸在加熱分解時,會產生基因突變物質,誘發消化道腫瘤發生。動物油脂滴到炭火上,隨煙揮發的多環芳烴類有機化合物也是強致癌物?!?/br> “原來如此。酒呢?酒也不能喝?” “酒精作為有機溶劑,會擴張消化道血管, 溶解消化道黏膜表面的黏液蛋白,加速對致癌物的吸收?!?/br> “非??茖W。不過, 丫頭, 你不是一直都在吃蔬菜嗎?” “……” 趙亦捧著一扎比自己臉還大的啤酒, 勉為其難抿了一口, 所有人都興致勃勃看著她, 像在觀察什么有趣的小動物。 “天哪,神仙jiejie,你真的第一次喝啤酒?你是地球人嗎?” “什么感覺,毛毛姐?什么味道?” 細微的泡沫在嘴里輕輕炸開,帶來一串清苦、甜潤和芬芳的混合滋味,加上低濃度的酒精作用,一小波難以言喻的感官愉悅。 趙亦放下啤酒樽。 “不好喝?”柏鈞研低頭,看她輕輕皺起的臉。 不,就是因為好喝才不要繼續喝,她一向拒絕沉湎于舒適區間。 “猜猜里面有什么?”他像引誘小女孩的怪蜀黍。 “麥芽、酵母、啤酒花、水?!毙∨琢怂谎?,她參與過啤酒廠的收購,能說出一整套德國啤酒的釀造工藝。 “對,夏產當季大麥,培育三種不同的麥芽進行混合,加以充分的日光浴,再進烤箱烘焙成黑美人。最好的啤酒花必須來自日照和雨水豐富的巴伐利亞高原,釀酒師親自到傳統釀區哈萊德挨家挨戶收購。水來自800英尺冰川深水井。一切的原料和1516年威廉四世大公喝到的沒有任何區別。再嘗一口嗎?來自五百年前的味道?!?/br> 同樣的工藝流程被他說出來,似乎有了不一樣的含義。趙亦遲疑著又嘗了一口,看著柏鈞研打開另一桶酒的龍頭,盛出另一杯顏色略淺的啤酒。 “這個,更奇妙的石頭啤酒。首先砍下一堆山毛櫸,將400公斤重的石頭放在山毛櫸堆上烤,一直烤到1200攝氏度的高溫,再將紅熱的石頭放進盛滿麥芽糖的煮沸釜,麥芽糖迅速變成焦糖,然后把沾滿焦糖的石頭放進發酵槽中,焦糖溶解,給青啤酒帶來特殊的風味。嘗嘗,山毛櫸、石頭、森林和大地的味道?!?/br> 趙亦遲疑著端起杯子,再喝了一口。 “這種釀造技術,只有德國北部予以保留,其實流傳自北歐,女武神釀造的‘不死之水’,也就是最初的啤酒。冰島這個國家曾經因為政治原因,禁酒禁了一百年,以至于至今漁民還習慣在車庫和地窖里私藏啤酒。我曾經被一個熟識的老漁民款待,喝起來是類似的味道?!?/br> “你經常去冰島?”趙亦主動又喝了一口。不死之水,似乎真的有起死回生的作用,泡沫滋滋作響,融化了堵在胸口的不快。相親什么的,下周的事下周再說! “你又忘了。我是一名公眾人士,只有在北歐那種地廣人稀的地方,才能在大街上隨意走動?!?/br> “真可悲?!?/br> “謝謝同情。好在還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我每年要去住兩個月?!?/br> “你會說冰島語?” “會一點。u ert stelpan min” “……什么意思?” 柏鈞研笑而不答。 “總之,如果一點也不會,去酒館連啤酒都點不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能喝b snorri nr 10和double ipa nr 17,因為好讀?,F在,如果你跟我去酒館,可以請你喝islenskur urvals einiberjabock?!?/br> 哦,小木屋。難怪她一開始就覺得他聞起來像個極地的小木屋。 至此趙亦已經徹底放松,面前擺了四五種不同風味的啤酒,rou也毫不在意地開始往嘴里塞。柏鈞研絕對是一個被演藝事業耽誤的營銷天才,陳蘋蘋聽他從《齊民要術》“炙法篇”講到《東京夢華錄》“燒臆子”,每一塊rou都自帶傳奇不吃不行,不由崇拜得五體投地,感嘆自己完全是個不合格粉絲,居然從來不知道她家柏哥哥居然如此博學。 徐海恒撇了撇嘴:“一般人他懶得那么費功夫而已?!?/br> 顏忱書撇了撇嘴:“也就騙騙你這種無知少女,我神仙jiejie絕對見過世面?!?/br> 他神仙jiejie確實見過世面,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技術宅,全城空巷去看巴伐利亞啤酒花女王評選,她獨自關在酒店房間,一人皆醉我獨醒地匡算并購標的估值。她習慣于超脫于一切俗務,因為從來沒有人如此耐心的試圖將她誘下凡塵——慢慢切開烤乳豬,一字一句給她念南北朝時代人們的描?。荷?,又類真金,入口則消,狀若凌雪……鬼扯吧,她倒要吃一吃看,豬rou怎么可能做到狀若凌雪? 趙亦像一個節食多年的超模,忽然被蛋白質、膽固醇、酒精飲料攻陷,領略到美食的美好和感官的歡愉,漸漸便有些剎不住車。等她發現4%濃度的酒精也能醉人,一切為時已晚,她的冷靜、睿智和面癱已經蕩然無存。有酒有rou有朋友,這是江湖中人中的快樂,她從未體驗過的快樂。 “再來一杯!”她快樂地拍著桌子。 “好喝嗎?” “好喝!” “開心嗎?” “開心!” “rou還吃不吃?” “吃。要鹿rou,要大的,給我那塊大的?!?/br> “不能,你今晚吃太多了,給你一塊小的?!?/br> “能,要大的。拜托,你最好了,我乖乖的,給我一塊大的?!?/br> 趙亦牽著柏鈞研的衣角,笨拙地撒了個嬌。她的撒嬌技能師承程小雅,翻來覆去只會那簡單的幾句,從來沒有真正奏效過,沒想到針對特定對象卻有特定效果。 柏鈞研愣在那里半天沒動,徐海恒噗嗤一笑:“柏先生,臉紅什么,穩住,女人不能慣的?!?/br> 那廂趙亦已經自己動手夾了一大塊rou,半途被柏鈞研攔截,立刻撤下撒嬌這種全無用處的武器,跳起來兇狠地搶奪:“放手!柏鈞研!之前的事我還沒跟你算賬!” 柏鈞研被她無意識中抱了個滿懷,點了xue一般動也不能動,徐海恒哈哈大笑:“哦!我們都很好奇,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在泡澡,他把門踹開了,我什么都沒穿啊……”趙亦眨巴著眼睛,居然還有幾顆晶瑩的小眼淚。 …… 再次進入吐真劑模式的趙亦,在爆出更多猛料之前,被另一個當事人扛在肩上直接拖離了公眾場合。山月清幽,照著漫漫長廊,趙亦周身醉熱,被涼風輕輕拂過,說不出的愜意爽快。她的意識時而遠,時而近,朦朧中她知道有人正扛著她往前走,那個人身上混雜了小木屋、消毒水、啤酒花和烤rou的氣息,都是讓她喜歡的氣息,所以,這個人一定也是她所喜歡的人。 所以,當這個人忽然問她:“趙亦,喜歡我嗎?”她不假思索地點了頭。 對方笑得那樣開心,她也傻傻跟著笑了,然而對方的笑容很快又消失。 “但你不信任我?!?/br> “沒有啊,你說要拐賣我,我都沒有跳車?!?/br> “……有。我讓你等著,你沒有等著,你的小腦瓜,一刻沒有停止過思考?!?/br> “萬一你不來呢?蠢貨才坐以待斃?!?/br>